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肆夜紅樓> 第七十八章 帝宮詰問無從問

第七十八章 帝宮詰問無從問

  永夜初晨,空氣裏濕潤潤的似乎裹著一場呼之欲出的春雨,掛在天幕間的那一輪朝陽尚且呈嫩紅色,其光與熱尚不曾盡力發揮,周圍便還帶著些夜晚的薄冷。


  太初宮裏的牡丹花已經有了盛開的勢頭,但今年的牡丹似乎長勢並不好,那嫩嫩的花瓣竟然是那樣經不得半點兒摧殘的樣子,不過是一陣稍有料峭的風兒撩撥著過去,牡丹叢裏便有牡丹花冠被這風拂的渙散,色澤鮮豔的花瓣在清風裏肆意凋零,明麗的顏色驚豔了眼簾,又帶著一股倫常的淒豔,有點兒像是牡丹叢傳向天闕的尺素、是塵世與自然之間無聲默契的交流。


  一道琉璃般明澈的朝光刺透了昏昏的視野,朝陽破曉,巍巍宮廊在這瞬間醒了過來,琉璃的金頂並著白玉的宮道無處不在彰顯一種帝王威儀的標榜。行在其中的人便不自覺的起了一陣悶心的無形逼仄。


  一切都很靜謐,可是隨著一陣泠淙步韻的由遠及近,這靜謐彈指一瞬便被緋衣儒裙、雲鬢牡丹的貴氣女子無比高姿態的渙散。太平一路冶冶的過來,照直衝著武後的寢宮就這樣不管不顧的過去,眉目間一斂往日那柔軟的恭謙與小鳥依人的淘巧情態,今日的她麵覆薄冰、整個人都似乎蒙了一層凜冽的霜雪,顯得寒冷而可怕。


  “公主殿下……”宮娥們起了一通嘁喳,心知太平這麽去找武後一定會有所衝撞,但眼瞧著這般姿態的太平,她們又偏生不敢過於的加以阻止。隻得一路小跑著急急跟在太平身後、兩邊,時不時的喚她,意欲能喚回公主那若許的理智。


  但誠然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一任宮娥們怎樣心焦心灼喚的切切,也依舊不能阻止太平那略顯倨傲的步調。


  太平心裏其實很亂,自從薛紹死去之後她這心就沒靜過!倒沒有說多悲傷難禁、沉淪而無法自拔,她隻是覺的心裏窩著一團火、憋著一口氣,這火這氣非武後而不得消解!她迫切的要見到母親,她要向母親問個明白,倒是要好好兒的問問母親為何可以不對她這個女兒的心情、處境加以考慮,一會兒便是自以為愛她的背著她賜死了城陽公主、一會兒便又是以政治謀權為目的的同樣背著她賜死了她的駙馬!這樣的母親實在令太平感到可怖,她可以對女兒愛的決絕霸道、亦可以為了自己的當前利益便對女兒絲毫都不管不顧!這到底是母愛更多一些,還是權謀利益更彌深一些?

  太平越想就越是頭疼,裏裏外外怎麽都想不明白!便是懷著這樣糾葛難以自持的心情,她自昨晚酒醒之後又在公主府裏坐了一陣,惶然舉目,望著寂寂空空的華美的府苑,心裏的悶鬱便愈發的深濃!終於這積蓄已久的情愫被逼到了一個再也積蓄不得的極致,騁著灼灼的意興,她當即便出府進宮,連奔帶闖的去見自己的母親。


  朝陽溶金,斜斜織織兩旁的宮牆柳、並著新發的花木影子被晃亂了,同時也亂了太平本就淩亂的心!在披香殿進深處的一道宣紙質的仕女屏風前,太平終於定住步子。姣好而微紅的麵目有一瞬的安靜,即而突然一揮袖抬手,“簇簇”幾下便將那大手筆的仕女圖撕了毀!


