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憶前事
入夜的帝宮被如水月華撩撥的恍若梭巡了一道朦朧輕紗,入眼後這若許的景致便顯得有如夢寐,太初宮中更於各處隱隱流露出一層詭異的不祥氣息,且這之中又摻雜著若許的夢魘樣的安詳。
王慶之依然跪在巍巍的大殿外不肯離開,即便此時他這兩條腿誠然是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了!但他還是持著這樣的堅持,這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決絕如斯。
是時這被濃稠夜色包裹著、被冷月的華波氤氳烘托著的太初宮很是靜謐,隨著夜色的漸沉,萬籟似也俱寂,卻依稀有遠處幾道宮廊間亮著的點點燭火為這暗夜添了微弱的華彩,卻終又都隨著夜色的不斷加深而漸趨熄滅。便剩下那自天幕間倒映而下的星辰,此刻也忽然有若墓地裏躥動起來的點點磷火,清漠到儼如死去的地步!
由眼及心,一切都是詭異不祥。不是感覺不到這樣的異樣、也不是心中真的澄明坦蕩毫無懼意,王慶之喉結微動,那肩膀忽然開始下意識不經意的打了一個哆嗦!又興許是入夜之後寒風便起了陣仗,他隻覺自個這一道脊梁骨順著就自下而上的漫溯了些隱隱的涼意……但是他不能離去,因為目的不曾達成、因為武皇還不得宣他入見!
這樣一個分明不是底氣十足、也當不是懷著英雄氣概的人,卻何以就讓他滋長出了這樣的執著來?
那是早在天色敞亮之時,王慶之便進宮請求覲見武皇。但不想他根本就見不到武皇的麵,因為他堪堪就被上官婉兒攔在殿外,不由他分說!
可他自是領著魏王武承嗣的那命令一道,此行若是見不到武皇、若是沒能勸動武皇重新轉了心思扶立武氏子弟為太子,他又怎麽能夠安生回去?
可是上官婉兒的態度亦是堅決的,甚至婉兒連解釋都不屑跟他解釋一二。他見不到武皇的麵便要長跪不起以示忠心,婉兒便叫他這麽跪著願意怎樣怎樣;如此,可不便一直跪候到了現在!
王慶之既然能夠被武承嗣選為絕佳的麵聖者,那麽他便自然是有著一些被賞識處的。
這個人的思緒很是靈光,遇事之後多也機變。便眼下這自進宮跪身後一直到現在,他身子雖然跪在這裏,但他並沒有死跪不動,他亦在作想,想著或許武皇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外麵兒跪著?或許,是眼前這位武皇身邊兒的上官大人有意攔住了他不讓他麵見聖上……但誠然的,無論他怎般篤猜亂想,一切都再不會有用處了。
因為就在此時,他的後腦勺猛地一下便挨了致命一擊!
前一刻尚且還在轉動心思苦思緣由及脫身解困之法的王慶之,不過一個彈指間的時光交錯,他曇然一下倒在了地上。
因久跪而有些血氣不通、微顯僵硬的身子磕著地麵時發出“碰”的一聲沉悶的冗響,瞬時,整個人也再沒有了氣息!
他該死,不僅他該死,他那野心勃勃、簡直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主子更是該死!那封言說皇嗣李旦謀反的密信就是他那主子安排妥帖、呈於金殿的吧……所以王慶之,你,又怎麽能再留得?殺了你,我倒要看看你那不可一世的主子會是怎樣一副再不敢狷狂露臉兒的鬼樣子!
浸在銀白色月光裏的蕭蕭宮廊間,自那些錯落有致的白玉回廊之後,此時潑墨畫般浮出一道絕塵俊秀的身影。感知到來人顯出了影像,那兩個秘密擊斃王慶之的侍衛便側了身子對她頷首示意,正是上官婉兒。
心知已是辦的妥帖,婉兒不動聲色的淺淺點頭回應,沒有過多停留,旋即折了步子便合著夜風往回行離。
夜風如亙、月華如織,靜默的夜之神韻在她身後鍍了一層熠熠的輝光,隨著纖細足頦間冶冶的步韻的細碎,一道遺留在地麵上的烏沉色的影子便被隨著不斷拉長、再拉長……這美的儼如一幅至為上乘的天工走筆水墨畫,無限清美與精致被詮釋的淋漓盡致!
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月這夜、這清輝這銀波,就此錯綜密麻的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如瀑的大網,在這網羅了河山大地、眾生歸途的大網其間,沉在深夜裏的太初宮好像並沒有睡醒,且映的婉兒這樣一張淡漠沉靜的麵靨更是蒼白的不見血色。
儼如午夜夢闌時倏然闖入、倏然現形的,鬼魅疊生詭詐難辨的怨鬼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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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光陰流轉的妙手間坦緩而過的一段歲月,這樣的歲月快時極快,慢時又極是慢,隻是這快與慢委實取決於人自己的一顆心,從來都沒有一個既定的所謂規律。
這是轉眼而至的暮冬時分,這是正逢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整個昌盛繁榮的盛世都城都被這一年一度的喜悅氣氛渲染的愈發風姿旖旎,坊裏坊間處處張燈結彩、舞龍舞獅備膳備酒,笑語歡聲不時綿連。
其實人間這一樁樁所謂的節日從來都是人們放縱自己身心放鬆、懶散一朝的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但身處在這汙濁凡塵間注定為了生計便要淘神費力一世一生的凡人,這樣的借口自是樂得歡喜、也必不可少,沒誰會是例外。
又不僅隻是民間,太初宮中自然更是熱鬧歡喜不消言喻了!
