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姻緣如露歸夢殘
能否用我在佛前虔誠禮拜、叩首祈求所積下的那一點福德,換你我再一次短暫的人世相逢?不需要太久,不需要給我太多,我隻求可以在大唐月下、肆夜長街間與你有回首顧盼一轉的目光交集,用一眼的距離,來含及我們之間這一段有著太多悔恨的緣份所締結出的心曲,讓你明白我的抱愧,以及我心下的悔意!
太平的心念起的蓬勃而潦草,在長時間的失神久坐之後,她那透體而出的飄渺神誌終於有了重新的回落。又是須臾的沉默後,她錚然起身,頗為失魂落魄的出了公主府,隻身一人來看薛紹。
陰霾的囚牢四野昏暗、血腥刺鼻,雖不是永劫地獄,但卻活脫脫一副人間煉獄的現世化現!許是一路上跑的太急、又加之心緒的跌宕如潮,一經了空氣裏這樣的刺激,直作弄的太平錚然一下不能自持、玉指死死扣住門棱俯身做嘔。
旁邊侍立左右的獄卒忙近前攙扶,被太平抬手一把甩開:“駙馬呢。”她的嗓音帶著幾分嘶啞,抬首時這雙眸子裏已被灼出薄薄的潮紅。她已無力再去維係淩厲的陣仗,她隻想見到薛紹,但又因為實在是身心俱已疲憊,以至於連這個念頭都做不到怎樣的強烈,更像是一縷苟延殘喘的未了的執念。
“這……”左右將太平攙住的獄卒一下犯了難。雖說太平公主地位尊崇,但駙馬薛紹時今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已不再單純的隻是公主的夫婿,而是被論罪並已懲處的謀反的逆臣。這個時候公主趕過來要見已經死去的駙馬,於他們來說委實有點兒作難。
一時聲息皆默,這樣驟然的沉默使得太平心口那塊兒積壓的磐石愈發的向下沉,而本就血腥不祥的陰霾牢獄也因了沉默而顯得更為詭異,忽然像是化為了一隻悉張大口的猛獸、似乎要把這木愣愣闖進來的人全部都吞噬的幹淨!
太平意識到了獄卒的作難,錚地一下急意灼心!一股憤鬱並著委屈齊齊的在她心底積蓄起來,疾風驟雨一般的湧上了她的天靈。她想喝斥這兩個不做應答的奴才,但她卻連這訓斥人的力氣都沒有了!黯淡的心口始終亮著一點星芒,這星芒微微的,雖淡漠卻也倔強,仿佛永夜裏執著守望遠行歸人的一盞幽燈。
“讓公主進去吧!”
就在太平百感交集而無力發作、萬種委屈亦無可奈何、不得堅持卻也後退不得的關鍵時刻,忽又有一道男聲自前方傳過來。
太平下意識抬目去看,見那幽暗進深中如長蛇一般的過道拐角處,有一男子抬步緩出。這男子著了一席暗藍色官服,是最常見的官家便服,應該位介不高,且太平並不認識。
“衛大人。”獄卒一瞧見來人,忙作揖於胸行了個禮。
太平適才有所領悟,想必這所謂的“衛大人”又是母親手下那一幹酷吏之一吧!
這個人他喚作衛遂忠,是來俊臣為了方便“辦案”,於民間搜羅來的專負責誣告的數名嘍囉之一。他生就了一張伶俐的好嘴,辦事素來果斷精幹,素得來俊臣的賞識,漸在辦案之時便會把他帶在身邊以茲幫襯。
這時候衛遂忠已經走出進深,他立在太平麵前對太平行了一個禮,旋即又轉目一喟獄卒:“來大人早有交代,如果公主過來便請公主進去。”
隻此簡單的一句告知,獄卒便也舒了舒心。畢竟太後與公主兩邊兒都委實不好得罪,現在有了來俊臣這句話,他們也好做人。
衛遂忠這話聽在太平耳裏突然就很叫她惡心!嗬,真有意思,她堂堂一位公主想要見一見自己已經死去的駙馬,這樣的人之常情、這樣的君臣之命都不能夠?偏生隻要來俊臣一句話就可以?她要去見誰、她要怎麽做,樁樁件件的還得去請示區區一個酷吏來俊臣?真可笑!
