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城

  觀眾們討論到這裡,居然都不記得事件的來龍去脈,最後有人小聲說:「就是突然就傳開了,越傳越廣,不知怎麼就變成常識了。」


  「也沒人闢謠過。」「沒錯。」


  這種事情稀鬆平常,有的是明星因為真實的醜聞遭到厭棄,也有的是明星一蹶不振只是因為空穴來風。蘭瑟感覺到冷汗從脊柱上緩緩流下來,黏膩如毒蛇,忍不住緊咬牙齒,柔和的面龐添上了一絲銳利。


  他忽然想起過去的事情。


  當年搶主唱傳言最瘋狂的時候,一次記者發布會上,幾乎每個人都在問「請問蔡斯年和隊長不和是真的嗎?」,「蘭瑟,蔡斯年你真的搶了的主唱嗎?」,「你是怎麼搶到的機會,是不是和公司高層……」


  如果蘭瑟想辯解的話,有很多話可以說,但他做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如果蔡斯年想要反駁的話,也有很多話可以說,但他只是坐在那裡,臉色發白。


  經紀人便維護道:「這些都是不實的謠言,公司對每個人一視同仁!」接著就匆忙退場,如同謊言被戳穿一般狼狽。


  當時組合的名氣還只算粉紅,正炒、反炒,只要有話題度,公司基本樂見其成,不會費力去壓制。也許有人探究了謠言的源頭,卻沒說話,也許有人看穿了一切,卻為了各種各樣的目的無視了。


  只有一個人不明白,只有一個人當真了。


  那天回公司的路上,蔡斯年跟在蘭瑟身後。十七歲時的蔡斯年身材纖長,頭髮烏黑垂順,面容精緻得經常被描述為「終於明白什麼叫驚為天人」,因為這張臉沒經過基因修正,更是被見慣了整容臉的人們奉為「天神的容貌」。


  就是因為這些,哪怕唱功再好,哪怕投入的感情再多,哪怕再勤奮、努力,都比不上人家在鏡頭前微微一笑。


  路上蘭瑟一直沒講話,他性格安靜,但在大家都沉默的時候,總是那個活絡氣氛的人,此時卻沉寂如夜色,無生氣到有些驚心。


  他沉沉想:媒體的焦點無論是什麼,都還是在蔡斯年身上。


  這時,身後人忽然拽住他,蘭瑟驚訝地回過頭來,卻見蔡斯年低著頭,指節捏得太緊有些發青,似乎醞釀著風暴,卻又無法言說,隨時會爆炸。兩人沉默相對許久,蔡斯年始終垂著眼睛,有些僵直無措,以至於一瞬間蘭瑟心驚了一下,以為他什麼都知道了。


  誰知,蔡斯年艱難地看著他,聲音乾澀地問:「哥,我搶了你的資源嗎?」


  那一刻,蘭瑟感覺難以形容。


  蔡斯年說:「對不起。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別生我氣,我的機會都給你,好嗎?」


  「蘭瑟哥……」


  蘭瑟那時很想甩他一巴掌,對他吼「誰要你的施捨?!」,但他做不出來那樣的事。他的針,是綿里藏針,他的刀,是笑裡藏刀,他只是笑著拍了拍蔡斯年的肩膀:「說什麼呢,我沒生氣,只是覺得他們總是胡編亂造,挺煩。但想了想,這行就是這樣,我們只能神經粗壯一些才行。我們之間沒有問題,那些有的沒的,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面具戴多了,似乎長成了臉,假話說多了,說真話成了不懂事。當年的蔡斯年一直不懂事,會對人說「我的資源都給你」,也會在對方說「那些都是胡編亂造,我們很好」之後信以為真。


  摔了跤才會走路,挨了刀才能成長。好在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思緒收回來,神魂卻似乎還停留在過去,蘭瑟慢慢說:「我傷心不是因為他搶主唱,實際上,他也……」


