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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念舊念情

  來俊臣是何等穎慧的人,他的穎慧銳利甚至往往會給人一種無形無聲的莫名逼仄,不期然的便讓人覺的害怕……而他呢?分明還是那一副優雅魅惑的閑閑樣子,並沒有什麽不同尋常,事實上從來都沒有改變。


  有一種人,真的是用來要人命的!也是,甫然發現這倒也恰如其分的貼切他酷吏的身份!

  頷首微頓,隆基沉了一下深濃的眉目,未曾耽擱太多,啟口時帶著一層薄薄的沉仄:“我是來向你道謝的……父親的事情。”臨了又忙補上了這一句。喉結略動、濡染著低回的苦澀,這字句發乎在心的委實是他全部的真情實意,未有一星半點兒慣有的偽裝。


  白天的事情,隆基他已經盡數洞知。他明白,依著當時的情形、以及酷吏辦事一向雷厲風行的手段,俊臣完全可以不去理會那個刨腹的樂工,隻需繼續自己領了的命令、完成該做的事情就好了。


  但俊臣沒有,他選擇了把樂工的事情向武皇稟報,可以說就是選擇了保護李旦……


  當時的來俊臣心底下也是不願李旦有難的,一定是的。這個樂工質樸的舉止是否也是來俊臣極力想要看到的呢?他也定在那關乎生死的極短的時間裏尋找著契機,哪怕一絲一毫的於著旁人來講根本留心不到的契機,都會被來俊臣敏銳的撲捉在眼裏。他亦是絞盡腦汁、想方設法的盡著最大的努力來尋辦法護李旦周全的!


  而這樣行事一切的初衷緣起,當然是歸結在跟李三郎的情分上麵,全不在於李旦如何,其實隻是一點維係著,那便是:李旦,他是三郎的父親。


  不知從哪裏流了半朵稀薄的暗色雲巒,就如是靜靜默默的遮迷了弦月的半個身子,光影便變得昏惑起來,斜灑進小窗、篩在地上時便渙散成溶溶的晶耀。又因有了遊雲離離合合的晃曳撩撥,故而這原先看來煞是好看的靜好景致便活了起來,在地表投影出粼粼遊魚樣的韻致,但又倏然一下重新被遮迷了光亮,影像全失,叫人甫地一下便意興索然。


  俊臣聞聲微頓,旋即重新低首淡淡的笑了笑,沒多言語:“我們之間,還說這些做什麽。”未有疑問,肯定的語氣。


  這樣的話全沒有半點兒場麵中的客氣,看來聽來是那樣的自然而然,有的隻是暖融融的兄弟情誼,這樣的感覺讓人有如沐染醍醐,心境登時就敞亮了!


  心境使然,連同著眼前這一切原本陰霾的景致,也在這一瞬變得反倒如夢幻般的美好。隆基側首,字裏行間帶著濃濃的正色;看的出來,他沒有將情緒隱藏:“這份義氣我怎麽會不念?雖然父親一直教我忍耐和克製、一直教我低調行事不可躁動,但若因怕武皇懷疑而不來你這兒一遭,不親口向你說出這一聲真摯誠懇的‘謝謝’,實負我們兄弟之間這場情誼,是為不義!”於此一頓,須臾又繼續,“可若因著兄弟情誼衝昏頭腦而不管不顧,來你這一遭再引來武皇的猜忌,終是會害了彼此,是為不智。我不要二者擇一,因為無論擇哪一種、舍哪一種都不是我的處事原則;故我隻能夜半之時前來叨擾你……隻怕這頓酒,還得你做東了!”最後一句,帶起了玩笑意味。


  即將破曉的殘風順著半開的窗穿堂灌溉進來,撲在墨發、麵眸,習習的撩撥著敏感的肌膚,卻著實愜意的緊。


  俊臣側目對著門邊喊了一聲、催促婢子趕緊上酒。複而收回視線抬首看著隆基,淺色的薄唇掛著一道似有若無的淡笑:“三郎,我來俊臣不為別的,甚至不為什麽跟你的兄弟情……我隻為不違我的心。”天風浩蕩,撩起滿室簾幕擦著地表沙沙的響,俊臣定在隆基雙目間的目光亦帶著滿滿的正色與真誠,“我會對我們之間的兄弟情誼做到仁至義盡。至少,不會讓自己日後念起來時,有悔恨、有負罪。”


  誠然的,來俊臣這句話聽起來總也覺的有些不祥的意味,但又誠然說不清究竟是哪裏不對。是用了“仁至義盡”的緣由麽?總覺的這個詞藻通常是兄弟友人決裂的當下才該言出口的……不過也不太盡然。但正是帶了這麽一個全然未曾刻意的詞眼,倒襯的語句多了一份不卑不亢的磊落、以及似有還無的戾氣,倒是符合俊臣的性子。