仰頭睥一眼暗幕裏高懸著的灼亮星辰,邊利落的彈指縷平領間袖口這好一件僧袍之上、那些入微細致的褶皺。薛懷義複將那遊.移在浩淼天幕間的英瑞目光收了回來,將這一份睥睨天下、不羈不屑的落拓眼波放的跟這個世界一樣持平。
杳遠的思緒並著刻骨的追憶,就在這一同時不經意的流轉了起來……
這是已經多少個輪回兜轉了?從太後、到登基稱帝,這風雲際會的史書神跡必然會飽蘸濃墨大肆抒寫下的一世傳奇嗬,是我一路陪著你走過來的,那些回憶那些美好是你的回憶和美好麽?總之它們是我的,都是我的!因為雖然你一個活人還好端端的居在太初宮裏,但你的心已經不在我這裏了,早就已經不存在了,是麽?
我們之間這段深切的愛情,原來隻有我自己一個人感覺得到它的深情……念想於此,懷義不由抿了下淺淡的薄唇,浮了一抹帶著微微動容的徐朗溫笑。眼前時局情景皆被淡化,然而心中柔軟的感觸卻是真的,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是經年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他還不是薛懷義,他是馮小寶,是走街串巷、打把式賣藝、東蒙西騙隻為了討一口飯吃的馮小寶。但蒼天何其不公、亦或者是公平?他卻長著一張舉世難覓的秀美精細的臉!
不知這是不是蒼天對他精美容顏的一種可惜,於是又降一段千古不變的美麗的緣,怎樣的機緣巧合湊化出的突兀無征兆,他不慎跌倒在武皇的愛女太平公主的香車之前,即而被那狗仗人勢的車夫咄咄逼人好一頓鞭抽拳打……但她卻不知怎的忽而心念一動,像是隱隱察覺該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就要發生。
於是高高在上的、盛貴無雙的、佛陀座旁天女一樣的公主持著玉指微微挑起熏著檀香、描著彩繪的泠泠珠簾,便於那夜燈火闌珊中定了兮目凝眸一顧……
那時的他什麽都沒有,但他卻有這樣一張被太平記取在心、心道可以討得武皇歡喜的容貌,卻有著看起來康健且誘惑的一副年輕的身子……那改變命運的刹那交錯,那決定一生宿命與歸屬的生命裏最重要的那一眼!薛懷義願意用漫漫一輩子的時光、願以自己這一切去交換一個再不忘記。一輩子,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時他雜著塵滓、枯泥,卻依舊濃墨深黑的長發合著蕭蕭的夜風亂蓬蓬的垂搭、散亂在開闊透明恍若泛漾著熒光的玉雕雙肩上,兩道高挑纖細的遠山黛眉、狹長丹鳳的若幻螺目,鼻梁懸膽、鼻頭尖尖,麵頰勝雪、唇若紅繒……那樣極近美好的豐物皮囊啊,雖或許因了方才那樣一番肆虐狂毆,素淨的長袍已經沾泥滾土襤褸不堪;但那雙引魂攝魄的神契般難以抗拒的眸子裏卻依然精光流轉,動輒不移的難以掩去自身幾縷沉澱在每一寸肌體、發膚、骨血、靈魂裏的韻味耐尋。
也如是因著方才那通肌體所承受的苦難的折磨,薄薄的淡色唇瓣最天然的勾了唇線一道、稍下邊緣掛了一縷纖細的血絲,仿佛特地為這個身子造出的勢,愈趁這午夜臨凡的美豔而不祥的夢魔樣的人物憑添一道獨立於宇宙乾坤、不屬於這樣一個紛繁世界的倫常淒美……
那個時候,仿佛千萬盞燭火交相輝映成了一束澄澈的燭光,光點央處,他就那麽半躺半仰著,似欲站起、又似是在孱孱掙紮……那景那人,便是連一個正常的男人看在眼裏都會怦然心動!
所以當時的太平公主一下便生就了一個迂回在心的主意,她看好他,心知他是一把沒有一個人可以抵擋的住這股無聲、無色、無形、無跡的開鋒寶劍。利刃刺心,瞬息刎頸!
如果說來俊臣的豐姿天下無雙,懷義較之俊臣那通身上下謫仙與嗜血魔鬼相揉相融在一起的優雅氣質、精致完美充滿魅惑的麵盤,確實略遜幾分;但他卻自有著一股凸顯而出的特點,他更趨向於魔、英武之餘也如纏連而不肯輕易散去的鬼魅。這樣的蓬勃韻致猶是不容抗拒。
如此,被太平公主毫無一絲遺漏的收在了入鬢狹眸裏,方有了此後一番進獻武皇,與武皇的相知結識……
見到武皇之後,他方覺自己此前的十幾年都是白活了!原來他最真實的生命是從有了她以後才算真正的開始起步!這真的是,一種很微妙,很微妙的緣份呢!
也罷,他明白,從前的得過且過必須在那一天開始有一個徹底的終結,為了她、為了他能配得起做她的裙下之臣!
從此之後,馮小寶死了,薛懷義卻新生了!
做薛懷義的日子,有她的日子,仿佛黯淡的燭火點染起了璀璨的光亮,他如那撲火的飛蛾一轍無怨無悔、奔身向前隻為迎著這至為璀璨的光亮而把自己整個都投入她的身心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