  這句話很微妙,如果順著省略號理解,可以引申出其實蔡斯年真沒搶主唱,但他又偏偏沒說完,隨時留著餘地可以黑,一瞬間做出這樣的反應,也算是某種技能加到了滿點。


  主持人:「那是因為什麼讓你傷心到沒法再見他?」


  蘭瑟想:因為什麼呢,當然是因為對他厭惡到看一眼都覺得噁心。但一個潛藏的畫面又猝不及防地從心底冒了出來。


  那是蔡斯年當時那個眼神,這些年,一些毫無理由的時刻,他總是夢魘般想起當年那人的那個眼神。


  表達心意時的彆扭,眼中閃過的真摯,眉宇間的強自掩蓋的害怕,強迫自己不要拽著衣角的僵硬,一個即將成年,卻青澀得不懂多少人情世故的大小夥子,通體漆黑,內心卻純白到可笑,明明應當指著他笑出眼淚,卻不知為何,那一眼竟然變為了一枚釘子。


  這釘子拔不掉,扎在蘭瑟心上,時不時反射一下光芒,提醒著他自己還在,長年累月,竟然已被血肉包裹,彷彿長成了他內心的一部分。


  蘭瑟說:「我把斯年當弟弟,但他並不是把我當哥哥。我不是為自己傷心,是為他。」


  「我不能見他,不能再同他做朋友,這一切的原因我不能說。」


  「無論這句話被解讀成什麼樣子,無論我會不會被攻擊,名氣會不會下跌,我都不會回答。」


  「也請大家多少保護一下我們,這個問題,以後不要再問了。」


  「謝謝。」
-

  「我把斯年當弟弟,但他並不是把我當哥哥。」


  「不是為自己傷心,是為他。」


  「我不能見他,不能再跟他做朋友。」


  這幾句話真是太有深意,堪稱語言曖昧界的教科書。工作人員當下就叫營銷號去發博造勢,在網上頓時如星火燎原,熱成一片,不到一個小時,熱門話題就出現了「蔡斯年蘭瑟『不和』真相」,「蔡斯年蘭瑟因愛生恨」,「蔡斯年蘭瑟暗戀」。


  當然,當事人蔡先生還不知道這件事,但他知道另一件:雪莉正在想方設法拖住他,因為要讓他與後來錄影的蘭瑟撞在一起,上演一出鬧劇。本來最多兩個小時的錄影,彷彿牙齒中的牛皮糖,無限延長,索然無味了還是不肯結束。


  該聊的都聊完了,蔡斯年忽然痛苦道:「啊,肚子好痛!」然後穿過層層包圍,猛地就衝出錄影室,靈魚一般鑽進了電梯。


  河希禮本來在專心地看蔡斯年接受訪談,只是覺得哪裡不對,忽然看到這一幕,下意識跟著往外跑,卻沒想到錄影室工作人員比他動作更快,瞬間把他擠成罐頭裡的一條沙丁魚,電光石火間意識到一定是出了問題,一邊翻出光腦看網路消息,一邊盤算是不是該給誰打電話。


  他看到了熱門話題,然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三十秒鐘后,蔡斯年所在的電梯忽然故障,系統顯示「請冷靜等待救援」。蔡斯年面無表情地把手按在電梯牆壁上,與系統溝通了五秒鐘,系統立即用電信號表示」您精神力強聽您的」,故障不修而解。蔡斯年果然很冷靜地完成了救援,順利下到了第一層,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射進來的光芒彷彿聖光。


  他沒有對於蘭瑟的記憶。


  此人與原主的過節,都是河希禮根據各種資料分析出來,告訴他的二手信息。他只知道,原主大約是付出真心交朋友,被玩了,從此才再也不認真,走上了混世腦殘的黑紅路線。他覺得自己有義務讓蘭瑟過得不好,但今天做得已經差不多,不需要再等到人真撕上一場。


  但他反應快,節目組人員也不慢,就在他即將跑到門口時,一波警衛忽然迎上來:「蔡先生,錄影還沒結束呢!」,「蔡先生,衛生間不在這邊啊!」


  蔡斯年身手靈活地在制服壯漢間穿梭,心說這電視台真是有錢,保安都像海豹突擊隊退役下來的。他有如永遠也不會被捕獲的鳥,靈敏周旋,然而捕鳥網太過茂密,雙拳不敵四手,他猛地被攔腰截住,使勁蹬在地上,只能勉強不被拖走。


  這小身板力氣太不行了!回去就加增肌鍛煉!練成像宮政和那麼壯!

