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訓子訴心難解心
之後也就一路無話,直至回了來府之後,俊臣順勢便將段簡那妾室賞於了下屬,而出身名門望族的王四小姐則被他安置在了東院廂房。
他在安排這一切的時候很是嫻熟,似乎早就想好了、又似乎本就是件無關痛癢的小事兒而已。
雖然交集寥寥,但王虞素生就了一顆天成的玲瓏心,此刻也對俊臣的脾氣秉性大抵了解了些。心知他驕傲如斯,大張旗鼓的登段府的門找段簡的不快自然不是為了她,他不過是拚著一口氣報複曾經的辱沒之仇而已!
歸根結底她就是一件可以任意棄之一旁的玩物,又甚至連玩物都算不上!自打一出了段府的大門,她對來俊臣來說便已經喪失了全部的意義!
如此,來俊臣沒有將她如那侍妾一樣隨意的打賞了下人、亦或安置在哪個粗陋的角落,且還為她收整了東院廂房供她躋身,她是不是該感激?
東為最尊,東院乃是主子所居,看來俊臣是沒把她當下人、自然而然的給了她一個主母的體麵。
隻是“主母”,她當真會成為這來府的主母?做來俊臣的正室,她配麽,那女兒家清清白白的貞潔又拋在了哪裏去?
虞素百感交集,但這一通心緒也不能對第二個人說,她隻能自苦!但始終都該清楚的記得一點,自己不過隻是來俊臣為了報複段簡的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子罷了!這點自知她還是有的。
“想不到,曾經那一場本是無心的長街偶遇,太平公主說要把你指婚給我……嗬。”俊臣忽而悠悠開口,喉結微動、雲淡風輕的字句間夾著股似自嘲又不太是的味道,“誰曾想過,就這麽陰差陽錯的,倒還真就成了一對兒夫妻了!”臨了一歎,心裏連他自己都詫異的起了一陣萌動,這萌動意味莫名。
這時的虞素才抬步欲離,猛地一下竟聽俊臣說了這麽句話。她忽地一愣,心跳不覺便漏跳了半拍!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他說“一對兒”,“一對兒夫妻”?
他許是在調侃自己吧!不然這話說的就委實有點兒瘋癲了。
心念微轉,即而很快虞素又起了另一重心思,想來她王虞素難道不也是一件無辜的犧牲品?卻還這樣輕薄她、挪移她,又犯得著麽!
這樣念及著,心口便一揪一揪的疼。她沒有開口迎合他,即便她在最開始的時候也試圖開口挽回自己名門望族出身的尊嚴,但她很快就發現這一切都是蒼白無力的,她什麽都做不了,包括挽回尊嚴,因為她似乎早就沒有了所謂的尊嚴!
其實在意識到自己說了那樣一句話後,俊臣就突然開始後悔。那話純屬沒走心沒過腦的順著嘴說出去的,他也無名所以。但是眼下王虞素懷著怎樣的心境,他自然可以揣摩的到。
十分作弄的,他突然想安慰她,卻又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去安慰她。輾轉半晌,隻做了不知意味的輕輕一笑。
因為心境、所處格局不同,這美好的笑顏看在虞素的眼裏便又變成了另外一種別樣的味道。這笑容在她看來分明是高姿態的,是屬於勝利者的,帶著些許輕狂、仿佛蔑視掉了世間虛幻的一切,而她在他麵前便又怎麽都像是聰穎的獵人正頗為滿意的審視自己到手的獵物!
即便如此,但又十分反常的,這樣的來俊臣不但沒有讓她覺的討厭,竟還讓她心覺眼前的男子有著一種肆意的風流、英睿的氣魄;讓她莫名的……心動?
虞素被自己這個念頭嚇的頓然一恍惚!
柳眉微微蹙起來,但是很快又平複。即便這樣的感情來的不合時宜、更不應該,但虞素收束不得、阻擋不住!
她忽覺自己心底下有著什麽久違的東西,那些柔軟、那些溫暖,就在這一瞬息錚地一下全無保留的破冰而出!
這勢頭徹骨徹髓、囂鬧震心,霸道且跋扈的怎樣竭盡全力的去努力去壓製,也依舊還阻擋不住!
