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力挽反哺終餘情
因婉兒這一連串的動作不僅突兀、且實在是太過出乎意料、又迅捷決絕的不留後路,這忽使一向機變多思的武皇也沒能馬上解過神來。
縱然心機深沉,但武皇對於婉兒這位身邊貼己人的寵愛卻也是真的。再者,經年前的失手令婉兒左額落下一道淺淺的疤痕,這一件事更叫武皇總也潛移默化的心覺自己對她有所虧欠;時今這個比女兒還親還貼著心的人兒以死明誌,武皇又怎麽能夠不心疼?
權且顧不得計較婉兒此舉所謂何由,人在下意識裏表露出的往往總是那些最本能的真實情態,一如是時下意識的武皇。
武皇根本來不及有什麽思慮滑過心坎兒去,她全憑著最本能的那個反應,慌忙蹲身去奪婉兒手裏緊緊握著的金簪!
兩旁侍女見了勢頭不對,也前後腳的忙匆匆趕過來阻攔。半晌之後,適才扼住了正被萬千情緒浸染衝頭、無奈到幾近發狂的婉兒。
雖扼了纖腕、奪了銳利金簪,但婉兒依然語聲哽咽、盈淚四散。她當真是有如失了心沒了魂魄,更別說那一向操持甚好的場合時宜的拿捏了!她隻覺頭腦昏昏、目光朦朧,緘了所有的語息,隻餘下唇畔那綿綿不覺的機械般的關乎李旦沒有謀反、不會謀反這類辯白,此刻整個人如同被夢魘住!
這樣的情態,武皇還是第一次見。
但尚且容不得心頭那思緒漸漸做了清明的收束,正是時,忽有一抹清俊的身影疾步漫過披香殿外那一道道綿亙纖長的華美回廊,即而輕靴點地,大步跨了正門那高高的門檻兒將身子行進來,亦是神色微亂、匆促不掩。
耳畔甫聞了這連串的足音,武皇抬眸去顧,眾人也在這時適才停了這一邊兒的燥燥亂亂,一並跟著武皇安靜下來。
是來俊臣。
很顯然的,才跨入大殿就甫地一下入眼了這樣的情景,俊臣也跟著倏然就愣了一下!但這一個愣神隻是須臾,旋而他握拳抵唇咳了一聲,借著這個間隙調整了一下染就著焦灼與慌亂的情態,再即而作揖低首、向武皇行了禮。
一來二去間,武皇也順勢平了平心下裏這股遊.離亂緒,擺手告免,目光示意愛將有什麽事便說出來。
得了示意,俊臣也不多好奇於披香殿裏此時此刻這樣的繁雜淩亂,隻是稟報於了武皇,言著皇嗣那邊兒正要過堂時,突然有一個皇嗣身邊兒平素聆曲之用的樂工站了出來,那樂工義正嚴詞的指責他辦事荒唐、且嚴肅非常的說自己常常為皇嗣奏樂,從未見過皇嗣有一星半點兒謀逆的心思啊!且,那樂工也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子莫大的勇氣,說話就剖開了自己的肚子,說是要把赤膽忠心挖出來捧給皇上看,以此來證明皇嗣的確是無辜的!
俊臣道,遂皇嗣那邊兒此刻正是鮮血四溢、人的腸子肚子淅淅瀝流了一地都是,根本沒有辦法繼續審理下去,臣一時不知該怎樣拿捏主意,特躬身急急的趕過來請示於陛下!
算是契機麽?這個時候來俊臣居然如此給力的做了這樣一陣及時雨!來不及多想了,委身於地的婉兒頭腦中靈光乍閃,那雙濡染了深濃焦慮的瞳眸裏重有了韶華聚攏成點。她扯了奮力扶著她的武皇那廣袖疏袍,一連聲兒喚的迭迭:“陛下,陛下陛下!”
“好了!”柔腸百轉,武皇亦沒有了半分遲疑,緊緊壓著婉兒的失聲急喚就此兀地啟口喝了一句!
未曾滄海已枯竭,未曾珍惜已消泯;一個母親尚且沒能真正享受到子女圍膝的那一種人間至真、至純、至貴、至為濃烈的天倫之樂,便要親手將這源於血脈起於靈魂深處因緣和合的一切親手撕破!這樣的結果,真的是她想要的麽?
其實自打武皇下旨傳召來俊臣入宮審訊李旦的時候,她那一顆遠比世上其她女人、甚至其他人都要堅毅果敢的心,便已經猶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鹹應有盡有、最終這諸多感觸交織在一起便隻剩下涓濃的苦!
母性最原始最本能的那一份柔軟、在這位曠世的帝王身上屢次與曆事磨洗出的剛硬不斷做著難分勝負的劇烈鬥爭!左左右右、僵持難定,她需要一個助力來推她一把迫使她就此做出最終決定!