  他滿心滿腦都是一身腱子肉的自己,還有這年代究竟還有沒有王法,保安是要綁架他還是怎麼的,忽然,門口那邊聖光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驟然降臨,竟然帶有一絲天降神兵的氣息。


  安保人員都在攔截蔡斯年,那人也就不需要證件便能長驅直入,逆光之下,他寬肩腿長,走路生風,看不清眉目,卻有一種凜然氣勢。一瞬間,就好像慢鏡頭一般,那人背後又跟上五六個黑衣人,人高馬大的黑色群像,走路都如頂級男模,又如頂尖打手,氣場恐怖,洶湧而來,活像哪家大佬來砸場。


  蔡斯年眼看著就要被拖走,下意識向他,那人的手很大很熱,掌心溫和,絕沒經歷過操勞,卻並不顯得弱氣。他黑髮黑衣,眉目濃黑深沉,身影好像一面不透風的牆,抓住蔡斯年將他捲入自己懷裡,順勢推到背後,一下形成了長城一般的防衛,瞬間令人覺得安全至極,彷彿千百年前,龍城飛將在,胡馬難度陰山。


  蔡斯年看見一個眼熟的保鏢,雖然已經有所感覺,卻還是不禁心驚:宮政和?!

  宮政和戴了個粗糙的精神力遮罩,就這麼肉身凡胎地衝進來了?

  宮政和怎麼來了?!

  而且跟國家總理帶了個口罩就跑進來一樣,這是……他這是瘋了嗎?!


  蔡斯年一時間沒空想宮政和為什麼來,只知道他實在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更不該同自己站在一起。曾經他還想著公布結婚證,威脅宮政和放自己自由,此時卻只怕給他帶來麻煩,人與人的相處的確可以造成巨大改變。


  蔡斯年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低聲說:「快走。」


  為今之計,只有趕緊溜之大吉,哪知就在這時,又是一撥人沖了進來。這波人拿著攝像機,帶著記者證,如同發現將死之獸的禿鷲,呼啦一下,黑壓壓地圍了上來。同時,魔性秀的工作人員衝出電梯,看到蔡斯年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心總算放回肚子里,躲到一邊觀戰,悶聲發大財。


  宮政和皺著眉頭,面色不善,帶有隨時要調國會護衛隊過來的陰霾,擋著蔡斯年,低聲問:「什麼情況?」


  蔡斯年跟一個記者對上眼,讀到他心中一行字,忽然腦海里警鐘大作,只覺得大事不好,慌忙拉著宮政和,強自冷靜:「我數到三,讓你的人開路往外沖。」


  他讀到的當然是記者要問的,只覺得心驚膽戰,雖然沒時間想明白為什麼,卻靈敏地做出了反應。


  蔡斯年:「三!」


  宮政和:「……」


  兩人被保鏢們裹在中間,炮彈一般向外發射。


  然而,記者們異常狂熱,一個膀大腰圓的女記者堵住了他們的去路,差點把話筒磕在蔡斯年門牙上:「有消息說你以前暗戀過蘭瑟,請問是真的嗎?!」


  一瞬間,世界安靜了。


  蔡斯年只聽到心中咔嚓一聲,有什麼東西碎裂掉,有點不敢看身邊人。


  其餘人紛紛跟上:「你現在還喜歡他嗎?!」


  「你是不是因為他甩了你才一直黑他?」


  「你表白過嗎?你們兩個有過實質關係嗎?」


  「你們現在還有可能嗎?你會不會再次追他?」


  「蔡斯年……」


  蔡斯年覺得耳邊隆隆作響,全都像隔了一層,心思如電,明白了大概的前因後果,只想道:媽的,蘭瑟這個不要臉的綠茶*!


