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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段簡如是因果嚐

  冬天,總是會過去的吧!


  開春了,仍然幹冷的天風坦緩而沉默的吹拂過大地,所到之處便帶起一陣又一陣勃勃的生機。分明離大地回暖的時景還早,但淺淺的溫流已在不經意間漫溯而起。


  來俊臣著了一席醬紫色長袍,玄紋嵌絲的輕靴步子從容且瀟灑的停住,負在身後的寬袖又收攏了一下,一舉一動都自在的很。他微抬首,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態冷眼看著麵前兩股顫顫、跪落在腳下的段簡,隻是勾了勾唇。


  不一樣了,眼下這個卑躬屈膝的人根本不像先前那個策馬揮鞭、一身戾氣的段郎!不,同幾個月前那個不可一世的狷狂之士根本就是天地之別、判若兩人呢!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從沒有什麽是既定之後便一塵不變的!一切都會過去,時局亦會逆轉,凡事做的太絕、太盡,真的不好!


  “大人!”終於受不了這經久經久默然不語的氣氛,段簡下意識一個叩首,周身上下打起的顫抖愈發的明顯。這一聲畢恭畢敬、又帶著點兒諂媚氣息的敬稱,他喚的倒很是順勢。


  隻是若這段簡一如昔時那樣繼續將那跋扈的勁頭做足,倒是會叫來俊臣生就出些許的敬佩;但段簡越是這樣變臉變的比翻書還快,反倒更讓來俊臣心覺鄙夷!


  “嗬……”俊臣鼻息起了這輕蔑的一哼,身子沒有動。他整個人看上去依然還是那麽優雅,立在明澈的陽光下、不含一分煙火氣息的樣子。


  但越是這樣不合時宜的來俊臣,越是藏著嗜血惡魔般無二的潛質,這樣的來俊臣才最令人害怕!

  段簡便又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


  俊臣左臂緩緩抬起,修長的素指順勢彈展了右袖口輕微的褶皺,目光往段簡身上微瞧了瞧,旋即重又移了開去,這姿態恣意又翩然:“段郎這是做什麽,犯的著跟本官行這麽大的禮,嗯?”含笑一頓,即而頷了頷首,輕慢的對段簡道出一個晴天霹靂、卻又不得不聽之任之的明麵兒誆騙,“聖母神皇,可是將你那新婚美妻王四小姐,賞給我來俊臣了呢!”話音落時頗為自在的一頓,似乎起了絲淡淡的笑。


  來俊臣果然還是來俊臣,記恨記仇、有仇必報的惡魔魑魅般的來俊臣!

  庶人無罪,懷璧其罪。當今這個世界嗬,擺在懷璧之人麵前的就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要麽因為自身懷璧而處處遭人妒忌、處處淩辱受罪;要麽就身居高位占據高點、讓別人不敢妒忌,將妒忌變為敬仰!這是世道人心躬自垂範著深深教會來俊臣的金玉道理!

  借著李唐宗室那一通謀反案件,來俊臣洞開羅網、極盡攻心之能事,為武後立下一樁又一樁、一件又一件貼心之至的彪悍功勞!此時的來俊臣,早已自最開始時的司仆少卿跳到侍禦史、短短幾月便又飛速魚躍到了左台禦史中丞。他的身價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倍漲,官場之間如魚得水、事業之路如日中天!誰都不難看出,來俊臣他已經深得了武後的信任,成為了武後在明明暗暗的政治鬥爭中最敏銳的鷹犬、以及武後心照不宣的寵臣及心腹!

  始至如今,終是再沒有人膽敢欺負他、辱沒他、瞧不起他、任意詬病他……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拚著這一口氣,這通身的淩厲陰狠甚至毒辣統統都是拜生活所賜!而這一口氣的最終激發,誠然是因為段簡!苦仇在心,他猶記當日鞭笞、淩.辱之恨……他早在心裏暗暗起過誓的,平白無故是麽?堂而皇之是麽?他要讓這世間他所能掌控的、所有所謂的忠良好人,都清晰刻骨的飽嚐比他身受痛楚、侮辱更勝百倍的屈辱痛苦!


  尋思著火候已拿捏的差不多了,故而來俊臣今日來了段府尋到段簡。


  但他不會動段簡一根汗毛,世界上最強大、最具內涵的漂亮報複從來都是不見血的。段簡啊段簡,你把你的喜怒心緒駕馭、發泄在曾經那樣無辜的我的身上,你一口咬定我勾引了你女人,那麽好的,既然你已揮鞭對我一通狂笞的將我判罪製裁,那這罪名,我可是不能讓它落空的呢!不是麽?

  眼前的來俊臣優雅恣意、且乖張邪魅的活脫脫一隻抿毛舔爪的黑貓!他的話並不多,語氣也還夠不上怎生尖利,隻這樣珠璣幾句便是足以,精辟與否從來都跟尖利掛不上鉤。


  可是段簡的反應實在太出乎了來俊臣的意料!即便他曾經那樣趾高氣昂、跋扈蠻橫不可一世,但誠然的,段簡是一個識時務到不能再多半分的人!