  似乎這樣仍不解氣,她下意識抬目去尋,並著將一旁雙層牡丹形的香鼎一腳便踢倒。


  太平公主並不是個嬌縱的人,她一向都舉止端和、禮儀有度,她不知道自己今兒為何會是這麽一副反常的姿態,不僅全無身份、且偏於無理取鬧。她從來都不是這樣子的,從來不是!

  左右宮人忙近前勸阻,在一片嘈嘈焦焦的人聲之中,太平把心緒壓了一壓、將心頭那股子悶鬱的焦躁斂了幾斂。頷首時不經意的看到地上那被自己撕毀的仕女圖,原本精細雅致的工筆就這樣化為了磚石地上的碎屑,真是一場天降橫禍,無比委屈、淒惶的可憐!


  由眼及心,太平起了一股子癡意。心道著,或許我跟你的區別便在於此,你若有靈識,一定總想著從那死沉的畫卷裏走出來,躬自體驗這片浮華的盛世、將世間百態閱盡覽盡;而我卻總想走進去一片無擾的畫裏世界,避開這平素裏無形的許多紛擾、擺脫這從一出生起便被牢牢套在身上的一道枷鎖……一滴胭脂淚不期然的溢了丹鳳眸子,想著想著,太平不覺落淚。


  咄咄的氛圍隨著太平公主的緘默聲息、無言落淚,而在這一瞬有了些許平複。但這樣生就出的靜謐仍然使人心覺逼仄。


  外麵兒的響動是如此之大,正在披香殿中禮佛的武後自然有所察覺。這時忽見那連著內裏小堂的進深處一道湘簾被挑起來,夾著一股撩撥鼻息的檀木香氣,武後緩步雍容、自內向外徐徐而行。


  因身處逆光,太平抬目時並沒有看清母親麵上掛著怎樣的神情,她定定的看著母親逐步拉近了與自己的距離,旋即母親展袖揮手

  、不動聲色的將身邊這一幹宮人退了出去,獨留下上官婉兒隨侍身側:“怎麽了這麽急匆匆的?”那精光流盼的鳳眸對著太平一睥睨,猝不及防的持著平緩的調子問了一句。


  聽口吻並不能辯駁出武後的喜怒,但隨著距離的不斷拉近,太平可以瞧出母親麵上的神色,那姿態依舊是如素的潭水般深沉難測。


  思緒打了個迂回,出神的太平猛地將念頭拉回來,適才意識到母親在跟自己說話,便被母親身上那天然的氣場給震的起了個下意識的驚蟄!但恍惚隻有須臾,她極快的平息斂氣:“母親,您的心當真就那樣狠那樣決絕!”不是問句,冷冷的對著武後吐了這麽一句,丹鳳眸裏好似沉澱了冰雪一樣冷的瘮人!

  武後眉目微定,眼瞧著女兒一改素日那樣溫順柔順的許多常態,沒有行禮覲見、且出口的句子無情又直接。她心裏便有了個了然,知道太平此遭進宮直奔披香殿是為了薛紹的事情。


  但武後不想跟太平多做解釋,她所行所做每一件事都自然有著自己的精準打算、鋪墊著自己的一通籌謀,懂與不懂那是太平的事情,而如果樁樁件件都去解釋,她委實沒那個閑工夫!更況且太平是她的女兒,若太平連這點兒心思都領悟不透、這般取舍都狠心不得,那還怎麽配得上這當朝嫡出公主、第一公主的身份?