  宮政和抓著他的手猛地收緊,他力氣大得嚇人,一下子好像什麼鐐銬之類的刑具似的,幾乎要把蔡斯年的手腕捏碎。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蔡斯年,像是希望他趕緊說一句「不是真的」。


  蔡斯年:「不……」


  然而,記者們的問題卻像是天雷戰鼓,完全將他的聲音淹沒了,不僅更為洶湧,方向還更加危險——他們居然把矛頭指向了宮政和。


  「這是你現任男朋友嗎?」


  「你男朋友隨身帶這麼多保鏢,是不是哪個豪門繼承人?」


  「你要嫁入豪門了嗎?是被包養了嗎?」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你知道蔡斯年和蘭瑟的關係嗎?」


  「知道蔡斯年的過去你還喜歡他嗎?」


  問題越來越離譜,蔡斯年終於明白,某些媒體朋友們,是如何天天編故事草菅人命的了。精神力壓增大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炸毀機器的,有一剎那,蔡斯年希望這些人腦袋都是機械,只要自己瞪上一眼,就能像鎚子砸西瓜一樣,全部炸、炸、炸!


  他在幻想中殺出一條血路,在現實中卻舉步維艱。好在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身邊還有氣場強大,雖為文官——但感謝健身的好習慣——體魄強健、力道驚人的宮先生。


  宮政和眼中那些驚怒全部如煙消散,深冷如黑冰,似乎厭倦到漠然,摟住蔡斯年的肩膀,做了一個手勢,訓練有素的保鏢立即像是有分海之術一樣,在人群中開闢出一條道路。宮政和面目森冷,氣場凜冽,帶著蔡斯年從中間走過,竟然如同刀子切豆腐,旁若無人,無人可擋。


  只有蔡斯年自己知道,他肩膀都快被這人捏碎了。


  宮政和怒了,真怒了。


  他隱約能感覺到這蓬勃怒氣產生的原因,但又如同想要抓雲捕霧,無法真切。就在兩人即將脫離圍困時,記者們忽然驚呼起來:「蘭瑟!」「蘭瑟來了!」


  電梯剛剛敞開,外面的場景撲面而來,蘭瑟愣了一下,下意識覺得不好,緊接著,在其中看到了蔡斯年。


  一瞬間,電光石火,鎚子砸釘子,疼痛四濺。


  他已經很久沒近距離地看見過這個人了,所有主辦方都知道他們不和,不想砸場子就不會把兩個人往一起去湊,猛然見到,真有些發愣。


  蔡斯年變了好多,卻又彷彿一點沒變,瘦高,黑髮服帖,面色蒼白,眉眼精緻,但神色已不像從前那樣,看似冷漠,實際局促,如今即便深陷在人群中,他還是沉穩鎮定,好像無論如何都遊刃有餘。


  蘭瑟想:斯年。


  不用一秒鐘,他就想明白了這局面,一剎那眉宇間閃過一絲陰鷙,與他整個人的氣質大相徑庭,內心道:被坑了。


  他想要再關上電梯門,然而跟他一起下來的幾個編導卻將他推了出去,其中一個還欲蓋彌彰:「好多人啊,蘭瑟,是你的粉絲嗎?」


  我的粉絲?您臉皮還能再厚一點嗎?!