太平檀唇一勾,這笑顏清冷。
顯然的,她心底對來俊臣的一道鬱結其實不在於來俊臣打死了薛紹,畢竟這是武後的命令,哪怕俊臣不做、薛紹也必定得死。這份洞悉力太平還是有的。她真正久久不能釋然的,其實還是俊臣那晚的失約……不過此時的太平無法全部意識到這些,她並沒有分出過多的心力都放在來俊臣身上。
見左右獄卒已經退至一旁,太平便沒再遲疑,重穩了穩情緒便往裏行去。衛遂忠抬手欲將她攙扶住,被太平一記淩厲的眼神給止了住。他便也有自知的不敢再跟著,對太平又行一禮,便候在了這裏沒有跟進去。
這一路的距離其實不算長,但太平踏在這被血腥與陰霾交織洗禮的磚瓦之上,卻好似這路久長的足以耗盡她一生的所有時光……
仿佛身陷囹圄、抬手無望的順著周圍平滑的四壁竭力的攀爬卻半點兒上不去!就這般渾渾噩噩、搖搖欲墜,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她已心念若死,但她終於在那最靠裏的一間囚獄裏尋到了氣息全無的薛紹。
這一時頭腦轟鳴!但之後隻覺的這副軀體已經空了,所有一個人該有著的那些情態起伏全部都沒有了!仿佛真的已經身如琉璃、內外明澈。
太平一點一點抱緊著懷中那具漸次冰冷、僵硬下去的成熟的身體,憔悴的麵靨有微凝的淚痕殘喘攀爬。隻是一點點的淚痕而已,滂沱的淚雨始終都不曾下來。
哀莫大於心死,然而此刻心未死、人已迷……
一旁打開的囚室鐵門邊,來俊臣經久經久把身子僵僵立著,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疲憊。因為這世上再怎樣極致的勞累,歸根結底還是爭不過一顆心的次第蒼老!
自打方才失魂落魄的太平跌撞著進來後,她便直接撲到了丈夫的屍身上去。對於立在一旁的來俊臣當真是視如空氣,看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她是懶得再看他,還是不想看到他?甫然念及此處,俊臣薄唇一哂。
你是在生我的氣吧!是氣我結果了薛紹麽?就像當初氣我送走城陽公主一樣?
心裏的聲音起的肆意,如是思量,俊臣忽而失神,那一懷心湖變得風急雨驟、波瀾狂生。
想的太多、思的太多、念的太多、輾轉反側的太多太多……他似乎再也沒了半點兒力氣去承受這分崩離析的心緒!
燭火微醺,盞中的燭花唆然一下被穿堂風撩撥的躥起來打了個結。俊臣一定,借著幻滅下來的微暗火光默默走了出去,什麽也沒有說。
既然她此刻不想看到他這個不祥的人,她不需要自己,那麽便順了她的心意吧!把僅剩的不多時間,留給眼前這真正的一對鴛鴦眷侶。嗬,鴛鴦眷侶……多麽好笑的一件事情,嗯?
人成各、今非昨、秋如舊、人空瘦。其間這離合的心境、變幻的時局,從來半點不由誰。
但是來俊臣他並不知道,其實就薛紹一事加注在他身上的許多無奈、以及他對她的好,太平是知道的。沒錯,她是惱他,她惱他隻是單純的惱他那晚興寧坊的失約;他夠狠,他第一次負了她,有了自己的妻子就把她這個可有可無的情人給決絕的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她不理他、冷落他、氣他、惱他、怨他、嘴上逞強的說著恨他……其實她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恨過他!便是眼下對他冷落也不是因為其它,實在是薛紹就在那裏,太平已經分不出其它的心情去跟來俊臣說話敘舊打招呼!