  他甫聞了來俊臣那句武後將王氏賜給他的話,這明擺著是在胡說八道!但他隻遲疑了須臾,後額頭微抬,麵上勾了一陣諂媚的微笑:“咳,多大點事兒……還勞駕大人受累親自跑這一趟的?”示好的態度並沒有收住,段簡依舊這樣跪著,悄向身側亦是跪著的小廝使了個眼色。


  他不敢開罪來俊臣,更怕他對自己曾付諸在他身上的那頓鞭笞加以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報複!神都坊間這樣久的傳聞,段簡對來俊臣的了解自然不會太淺,這位仿佛蘊含極豐的禦史中丞究竟有多少種折磨人的手段、究竟是個怎樣脾氣陰晴難摸的人,從來都沒誰能看得清楚!既然眼下來俊臣提出要他的妻子,他便也隻有當即點頭、不忘謝恩是為權宜了!


  這般姿態的段簡看在來俊臣眼裏,忽地又覺一股徹骨的悲涼,這是為了段簡的妻子王虞素而悲涼!但俊臣什麽也沒再說,默看段簡備了馬車,躬身送了妻子虞素至段府大門外。


  王虞素著了水藍色的輕紗蟬翼裙,妝容鮮妍、麵貌端和,這般一襲美豔,闖入眼簾便像迎風怒放的牡丹花。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大千世界就是如此兜轉!真想不到,終到了底這王家的四小姐還是入了來府的門兒!真是一時不知該好笑、還是該悲涼?


  在至了段簡身側時,虞素忽然停住了足步。水袖甫抬起,猝地狠狠扇了段簡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惹得俊臣微微蹙眉。


  這用盡了周身全部的氣力卻仍然感覺那麽孱弱無力的一耳光嗬!打在這昔時的夫婿、她的段郎的麵頰上,大刺刺的昭著了虞素幾多的憤怒?但就著一層光波看過去,虞素那美麗依舊的爍動的眸子裏,卻沒有哪怕一滴淺濕睫毛的淚……一個女人,一生最長遠、最慎重的打算便是嫁一個好人,並借著這個倚靠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王虞素是何其悲涼?

  可她不怪來俊臣,雖然因為與來俊臣這橫生出的一段夙緣、亦或是前生裏造了業障的因果顯現,使得她與段簡之間這段簡短的婚姻走到了盡頭;但她恨的卻是自己嫁給了這麽一個軟弱無能、膽小怕事、敢做不敢當到就連自己枕邊兒女人都可以垂首送人的男人!如果沒有來俊臣橫插的這一杠子,她還看不出段簡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眼下來看這真是從一開始就已經不值得……不值得了,這個男人本就不值得她上心,自然也再沒什麽好留戀的!

  合著浩淼的風兒吹拂過麵,虞素一路直行,自此後直到出府,都再沒有去看那個曾那樣親密無間過的男人一眼!她做到了長歌當哭,那生命裏曾經深刻的情緣,那無法走完的一場姻緣,無論是對還是錯,終究自此之後一切做了煙雲消散去!


  萬語皆默,段簡借著夫人那一道掌力側過臉去,一動也不曾動,看不清他麵上浮現著怎樣的表情。總之那表情,該是不好看的。


  俊臣挑了眉毛漫不經心的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就默默然看著眼前這一場好戲。待王虞素轉身上車後,俊臣並不急著一並上車,而是又往那已經顏麵盡失的段簡處走了幾步,持著一抹玩味的笑意慢悠悠徐言:“你倒左擁右抱、豔福不淺……嘖,聽聞你最近納了個妾,可是貌美如花呢!”口吻輕浮依舊,如是邪魅蠱惑、恣意不羈。簡簡單單隻這一句,其間含義不宣自知!


  段簡一驚!又一個下意識,他不得不轉過頭來直視來俊臣。這一瞬他突然發現,那所謂的男人尊嚴已經離他越飄越遠、遠到已經抓不住夠不到了!


  俊臣也不多言,頷首悠哉悠哉的看著段簡。


  微有須臾的木愣,好在段簡不多時後猝地反應過來,忙又換了先前那副諂媚的神色、偽裝出歡喜的姿態,不敢再怠慢的遣人將自己新納美妾一並送於了來俊臣帶走。


  為的本就是要踐踏段簡那曾經不可一世的所謂體麵,俊臣有意當著段簡的麵兒將那一妻一妾溫香軟玉抱滿懷。待這一道淺紫色的碎花車簾倏然放下,俊臣頃刻便一把推開了擁在懷裏的兩個女子。


  眼看這一輛華美的馬車載著溫柔鄉絕塵離去,立在當地裏的段簡雙手重重握成了拳!一股鬱憤早已滿滿的填充了胸腔腑肺,但他無處宣泄這心力,隻是無聲的將拳心緊緊做了收攏狀。


  他牙關緊咬,不覺間口腔裏充斥起了淡淡的腥甜,且那掌心肌膚也已被指甲深深的刺破、流出殷殷的鮮活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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