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城

  宮政和硬是要蔡斯年休息了一個禮拜。


  復工當天早晨,蔡斯年不幸遭遇早起出門開會的宮政和闖入房間,他幾乎是在宮政和在他身邊坐下時就驚醒了,警惕地看著來人,意識到是誰之後,才又倒回了枕頭上,嗓音沙啞:「早,怎麼了?」


  「今天要去片場?」宮政和問。


  他最近發現跟蔡斯年待在一起很愉快,哪怕不說話,不做什麼,只是在一個空間,都能讓他心情輕快愉悅起來。這種體驗前所未有,他很容易發現別人身上討人喜歡的特質,但很難使一個人變成他「特別喜歡」的存在,於是感悟頗深,又覺得很值得珍惜,在蔡斯年面前越發拘謹了起來。


  蔡斯年生怕他還要繼續「軟禁」自己,飛快表示再不工作要長毛了。宮政和就覺得很可惜,一邊無奈地看著他,一邊想是不是應該安排一個連去給他當保鏢。


  好在後面的拍攝任務沒出什麼岔子,很快就要殺青,進入後期製作的階段,

  劇情到了後期,是路德維希王子為了確保自身的安全,不得不登上帝位,並一個一個逼死自己的兄弟,最終他孤獨一人坐在國王的寶座上,看著自己最後的兄長五花大綁跪在自己腳下。


  他居高臨下而頹敗,微笑著卻冰冷徹骨:「皇兄,我退位,自裁,將皇位讓給你如何?畢竟我們已經沒有兄弟可以殘殺,你可以安穩了。」


  皇兄的嘴被塞住,動也不能動,只能用目光表示著惡毒與憎恨。


  路德維希低聲念:「不能殺他,不能殺他,再殺了他我就真要成為國王了,可我當國王做什麼,我只想要哥哥稱帝,自己能過一過自由的日子,有親人關愛,有愛人陪伴……」


  可他的親人無一不迫害他,背叛他,愛人則攀附他的權勢,在宮廷培植自己的勢力,甚至企圖令自己的家族上位稱王。


  他望著宮殿穹頂華美神聖的雕花與壁畫,喃喃道:「不可以仁慈,人善被人欺。不可以奢求,有些東西是無價的,簡單,但得不來就是得不來。」


  「你下去吧。」路德維希對過去的大皇子,現在的謀反階下囚說道,讓人將他重新投入牢獄,而後緩慢地往寢宮走去。


  長廊那樣長,緩慢回溯如同人生。


  腳步那樣沉,如在泥沼,如過煙塵。


  他終於明白,有些東西是希求不來的,歡聲笑語、親和融洽都是鏡花水月,一切的深處,每個人都為了自己,權力的誘惑面前,人不是人,是惡魔。


  而自己則只有自己。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他的惡魔催促著他,快些了斷自己,去那極樂的天堂,沒有鬥爭與權勢的地方,遇見自己的親人,是否也可以放下仇恨,放下相爭,享受一下人人聖潔的溫暖了呢。


  快去。


  他被催促著。


  快去死。


  他將白綾繞上脖頸。


  快離開這裡,快去理想鄉。


  他蹬掉了椅子,整個人懸挂在空中。


  他看見父王,母妃,兄長與弟弟,曾經戀慕的女孩,他看見所有人歡笑團聚,彷彿其樂融融。


  為什麼人類都那樣擅長偽裝?為什麼幸福總是像流沙,難以深入,隨著時光流失於指縫?

  為什麼呢?


  「卡!」


  霍夫曼導演熱淚盈眶,衝上來抱著蔡斯年:「斯年啊!我的王子啊!」說著誇張地嚎啕大哭,整個組的人都配合地抹眼淚,蔡斯年則站在倒下的椅子邊,握著手上的白綾,一直回不過神來。


  生活是這樣悲慘的嗎?


  他習慣了終究只有自己一人的日子,從未真正想過依靠他人,家人早已全部離世,也知道自己的人生早早的就墜入深淵,墜入冰窟,從未渴求過被人愛慕,與人過上親親密密的日子。


  是註定孤獨的命運比較可怕,還是奢求愛的人生更加悲涼?


  他說不清,想不明白,只覺得心口悶疼,自己把自己逼近了死胡同,硬鑽著牛角尖。


  霍夫曼在旁邊說:「接下來就是最後一幕戲了,路德維希不能夠死,他又活了過來,因為他有整個國家的重任在肩膀上,他在大限之前絕對死不了的,他永遠也獲得不了愛的,除了他的狗,沒有人敢愛他。」


  「他必須像幽靈一樣,日復一日,在皇座上繼續生存下去,太陽落下,太陽升起,他只能獨自度過一天一天又一天。」


  他最終感嘆:「啊,多麼悲傷啊。」


  蔡斯年忽然回過神來,蹙著眉頭問他:「人生真是這麼悲傷的嗎?人類因為自己的追求,無法跟他人保持長期的親密,一切都會淡,都會逝去,我們或者不再追求,或者只剩下自己?」