  蘭瑟無處可躲,只能希望蔡斯年快點離開,然而離開那人的腳步卻停了,或者說,不是蔡斯年停了,而是他身邊那人停了下來。蘭瑟這時才注意到他,那個背影沒什麼特別,只是身材挺拔堅實到足以令人側目,這樣的身材娛樂圈裡並不少見,現在可以整骨,可以整肌,好身材不值錢。但當那人轉過臉來,蘭瑟才忽然驚訝,自己怎麼會第二眼才看見他。


  並不是聚集了全部注視的那種英俊,只是有一種氣質,讓人覺得此人應該是經歷、見識都很豐富,權力、財富無一有缺,看人看事十分銳利,長久下來,彷彿氣場都能殺人。


  這人站在蔡斯年身邊。這個想法,讓蘭瑟心中無端抖了抖。這個人不應該跟蔡斯年在一個世界的,或者說,他跟著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該出現在同一個空間內。他本能地受到了震懾,有一種服從的願望。


  而在宮政和眼中,蘭瑟氣質外形溫柔、溫暖,整個人一團和氣,混在人群中不起眼,單挑出來卻相當吸引人,舒服得令人忍不住想靠近。這種氣質的女人據說是男人最喜歡的,這種氣質的男人,可能也是男人很喜歡的,因為好掌控,很安全。


  而宮政和平日里清高冷冽,偶爾溫文爾雅,再偶爾雷厲風行,當然對自己也相當自信,唯獨知道自己完全不好掌控,本來就怒氣全開,此時更是眯了一下眼睛,好像放了一箭,還淬了劇毒。


  蔡斯年見宮政和停下,想回頭看,卻被宮政和輕輕捏住下巴,強迫他把臉轉回去。


  「沒什麼好看的。」宮政和說,夾著蔡斯年,裹著風,闊步走出了大樓。


  縱使保鏢都勇如關羽,壯如李逵,也抵擋不住幾十個人瘋狂的簇擁。保鏢護著宮政和,宮政和護著蔡斯年,周圍一片閃光燈的海洋,刺眼得幾乎看不見路,擁擠得彷彿在萬人坑裡往外爬。十幾米開外,無人駕駛的防鐳射低調豪車刷地衝過來,彈開車門準備迎接主人。


  但一瞬間,蔡斯年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他下意識往周圍掃了一眼。


  人群發出各式各樣的心聲,大多都是想要攔截他們一行人,或者想怎麼報道新聞交差,但有一個人眼中寂靜無聲。


  是個流浪漢,眼神卻冷靜又專註,以至於雖然衣著破爛,卻分明形成了一種氣場。蔡斯年進大樓的時候還看見過他,在外遊盪,被大樓保鏢驅趕,卻又疲憊而小心地重新走回來,似乎想要蹭大樓排氣扇散發的熱量。


  流浪漢幻影移形一般,瞬間淹沒在了人群里。蔡斯年對長期危險條件反射的敏感,立即令他心中警鐘長鳴,忽然擋住宮政和,向某個方向伸出手去,掌心猛然疼痛,血水呼啦一下灑下來。


  他握住了一把刀。


  人群中,伸出來一把刀。


  這如果是把槍,估計現在他人已經沒了。


  一時間,他沒能去想這把刀是沖著自己,還是宮政和,沒能去想宮政和這個身份,這麼多保鏢,怎麼還能讓人傷到自己,只是像獵狗看見了野兔,心中的某個機關瞬間啟動,本能想抓住那個人,回過頭去,快速掃了一下有沒有其他同夥,向宮政和吼道:「沒事吧?!」


  他一條手臂上全都是血,甚至臉上也被濺上了血點,單憑一手制著刺客,整個人在逆光之下漆黑而狹窄,下巴還有點少年人的那種瘦削,身形卻如行雲流水的爆發力,眉目中自有老練的冷靜,看著宮政和卻有些焦急。


  宮政和只覺得被滿眼血色刺到了,好像胸口被人打了一拳,竟然就那樣愣住了。想說:你在做什麼?