她原本有三個兒子,都是她與高宗看護長大、傾心哺育的至為珍愛的孩子。但是歲月的磨洗總就這麽在無意間改變了太多,人在這世上行走的久了就很容易便忘記了自己原始的初心!當登臨高點後有一日驀然想起、回頭去看,卻錚地一下發現昔日舊時光裏的那一重重溫情款款、言笑歡歡全都已經被充斥在猜忌與隔閡的牢獄之中,被冰冷的手段與血腥的政權所取代了!
這樣的發現使人害怕,使人難以釋懷,使人欲罷不能,使人禁不住便要苦笑著對那蒼天產生這樣的詰問……為什麽,一切居然會變成時今這麽個悲哀無逆且又回不到當初原點的樣子?
下意識如此後知後覺的反觀自己,武皇她的身邊就剩下李旦這麽一個兒子了!她先時與高宗一並視如珍寶的孩子們嗬,弘兒早已病逝,賢兒早已因那所謂的謀逆不孝而飲鴆而去,顯兒被她自己一紙詔書廢除帝位並貶徙房州,旦兒……這個最小的兒子,唯一一個尚還留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啊!民間都有道“虎毒不食子”,她是皇上、是天子,難道真的還不如一個個疼惜兒子、嗬護兒子的享受骨血至親之歡的民間布衣們麽?真的,真的便要就此如是決絕且不留半點轉圜餘地的置他於死地麽!
那被權勢禮儀等諸多欲望而織就出的一張大網猝然有了一道缺口,被這張劣性大網障住的本心倏然有了有如佛洗的救贖!
豁然一道靈光如雨後驚鴻般的簌簌便掠過武皇心坎兒而去,貼著最純粹本質的一道靈魂……終於,那股與生俱來的母親心性、心底裏麵那些殘存並其實從來就沒有真正消泯的天性的母愛,到底還是被錚地一下子便激發了出來!
撕心裂肺的疼痛襲來武皇的身上,一層又是一層逐次遞進、愈深愈濃……猛然驚覺,那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懷胎十月孕育而成的親生兒子!親手撫養躬自教導耗費苦心與血氣拉扯至時今成長為頂天立地兒郎的親生兒子!
緊臨著生死邊緣深淵萬丈的一步之遙,終是在這一須臾間全然了解,原來有些東西當真是沉於五內、鳴於骨血其裏的,就是強硬不徹底、也恨不徹底,就是拋不開、也割不斷,就是……舍不得啊。
即便權勢的荼毒如鴉片般如荼如蠱的魅惑心魄,也是依舊如斯!
“苦了你們了……”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似乎一瞬便已橫亙跨越了成千上萬年的時光溝壑。武皇抬首闔目喃喃一聲長歎,旋即慢慢扶起地上的婉兒,複而轉眸麵向來俊臣,命他即刻停止對皇嗣李旦的審訊。方才那喃喃的一道囈語,卻不像隻是對著他們兩個人說的。
遊.移的光與花樹的影子亂卻了散散的簾幕,包裹著剪不斷的天光流豔、繞著嫋嫋青煙香鼎一起熏染了這座本該安寧的披香殿。
是心累了麽?經久掙紮,那些本就該是刻骨銘心的天性在驟然一下看通透、看明朗的同時,身子終於周身發軟、曇然無力!武皇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已然立起了身子的上官婉兒此刻正緩緩將心緒做了平複,卻倏然發現自己竟想不起方才都是在做了些什麽事、說了些什麽話?不過又似乎不太重要了,因為合不合時宜、該不該說與該不該做,她都橫豎是已經做了。不,沒有什麽該不該,隻有順應心意水到渠成,如此而已。
她沒有違逆了自己想要保護李旦的初心,也是在那至為關鍵、至為緊要的危急關頭她才倏然一下看明白了自己的初心,不,似乎是看明白了自己的本心吧……原來在她漠漠無情的皮囊之下,居然掩埋著如此一團滾燙而熾熱的心火、一個如此執著癡迷的信念,對李旦的信念,隻對他這個人的信念!
稀薄的天光篩篩入室,婉兒緩緩側首,凝了眸波於這一派驟然的沉寂裏去認真的端詳起了無聲的武皇。
她見武皇正背過身子似在賞看眼前一道繪著百朵牡丹花的華美屏風,又似乎這分明就是背光將心頭那湍急的情潮做一個不動聲色的掩飾。
同樣在這一瞬間,婉兒忽有一種為李旦而欣慰、也為武皇而欣慰的由衷的禮讚感,這樣的感覺驅馳著她下意識想要匍匐身子頂禮膜拜!
原來李旦的堅持是對的,自己的堅持也是對的。原來本以為武皇早已不能算是一個女人、早合該是冷目一切無情無態;卻在那樣一個千鈞一發的緊密關頭、在那最重要的一倏然裏……豁然醒轉,驀地發現,什麽無情無態無人無我,其實根本都是無法舍棄無怨無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