  霍夫曼比蔡斯年老很多,他意識到這孩子是被戲影響了,便率先平靜下來。


  「我不知道啊,」他說,「也許一切都會消失,愛會變成冷漠。但是你要一直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也許就像中國人說的夸父追逐太陽一樣,一直追逐或許無法到達,但是不去伸手就不可能得到。」


  「日子總要過下去,即便有時候放棄了,就在地上躺一會,等又有些精力了再上路,人都會害怕,一直做就沒心思亂想了。你追逐的東西是存在的,只管追逐就好。」


  蔡斯年不信任地看著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很難自拔。


  「你是個好演員,」霍夫曼說,「你是個天生的演員,加油吧,等這部劇播了,你的那些污名大部分會洗去的。浪子尚可回頭,尤其你已經很成功了,一步一步來,不停追逐,總能得到公正的評價。」


  蔡斯年點點頭,一路沉默著,跟著河希禮上了車。河希禮看他不說話,自己也不太敢說話,調了一首輕音樂放,小心地不時看著他的表情。


  蔡斯年猛地對上他的目光,看得河希禮一愣,便忽然覺得,自己從來不是路德維希,自己從來不是孤家寡人,他的朋友們也許無法給他太多,但也不是只顧著自己,他與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偶爾感受到的關心,都是證明他並非獨自一人的證據。


  尤其是上一輩子,有人為他死過,他也為別人死過,也許路德維希註定孤獨,但他不是,他有過極深的羈絆,他知道人們之間有來有回,付出大部分是有回報,想要什麼需要開口,只有奢望太多才是不理智的。


  於是,下車之前,他拍河希禮肩膀時格外用力,回到家,又開始坐在大廳里等宮政和。


  他上輩子許多花哨的技能都是滿點,調酒、泡茶之類,都是大師級別。他估摸著宮政和回來的時間,泡了一壺茶,一遍一遍濾著茶湯,看著碧綠的茶水,感到心平氣和。


  宮政和一回家就被茶香吸引了。


  他看到蔡斯年腰桿筆直,神情平和,姿勢專業地用茶杯蓋撥著茶水,忽然有些惶恐,不知道蔡斯年是不是在等自己。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拿起茶杯貼近鼻尖,稱讚道:「好茶。」


  蔡斯年抬頭盯著公正和,他一向眼神迷離,態度散漫,這時卻有點專註,好像在等著宮政和說些什麼。


  宮政和愣了一下,往日場面上的滔滔不絕全部像是瀑布被塞住,竟有些啞口無言,忽然想:斯年對我是什麼感覺呢?如果我現在吻他,他會做什麼呢?


  但蔡斯年忽然開口了,他一本正經地說:「宮政和先生,我覺得你對我不錯,我對你也不錯,現在我發現了你我生活中的一些問題,所以我們必須談談。」


  由於心態的變化,宮政和對他還是比較拘謹,這時就越發忐忑起來,皺著眉頭想打斷他。


  「有人想殺我,也有人想殺你。」


  「有人殺了你哥或許還害了你嫂子。」


  「你可能怕我恐懼,所以只是一味增加我的保衛,沒有告訴我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危機,」蔡斯年忽然站在他的角度上想了想,說道,「你心理壓力很大吧。」


  獨自承擔著一個家族的全部希望,承擔著一個國家立法的重責,承擔著可能隨時會遭遇刺殺、死於非命的恐怖。蔡斯年拿自己當年獨自一人,無可依靠,必須要為家人和戰友向惡魔復仇的心情類比了一下,覺得兩人是不相上下的壓力山大。


  「你可以告訴我。」蔡斯年說,「既然我已經是這一切的一部分,就不想再偷偷摸摸自己調查,你的壓力、恐懼都可以告訴我,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和你一起擔,和你一起查,你不用非要自己一個人承載著全部的事情。」


  「我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最親近的是你,我也相信你。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相信我。」


  宮政和端著杯茶,直直站著,被他這一襲話砸得有點懵。


  「你大概不太樂意相信別人,」蔡斯年笑起來,「我能得到你一點信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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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政和根本別無選擇,蔡斯年既然已經發現,瞞著他就不再是保護他,而是不信任,他向來沉默,自己擔起一切,以至於有人說我願意了解你,試試能不能幫你承擔一部分,哪怕只是心理壓力,他竟然有巨大的不適應和不習慣。


  但該從何說起呢?

  宮政和艱難地看著他,忽然意識到什麼。


  蔡斯年這是在主動了解他,是不是意味著什麼呢?


  這樣一想,心態就完全變了,宮政和整了整衣襟,把蔡斯年帶到露台上,對著滿室青光,倒了一杯紅酒。


  蔡斯年拿著紅酒,心想:這人要分享心事的氣氛……還真是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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