。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狠狠掄下來,周圍的空氣似乎也被震了碎。
婉兒心口一跳,旋即不動聲色的扯了下怒火灼麵的李旦寬大的袍角:“臨淄王畢竟還小……”徐徐低語,適時的提醒他收斂脾氣。
經由婉兒這一提點,旦抿了抿唇做了個按捺,後沉沉歎了口氣,輕撫了下婉兒的袖口,是以告知她自己有分寸。
他沒有打過孩子,莫說動手,就連生氣都是極少……如今,這是第一次。
也不知道怎麽了,旦那些或許是與生俱來、或許是經年來煉就出的那些睿智、那平和淡然的好心緒,一到了自己這個三兒子的身上就全部都失了作用!對隆基,他做不到如對這世上其餘諸人諸事一樣順其自然、不喜不悲:“最好忘了你剛才說過的那些混帳話!”半晌的沉默過後,他重重的扔下這一句。似告誡,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隆基半張臉隻覺的火辣辣的疼,父親那一巴掌來的猝不及防,致使他身子一歪、險些便栽倒在地上去。
這模樣已經令他覺的十分狼狽!又兀然聽父親說出那句不容他反駁的命令般的話,他心潮起伏愈烈,隻是咬緊了下唇倔強的不語不言,感受到喉嚨裏溢出一股微微的腥甜。忍極而攻心。
“你沒有聽到麽!”這邊好不容易壓住心緒的李旦見兒子這樣,惱不得豁然一下便又心火漫湧,這聲息陡然就拔高了起來。
婉兒見李旦這麽副怒不可遏的模樣,惱不得也跟著屏住了呼吸暗自焦灼。
父子之間都是同樣倔強的性子,眼看這一場硝煙彌漫的戰爭就要一觸即發。她不是不想勸,隻是她方才聽到爭執的聲音才進來,即便可以揣摩到發生了些什麽,但也隻是一個大概的囫圇、仍舊無名所以。更況且原是父子之間的事情,她終究是不好多言。
隆基有片刻的忖度,心下明白如果再不回答父親的話,那麽父親這被勾動起的一簇心頭火自是平歇不得的!又一陣兜轉權衡,隆基終於鬆了抿緊的嘴唇,穩穩轉目看向一旁青筋暴起的李旦:“兒臣會記住的。”口吻平和,但他心裏知道,這次自己一定不能讓步!不能,“會深深記住兒臣所說過的一切,並為此全部的付出行動!”聲息驟地一揚,如畫的眉目滿是韌毅的執著。
武太後這樣弄權,奈何父皇依舊不動聲色不做行動!難不成便要眼睜睜看著武後於那即將建成的高偉明堂裏接見群臣,順水推舟、取父親皇位而代之麽!
李旦先聽隆基那句好脾氣的“會記住”,以為他終於順了自己的意。不想他陡然又補充了一句更加違逆的話!
旦垂在身側的手臂在隱隱的打著顫抖,須臾靜默,又是猛地一下一道發狠的掌力向著兒子摑了上去!
這力道明顯比方才更為著重,隆基隻覺雙目一黑、頭腦一陣放空般的鳴亂。那身子一個沒防的“碰”地一聲磕到了堅硬的地麵,周身骨骼擱的純鈍生疼!
婉兒在旁邊看的心裏一揪。
這一次旦沒有再開口,他在等待兒子對他說些什麽。
順著一盞熏香嫋繞出的餘煙看過去,忽而隻覺的觸目驚心。不知是因為李旦兩個耳光用力太狠,還是隆基無限隱忍、咬著下唇的力道太過沉重,他唇角忽有血漬淺淺的滲出了幾縷:“這江山到底還是李家的!我們家的!父親的!”這時驟然一下,他歇斯底裏,似乎借著疼痛的刺激而把心底下憋了蓄了那樣久的心事全部都爆發了出來!隆基有些發狂。
“李家的”、“我們家的”、“父親的”……其間意味一層一層漸趨遞近。他的語義,李旦了然。
江山是李家的,但更是他李旦的……在隆基心裏,什麽李唐宗室近支外支,他隻認一點,李唐江山隻有父親能做皇帝;除此之外,誰都不是正統!誰都不是!
婉兒緩然垂首,心中了然更甚,但依舊一默到底。
她是個聰明人,加之對李旦這素日以來的不斷了解,他們父子之間這場好端端忽然就起來的爭執究竟為什麽,時今已經了然不宣在了心裏。
倒是很意外,臨淄王居然可以當著她這個武後的貼身人的麵兒、毫不避諱的說出那些話。
以臨淄王的自持,決計不該是一著急便口不擇言,這更像是刻意為之、刻意向婉兒傳達一個信息,即是他沒有將婉兒當外人……這一點倒很是令婉兒心緒如潮。
婉兒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心覺榮幸、還是可笑、還是該著實的好好兒鄙夷一下自己?
她是誰,當突然在心裏問起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卻突然發現她回答不上來,興許她早便已經忘記了吧!不,她是武後身邊的女官,是武後所倚仗所寵信的心腹……而另一方麵呢?她卻又是眼前這被幽囚在此的皇帝李旦唯一所願敞開心門、流露真性的知己紅顏,是李旦與李隆基父子之間一脈看不見的供以牽引聯絡的細線。
這樣雙重的身份實在太容易使她淪陷,但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更偏於武後一些、還是更偏重於李旦父子一些?嗬,歸根結底的,又好像除了好笑之外,她實在無法再報以任何感慨了!
這樣的處境到底是不祥的,這樣兩邊搖曳而始終沒有一個定向的日子,是注定走不長遠的……終有一日她得做出一個決斷,她必須做出一個決斷。要麽選擇武後,要麽便是李旦!
這浮起的念頭直白且殘酷,令婉兒下意識想要逃避,即便知道終有一日這個擺在眼前的問題將再也無從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