  蔡斯年確認身後人沒事,便攥著刀,抓住那隻手,想把那人從人群中扯出來。


  一般而言,肇事者一擊不中,肯定要逃走,然而這個人卻彷彿下了決心一般,不進反退,瞬間閃現到了蔡斯年面前,猛地抽出刀子向他瘋狂地刺過來,竟然真是那個流浪漢。


  一時間,迅速反應過來的保鏢,遵循著本能搏鬥的蔡斯年,震驚的宮政和,獃滯的人群,形成了一股巨大而荒謬的混亂。保鏢們一個開槍打穿了流浪漢的腳,另一個掏出□□上前想制服他,但也不知道那流浪漢是發了瘋,還是不知疼,只剩下一隻手和半邊身子能動,居然還是不要命地朝蔡斯年狂捅。


  他招招凌厲,招招致命,蔡斯年也是個衝動起來不要命的,保鏢上來也不後退,不出十秒鐘身上就挂彩無數,眼睜睜看著三個保鏢箍不住那人,又因為人太多不能隨意開槍,只得合圍,竟然打不倒他。流浪漢青筋突暴,力大無窮,胳膊腿四條斷了三條,居然還如怪物一般兇橫。


  這是磕了葯嗎?!

  蔡斯年覺得十分詭異,一甩手上的血,還想上前,卻被人一把拽到後面去。宮政和兩隻手都在發抖,捧在他臉上,像兩塊烙鐵,眼中映出大片的血色,眼神慌亂地上下看他,只有聲音還能勉強保持冷靜:「你幹什麼?!快走!」接著不容分說地用手臂綁住他,免得他繼續去找死。


  人群四散而逃,另外兩個保鏢護著他們倆,一個開路,一個殿後,趁亂往車子那邊移動。保鏢們似乎下了什麼按鈕,幾人周圍形成一個透明的保護罩,經過旁人還會把對方推開。然而,分明只有十幾米的距離,卻好像走不完一樣,蔡斯年沒法控制地回頭看那個瘋狂的流浪漢,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恐懼,腦海中只是電光閃過,想道:他是要殺我。


  一個黑紅小明星有什麼好殺的?


  就在幾人即將到達車前時,竟然又有另一把刀刺了過來,像是人體炸彈,一下撞在保護罩上,又飛速彈了出去。兩個保鏢反應極快,一個衝出保護罩奪刀,擒獲行刺者,另一個繼續護著蔡斯年二人。但蔡斯年上輩子大概真的是數獵狗的,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跟著衝出去的保鏢一起出了保護罩,一手抓住行刺者的手腕,猛地一擰,想要他吃痛,把刀扔下。


  兩個行刺人貌似是一起磕的葯,蔡斯年手勁大,技巧強,反應快,居然也會老馬失前蹄,沒能制住行刺人不說,還被對方使了牛勁,一下被撞得向後退了半步,他順著那人的手臂一直看到了臉上,微微吃驚。


  是個乏善可陳的上班族,像是剛下了地鐵,提著雞排、可樂正要回家,然而神色卻違和地冷靜、專註,竟然彷彿不是人,是機器。


  保鏢立即拿光子刀砍上班族手腕,但他真如機器一般,不怕疼不怕打,連砍斷手也無所畏懼,不逃反進,另一隻手一起用力,往前一杵,猛然將刀尖向著蔡斯年腹部推過去。


  噗嗤——


  宮政和神經高度緊張,身體再跟不上這些「武林高手」的節奏,眼睛卻快到能捕捉閃電,耳朵也靈敏能聞落針,當下臉就白了。


  但他就近在咫尺,卻咫尺天涯,眼睜睜看著,什麼也做不到。


  好在那層透明的保護罩似乎可以附著在人身上,刀尖就頂著蔡斯年的下腹,卻怎麼也扎不進去,饒是如此,還是疼得他嘶了一長聲,往後退了好幾步。下一秒,他忽然被一股巨大的衝擊波扇了出去,直接跌坐在地上。


  一睜眼,就看見不遠處,什麼黑色的物體猛然衝天而起,遮天蔽日,緊接著如同鷹隼俯衝,眨眼間,本來還彷彿惡鬼般張牙舞爪而來的上班族,忽然如同山倒,整個人直直地被釘得鋪在了地上。