但是來俊臣因為薛紹一事而心裏對她有愧、有負罪,故而很自然的便認定了太平是因薛紹一事而記恨他,一定的!
他們二人之間這段孽緣何其作弄,而時局與處境又注定了情路的坎坷、以及太多太多的背道而馳……
太平沒有管顧來俊臣為何出去,她當真再也沒有過盛的心緒耗在俊臣身上了!自己的丈夫就躺在自己懷裏,那麽安靜、那麽溫暖……溫暖的想要落淚。
這身子委實是僵硬且冰冷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此情此景卻隻讓她心覺溫暖。他們之間這段姻緣維係的並不久長,縱有燕爾時的甜蜜、歸根結底也是冷戰居多。太平已經記不起有多久了,多久沒有與薛紹再這樣近距離的聚在一起?
真是一種莫大的悲涼,由這悲涼而滋生出稀薄的幸福。似乎隻有像這樣生離死別的當口、陰陽兩隔的境地,他們之間才是和睦的、也才真正有了一種類似夫妻般齊眉舉案的感覺?
但縱然一切皆是黯淡,可昔日裏初次見麵時的那個場景還在她的腦海流轉不迭、記得個七零八落。
彼時,他那一聲“放肆的逆賊”砰地一下便敲開了她涉世未深的柔軟心扉,管中窺豹一般,她由小見大、由一朵花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她認定了薛紹,第一次嚐試著去以一顆女人的心去認定一個男人。
她忽然有點兒想念當時的薛紹了,似乎空氣裏還流淌著那時的陽光與那時的空氣。但霍然又驚覺,原來薛紹此刻就安靜的躺在自己的懷裏,他已經走了,走的越來越遠、不會再回來。
是該去悔恨、還是該感恩他曾波瀾過她單薄而素白的世界?不明白了!
驕傲如斯的大唐公主緩緩頷首,小心翼翼的拈一方羅帕、為自己的丈夫擦去周身目之所及處的盡數血汙。
心有結千千,忽在目光觸及到他左手臂彎時頓然定住!
他左側的小臂偏下內裏處赫然鐫著兩個清奇秀挺的隸書:“令月”……
終於,成陣的眼淚如斷弦的珍珠一般湍急而下!她的腦海裏浮現出這樣一副泛黃的情景,那是在薛紹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於奄奄一息間持著全身所剩無幾的氣力、耗盡血氣,殘喘著以地上碎磚瓦於手臂上刻下了她的名字。
“令月”,合著血也帶著淚,一下下的早已麻木了痛覺,穿肉刻骨、韌力堅決!
太平到底還是不夠堅強,香喘陣陣、酥胸跟著一起一伏。她真的不敢想象,這個一直對她不聞不問、似乎毫不上心的男人,在他心底深處究竟埋藏了怎樣一懷熾熱的情愫,以至於讓他在生命行將消隕的最後關頭裏想的都是她、念的都是她,甚至於自己的血肉之軀上鐫刻了她的名字?
原來他是愛她的,他真的是愛她的……
終於,兩人之間因著彼此的心高氣傲、倔強非常而締結出的那道隔閡,終於在這陰陽兩隔的一刻裏有了寒意的消融。
淚水遮迷了雙眼,這一瞬太平似乎懂得了什麽,她一直都以為所謂的感情不過是人生路上勞心耗神的牽絆,而婚姻對她來說從來就是件無關痛癢的事情。
卻倏然又對這樣的認知而產生了動搖,倏然發現是不是夫妻之間也可以有真正的情、真正的愛,不止可以有相敬如賓的寡淡端和、其實也可以淋漓盡致的相攜相伴相愛一場?
隻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在薛紹這裏是無從認知了。因為這一切,是否已經水清花紅、靈台清明的太晚太晚?
韶華過、淚如煙,驀然回首清貌依舊、笑顏曼曼。但浮華過往堆鑄成的華麗堡壘,早在走走停停、搖搖曳曳之間漸次瓦解分崩、消泯於再也回望不到的一處燈火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