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情勢之下表真言
婉兒那隻素手還停當在半空、不及完全放下,卻被李旦猝地一下握住。
她驟一失驚,同時感知到有絲絲暖流自他溫厚的掌心裏沁入了她微涼的手腕;肌膚碰觸到肌膚時便起了一抹微悸,並著這不合時宜的悸動感一起漫溯上來的,還有莫名的安然。
是的,是安然。不知怎的,這樣被他堪堪的握著手腕,卻像是淪陷在某種魔考織就出的囹圄裏一樣,反倒令婉兒生就出一種說不出的安然,還有溫暖。她似乎……似乎有點兒貪戀這樣的感覺了!
這個念頭才起來便登地又收住。盛世隻是一場浮華的皮,表象之下遊.離著太多明暗的陰霾與凜冽的冰火,所能在這之中坦蕩來去、遊.走自如的唯一法門,便是守好自己的心,心若成灰、心若死了最好。這是一種苟安的本能,她不能丟棄,因為她還沒有真正的考慮過,自己究竟想不想死、該不該死這類問題。
燭影被夜風撩撥的曳曳,又有燃的幹長、還未及修剪的燭蕊被燭花高高的順著躥起來在半路打了個結,作弄出“劈啪”一聲幹澀的響。這蕭音為無聲的靜夜添就出若許的生機。
婉兒壓住那些不該存乎的心緒,微一側首、斂了眸子淡淡的看著李旦,花瓣樣的唇兮沒有吐出一個字眼。
就知道會是這樣,她自己不死不活、偏卻會令他要死要活的一個結果!旦麵著婉兒,顯然婉兒此時的神色是他一貫常見到的,心中頓然又是無比的失落、與無言的哂笑。
他握著她柔荑的那隻手起了微微的顫抖,他在猶豫,猶豫是繼續妥協於她的內斂與清漠,還是持著狂熱的迷戀所滋生出的那些勇氣真正的執著一次、燃燒一次,就隻這一次就好?
可心中的意誌本就是搖擺的,一方麵趨向於自己那懷積蓄已久的情潮的壓製、不願繼續將這熾熱的愛慕再壓製下去;一方麵卻又顧惜婉兒的態度,不願自己單方麵的偏執而給她造成哪怕少許的壓力。就這樣左右搖擺了不多時,李旦終於還是自己敗下陣來,半是因了婉兒的倔強、半是因了他在心裏對婉兒意誌的尊重。
他微顫的手臂甫地一定,那掌心自婉兒手腕處摩挲向下,就在滑至她繚綾的袖口時終於放開。
“既然時局如此,那予其被武後逼著讓位不如自己請命讓位!”但就在這一瞬時,猛地一下,婉兒一反常態的抬起另一隻手一把反握住了李旦就要離開她玉腕的手,展眉仰麵猝猝地揚了這一句話出來。
李旦又是一顫,驟被婉兒這從不曾有過的舉動作弄的一詫異!而心中很快便並著起了彌深的歡喜,這是他一直想要的,她生涼的手心握著他溫溫的手心,執手一處進一步將對方感知的更為真切。又因這驚喜來的太突兀,令李旦倏有一瞬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婉兒也不知道自己是發乎於怎樣一種心緒,居然將她拿捏著做了如此反應。但她似乎反倒更為坦率,心裏有著一股宣泄的無奈感,幹脆與李旦開誠布公的說個明白:“主動讓位,既能夠保全自己、又能在武太後那裏買一個好。然後把一切都交給時間來安排。”她眉目一定,旋即眼底浮起一脈明澈的清光,再啟口時聲音也變的輕輕的,“這就是我的意思,陛下聽明白了麽?”說話時揚起眉目看他,就這樣回答了他方才那故意的疑問。
李旦的心原本已經亂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婉兒猝然的迎合而牽引了去,直到她那雙冰漠又真摯的眸子爍爍的看向他,方又一次回過了神來。
他在心下默默思量起她的話,對時局的洞悉之下似乎沒什麽是比這更好的主意。李旦自己也隱隱有著這樣的意思,先在心裏同婉兒又一次達成了默契。
感知到李旦眉目間神色的變化,婉兒心知他開始認真的思考起了自己出的這個主意。她定定心,放開了與李旦握在一起的手,側身踱步、思緒亦開始兜轉:“可是在這同時,陛下需要連同著讓位一並向武後提出的,是要武後將您降為太子。”又是這樣聽來波瀾不驚的一句,細細剖析其間意趣、方可知其大玄機!
旦抬目看她一眼,唇畔卻勾了絲若有若無的哂笑。
婉兒的思量不無道理,李旦怎麽都是武後的兒子,就算武後越過太後、直接成為大唐的皇帝,那待日後武後殯天,皇位還不是會繼續傳回李旦的手中?當務之急不是急於這旦夕之間同武後的爭權,而是保住性命、穩固根基,做一個長久且穩妥的圖謀!