  可就在這一句話落入耳廓的同時,又倏然叫隆基心裏莫名的一揪緊。在綜上那些不合時宜的意味並起的同時,他又突然有一種極貼切的、自己其實不如來俊臣的恍惚感……俊臣說,至少不會讓自己日後念起來時有悔恨和負罪,俊臣至少還有著這一道心念、至少說話行事時心裏還有一杆秤的,關乎良心衡量的一杆秤。可是他自己,卻誠然不知道能不能堅持為人做事前後都先問問自己的良心、給自己那肉眼看不見卻依舊不可忽略的良心一個交代。


  彼時溫好的熱酒被端了上來,酒意徐徐,帶的周圍空氣蒙了一抹純酣的香氣,尚且未飲便被繚繞的香氣熏出了三分醉意。


  款繚簾幕、壁櫥彩窗,一切目之所及處的景致都變的飄飄忽忽的,美得不太真切。


  隆基搖頭,抬袖指了指俊臣:“你呀,還是這副不羈樣子……說的話分明是肅穆的,可麵兒上又總是那麽副無所謂、磊落落的神色,好,夠爽快!”語盡傾袖將那翠玉酒盞盡數滿了,對著俊臣一抬。


  “來吧,痛飲一番!”俊臣修長的手指夾著股風順勢抬盞,薄唇笑笑,亦滿酒其間,帶著那抹未曾斂去的徐風笑意舉盞與他對飲。


  院落裏有一夜夏風吹開了滿湖的晚荷,脈脈清奇的幽香便慢慢兒的將此鉛華鼎盛的一座城池盡數籠罩其中。厚重的疲憊與曠遠的思慮就此收束住,隻餘下灑脫恣意的純酣義氣、以及溢滿了美酒香氣的庭院樓台。一夜踏歌、一夜闌珊……


  。


  流著熠熠金波的大殿高簷宛似一條條攀飛於雲霄的吐霧金龍,宏偉威懾到每一道細微瑣碎處,無一不在體現出這個最為鼎盛華美的夢一樣的帝國的巍峨繁華。


  這樣美且宏偉到不真實的巍巍宮闕,這一座初初一眼看去便覺美好到不像樣子的治世帝國,叫人不由便生就出這樣一種恍惚的綺念,便是待千百年過後,這樣一個紙醉金迷且又不失嚴整祥和的高偉治世,是否真的會成為一個夢呢?到那個時候,待得午夜夢闌、夢回彼處,所能尋得到的不知道還會不會依舊是這樣一些生動光鮮的恍然如昨……婉兒垂眉,心思淺動間淡淡歎了一口氣,喟然的味道徐徐的失落在了心蠱裏邊兒。


  她終於得嚐了自己的所願護持了李旦的周全,卻沒有意料之中徹骨的歡喜,隻是深深的鬆了一口氣。倏然發現這樣的感覺並非因為逃出生天、九死一生後染就的疲憊與該有的僥幸,相反似乎更加傷悲,這傷悲是因為生死一線中生與死兩處強烈的對比,因眼前這樣一份生的真實而更加貼切的感知到了死的悲哀!


  行走在這個世界的性靈們其實是何其的昏庸與愚昧,他們在奔走中看似將“生”之一字徹底的落實化、體現的淋漓盡致,他們般若智慧並未開,但正因如此反而活的簡單純粹,反而要比洞悉了一切亦或摸出許多門路的人要幸福、快樂的多吧……正因為看過了太多、曆過了太多、也推波助瀾過了太多,故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眼裏喪失掉了原有的吸引,美感早已蕩然無存,所以說什麽做什麽都提不起絲毫的興致,一切一切也就在這個時候全都變得索然無味、厭了倦了。


  忽而悠揚的管弦聲自遠處幽幽的響起來,婉兒沉目靜聽,方識得了這是一支什麽樣的曲子。


  那曲曾幾何時乃是由李賢皇子親自編曲所做,這是他尤其喜愛的《寶慶樂》。雖承著這樣一個喜慶的名字,但其間真章卻委實擔得不起“吉慶”二字。


  這樣一支分明滿溢著焦慮、哀傷、莫可奈何的曲子,卻被章懷太子李賢扣了這麽一個大大不合時宜的喜慶名字,其間諷刺意味昭著!

  李賢去後,武皇因念想這個兒子,便命了宮廷樂班將那《寶慶樂》以著原有基礎重做修改,後不時演奏,以慰心下憂思。


  就如此一改二改的,這原本內憂外患的曲子便被改的真真也相符了它那好兆頭的名字,時今再奏出來儼然已經尋得不到那裏邊兒最初的星點意味。原有的東西早已經麵目全非了,《寶慶樂》當真成為了一支寶慶安詳的歡快曲子,除卻曲名依舊是“寶慶”之外,是時的同原本的分明就是兩支截然相悖、毫不相幹的曲子,內裏那點兒難能可貴而引人深思的精髓早已蕩然無存!


  那麽武皇她是真的思念李賢,還是為了遮掩她的過去而刻意擇了由頭將這曲子潛移默化的瓦解?


  不過人麽,要的僅僅隻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想頭罷了……其餘一切,也便真真都不消那麽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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