  確實是被釘在地上。


  一柄黑色的巨矛,泛著稀有金屬的冷光,從他的肩胛骨筆直地貫穿下來,深深地扎入柏油馬路,向四面八方撕開了如同地震般的裂痕。


  天光泛紅,黑矛彷彿遠古麻木不仁的神罰,上班族的身體被釘在地上,仍在喘著氣,雙目凸出,嘴裡流了足有一整桶的血,四周好像什麼邪/教血祭,幾乎圍著他繞成了鮮紅的護城河,即便如此,他的雙目還跟著蔡斯年等人轉,那場面,難以說是殘酷還是恐怖。


  蔡斯年不知道是震驚還是震撼,差點沒有察覺到不遠處的細微變化。要說細微,其實也只是在這種血腥刺激的場景襯托下,才有些難以覺察。


  宮政和那輛黑車不見了。


  旁邊的記者幾乎嚇尿了,卻還是結巴著說:「黑、黑盤古……?!」


  「可以變成黑矛的……聯盟最先進的一批機甲之一,只有國家高層才有可能配備啊……」


  有人驚呼:「宮政和!」


  蔡斯年感覺自己被一雙大手扶住,宮政和不知什麼時候也走了過來,正把著他,神色冷靜到有些冷酷,乃至僵硬,手抖到都已經不會抖了。若不是蔡斯年愣了一下,發現他似乎忘記了維持精神力,已然露出了本來的面貌,不然真要以為他如此鎮定,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你的臉……」蔡斯年壓低聲音說。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記者們在這種時刻,居然還可恨地維持著強大的專業素養:「真是宮政和!他……跟蔡斯年?」


  「我想起來了!宮政和之前被曝結婚,結婚證上,配偶好像就寫著……姓蔡!」


  ——天哪!

  蔡斯年幾乎能聽到記者們大腦內火花四濺,周身天崩地裂,恨不能立即拔腿就跑,搞個大新聞的音響特效。


  「封鎖消息。」宮政和低頭說道,兩個保鏢立即立正,沉默點頭。宮政和抓著蔡斯年的肩膀,剛才他就想把那幾塊可憐的肩胛骨捏碎,現在彷彿是要直接捏成渣,做成高鈣壯骨粉。但他另一隻手卻十分輕柔,簡直是像怕碰散了什麼人的靈魂。


  他蹙著眉頭,看著蔡斯年滿手滿身的血,堅硬的外殼下透露出一絲不知所措:「斯年……」


  「沒事,」蔡斯年盡量放鬆手掌,這種傷他過去受多了,知道也就是看著嚇人,感覺甚至沒傷筋動骨,「不過你的車……」


  宮政和看了保鏢一眼,那保鏢立即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什麼,向遠處一拋,黑色的磁片在半空中展開,彷彿一場華麗的變形金剛變身,落在地上時,已經化為跟剛才那台一樣的黑色轎車。另一個保鏢將手按在釘著上班族身體的黑矛上,黑矛猛然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延伸開來,成為棺材一般的黑色鐐銬,把上班族整個人都包裹了進去,只剩下血液和碎肉黏糊糊、濕噠噠地鋪在了地上。


  五分鐘后,蔡斯年跟宮政和坐入了乾淨舒適的車廂中,蔡斯年靠在車門上,皺眉不出聲,伸著手,由小型醫療機器人消毒、縫合。


  但他發覺一直沉默十分尷尬,只好沒話找話地跟宮政和說:「這個機器人真不錯,都不疼了。」


  實在不是他話嘮,而是感覺必須說點什麼,宮政和的表情太可怕了,他怕不緩和一下,這人就要把車廂給變成冷藏車廂。


  宮政和說:「蔡斯年……」


  老天爺,都連名帶姓地叫了。


  「嚇到了吧,」蔡斯年趕緊扯著嘴角笑了一下,岔開話題,「別想了,你做得對,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是正當防衛,沒過當。」