洞若觀火、厚積薄發,在這鼎盛繁華又陰霾潦草的唐宮幃幕間,從來都是一個上上之策。且不也正是李旦一直延用的安身立命、處事做人之法麽?
隻是……麵對著眼前這個輾轉在他與武後之間、兩處各都盡心,更為此常常陷於矛盾之中的、真心實意對他也對武後的女子,李旦心中驟然起了一股深深的失落感。
兜兜轉轉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歸根結底還是又回到了一個“謀權”上去!即便這是一早就明白、就知道的,他還是會有失落。
莫非他們之間除了“謀權奪勢”這個長久的話題之外,就再沒了什麽單純不沾染陰謀氣息的、簡單而美好的東西?又是不是一直以來將他們牽絆、使他們彼此心生默契與會意的虛空間那一根無形的細線,做出的緣起也是因了對時局的纏連?
這樣的想法不忍去推敲,越是往深裏想就越是使人無力。
“我無心做什麽勞什子的太子。”旦錯開與婉兒對視一處的目光,轉了身子、負手於後,“我隻會上疏母親,將我降為皇嗣。”他的目光隔過熏香升起的霧靄、落到不遠一架山水屏風間,淡淡的又補充了一句。
“……”婉兒下意識緊走幾步迎上來、同時啟口。可那嬌嫩的唇瓣隻是微微的做了個張弛,到底沒說出半個字眼。她一時間又被李旦作弄的惝恍,誠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樣的話才是合時宜、才是對他心的。
流轉在宗親顯赫之間的那些陰謀、那一場場看見與看不見的費心鋪陳的局,一群魚蜂擁而至、然後被一網打盡!諸如此類的陰霾事物在上官婉兒一雙冷睿的眸子裏,早已成了見慣不怪的家常便飯。故此她久而久之便已經麻痹了那一份善感、也做不出對所謂單純與至善的憧憬。
可是李旦不同,這位被武後扶立為帝之後便一直身遭幽囚的皇帝,這位背負著大唐至高當權者的名頭、頂住了太多來自四麵八方本不該去頂的壓力的人,他身雖離朝堂、而心從未與朝局遠去,他可以外圓內方、亦可於不經意間顯出那份並未真正散去的霸氣與決斷。這些內在隱匿在這樣一副乖順而安靜的外表之下,成功的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珠,甚至武後……但從未真正能騙過多有交集的上官婉兒。
李旦他把隱忍之道、韜光養晦並著太極的以柔克剛之法做了深諳,若將目光放的長遠、再長遠一些,預見到日後李武兩家因權勢而起的、不可避免的正麵交鋒,李旦才是那個隱居幕後一向不曾真正現出其一身鋒芒的、最危險也最有資格穩操勝算的那個人!
但天底下真有這樣極端的人麽?這若許年來,李旦以不爭為爭、以避世為出世,在修行忍道與竭力斂卻通身鋒芒,謹小慎微、恭順內慧的同時,他身係就的那一份真切的隱者風範、及對世上諸人諸事從不曾失去過關乎善與美的信念,亦是真實的。
五濁惡世,他隻化身青蓮、出淤泥而不被汙染……
在李旦麵前,婉兒隻覺似乎一切的陰謀手段都是汙濁,且那心機算計每多一分、便讓她對他的無言相對與無地自容跟著亦多一分!即便這些心機手段都是為他而謀。
越來越有一種感覺,在李旦麵前,婉兒覺的慚愧!
暮冬的索風蕭蕭的蘼亂了她綰發端垂下的流蘇,也在同時恍惚了漠漠如織、又含蘊頗豐的那雙兮眸。婉兒就這樣在當地僵僵的立了須臾,旋即下意識頷首側目、跟著也把身子側了過去。
前方李旦微微閉目,在婉兒看不到的格局裏,他抿緊嘴唇、喉嚨微動,出塵而大智的麵目間此刻盡是強自壓製的痛苦。
她不知道對他來說她意味著什麽,因為他從沒有對她說起過、也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契機同她說,且她也從不願給他這樣的契機。那麽她便更加不會知道,他之所以對這世上萬事萬物這樣些年來,始終都能夠報以淡然得失、心知其惡也並不否認其美、且從不曾怨天尤人慨歎命途多舛的根本原由,正是在於一個她!
因為他的世界裏一直都有她的陪伴,因為她每一次的明暗幫扶、不棄不離,因為她的會意於心、以及那一份仿佛自成的默契……她像一道光,那樣亮那樣美的浮世又隔世的光,在一個不經意的緣份錯落中,倏然一下猝不及防的耀在他孤寂而幹涸的心房!
從此之後一切便都不一樣了,在他內心深處始終都有著一個別樣的世界,那是她為他所創造出的世界、亦是他細心勾勒走筆臨描出的世界,與任何一個外在世界都不相同的,想有一日隻與她執手一處相伴拾取、靜心細數的,專屬於他與她兩個人的,琉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