  武後沒有因女兒的異樣而擾亂了自性的平和,她立定身子,淡淡的瞧了眼與自己相聚咫尺的小女兒,爾後微揚了細長的眉彎輕輕一笑:“令月,你說的什麽話,母親聽不懂。”語氣不逼仄,輕描淡寫、形若無事。不,在她心裏本也就無甚事。


  “不懂?”這話才一傳進太平的耳朵裏,登地唇畔就起了一抹自嘲般的訕笑。太平略略將麵目轉向一旁、錯開了母親落在自己麵上的目光,“對,我忘記了,偽裝可是母親的強項呢……”這時的她已經過於紊亂,說什麽做什麽全都沒過心也沒走腦,順口就是這麽一句。


  武後心下一哂。


  這時太平那心念又被堆疊至一個高峰,她錚然一轉身,又向母親這邊兒行了幾步,抬手順勢揪住了母親飄曳的袖口,麵眸染著驚惶不解、還有燥亂的灼意,“為什麽,為什麽要薛紹死!為什麽您對女兒所處時局完全不做考慮,您要這麽對薛紹、要這麽對女兒!”


  太平知道自己是發了狂了,起了瘋癲了,不然她怎麽連這一向敬若神明的母親都敢去詰問?

  但這心境完全支配不了那一副身子,她柔荑顫抖、指間僵涼,似在真心的向母親尋找一個答案,又似在等著母親躬自撫慰自己心裏的那懷悶鬱,又似乎隻是因為積蓄太深、壓抑太久而做了純粹的心緒發泄。


  有須臾的靜默,這樣的靜默足以令太平平複與收束自己那已經紛亂的心,讓她認識到自己正麵對著麵不斷詰問、無理執拗的人是她的母親、亦是大唐時今至高無上的得天命的聖母神皇。


  忽有頎長的吐納滑過無波無瀾的心,武後雖年歲漸長、卻依舊保養姣好的麵靨似有暖風撩撥迂回。她緩緩抬手,又是一個不期然,猝地一下一把將女兒狠狠甩開。這張麵孔不怒自威,旋即錯開落在太平身上的目光,武後一雙鳳目錚地蘊藏了幻似劍刃一般的寒光:“旁的事情你不用管,你隻要記住,他該死!”不曾多言、更不曾對女兒加以撫慰,威穆且凜然的甩下這幾個字,是發乎在骨子裏的天然狠戾。


  太平一震!

  武後濃密的羽睫在逆光中布下一排疏影,並著目光裏的寒氣一齊呼之欲出。這一句落定後,她未再多言一字,決絕的轉身重向內裏佛堂行進去。


  一側的上官婉兒淡漠如素,垂首將目光一斂,遂抬步緊緊的跟上。


  恍恍惚惚,足音漸漸變得淺薄,偌大的披香外殿唯剩下太平一個人。


  她因著方才母親一措手的力道,身子重重的跌在了平鋪著規整青磚的地表上,陪伴她的還有那被撕碎的仕女圖殘卷。


  一切一切如夢初醒……


  靈光驟轉、萬念擾心,太平漸次變得安靜,慢慢的低下了芙蓉麵,因那忽起的思緒太過緊密,致使她連傷心的淚水都無暇再有。


  母女之間這懷天然的情態,很濃烈真摯,同時也很微妙。不敢恨呐……她不敢去恨自己的母親,母親強勢若此,她也不能夠去恨。


  不能夠,不能夠……她在心裏反反複複這樣對自己說。


  但原來自己在母親心裏,也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且從來都是可以做出讓步的!

  心念重重一落,她下意識抬首隔過身後的木格子門扇凝眸環顧。即便視野被門扇阻隔,但她知道外麵那一幢幢宮闕很美很威儀,身在其中的人兒便渺小的恍若最卑微孱弱、沒有力氣的殘敗螻蟻了。


  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恨,除非這個人不想再要命!而同樣的,似乎每一個人都發了狂般的拚盡一切也要去奪去爭那一種東西,人人都想要的,想必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東西吧……那東西,叫做“權利”。


  念頭一落,太平心念驟落。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


  。


  武後到底還是顧念自己這個小女兒的。


  薛紹事出之後,為了安撫太平公主,武後打破唐公主食實封不過三百五十戶的祖製慣例,將太平公主所享封戶破例加至一千二百戶。這般翻至數倍,已不僅隻是撫慰,更兼帶可以看出太平所受武後榮寵之淵深、之沉厚。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