  他說的是車變矛,釘穿人那件事。這絕不是什麼自動攻擊,□□不離十,是宮政和以管理者許可權,用精神力遠程操控的。他那一瞬間可能是太過緊張、恐懼,以至於用這樣決絕慘烈的方式地下了狠手。蔡斯年手上第一次沾血,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他知道,經歷過這種事人會怎麼樣。


  好在沒鬧出人命,不然心理脆弱的人可能就瘋了,普通人也怎麼都得瘋個一陣子。但親手把人傷成那樣,即便是正當防衛,給從未有過類似經歷的人的巨大影響,也是難以估量的。


  安慰完人,蔡斯年的思維自然轉到專業上去:「你把人抓住了是嗎?帶到哪去?我覺得這個事件很蹊蹺,那兩個人都像瘋了一樣,而且總覺得身份有問題,你是要交給警察處理嗎,我能不能一起跟進……」


  宮政和忽然冷冰冰地打斷他:「你還想當偵探,當警察?」


  蔡斯年愣了:「啊?」


  「你上去湊什麼?」宮政和略微激動起來,「我和保鏢身上有等離子防護罩,有能量罩,車子是聯盟最頂級的機甲,還有兩輛,幾個保鏢全是上校級別以上的駕駛員,都攜帶微縮式便攜機甲裝置。你身上我只設置了……無論設置了什麼,遇到危險你是應該被保護的人,不是讓你上去衝鋒陷陣的。」


  「你很厲害嗎,能跟防禦科技和機甲戰鬥員爭?這次是傷了手,下次……」宮政和側臉的線條繃緊,凌厲起來,「你敢再鬧出下次來……」


  「我,」蔡斯年實在不好意思說是本能,「對不起,下意識就……不過這不是沒事嗎?」


  「就你這樣的,還能一直沒事?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實話告訴你,我的位置很重要,有很多人會擋在我前面,我不需要你也擋在我面前。你應該在……」


  你的位置,應該在我身後啊。他想這樣說,蔡斯年卻走神了,怔了怔,用沒受傷的那隻手在他臉上抹了一下:「哎,你臉上怎麼有血,受傷了?」他仔細地在宮政和臉上找了找傷口,沒找著,放心道,「哦,應該是我濺上的,你沒事兒就好,嚇死我了。」


  宮政和怒氣發到一半,平白被人摸了一下,又被盯著臉反覆到處看了半分鐘,還c差點不小心「嚇死」一個人,嘴唇動了動,忽然就說不出話了。


  蔡斯年放鬆地靠在座椅上,兩條腿從車後座交叉著搭在地上,顯得十分頎長,手上纏著繃帶,臉上濺著血,烏黑留海被汗黏在蒼白的額頭上,簡直狼狽得一團糟,偏偏笑容安心而舒暢,彷彿了卻好大一樁心事,確實很輕鬆,縱然事件悲慘,也因為這件小事,值得劫後餘生地快樂。


  宮政和一下感覺像是被擊中了。


  後來他回味了回味,這種感覺,大概就是猛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特別好,從前的一切和今後的一切裡面的他,都變得不再一樣,與別人不一樣,與膚淺不一樣,他是深刻的、真實的、與理性和權衡無關的,他是一生難遇的純粹和本心。


  用人話說,就是一次衝擊力少見的強,震撼力少見的大的心動,不知道是驟然而生,還是幡然醒悟。


  蔡斯年笑起來,繼續轉移話題:「你今天,是不是專門來接我回去喝米酒的?我看見你的時候都驚了,親自過來,太沒想到了。」


  宮政和表示不想回答,並且面無表情地看向另一邊,來掩藏內心裡的「不太平靜」。


  他腦子裡有點空,覺得有什麼東西碎掉了,又有什麼東西湧出來了。像是冰晶破碎,雛鳥破殼,嫩芽破土,然後,春水生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