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提燈照忘川【4】
謝洵起得很早,他慢慢在院子里踱著步,清晨古寺微涼的風,彷彿吹散了他腦海中濃郁的血腥氣,那些沉重的心緒也消散了許多。
抬頭看著那棵高大古老的姻緣樹,謝洵想起身邊的付秋年。「歲歲相守,永不相忘。」古樹啊,古樹,你可一定要實現我們的願望啊。
因為急著趕路,所以謝洵並未打算在這個古寺中多逗留,但正回到禪房背起行囊,還未離去,就聽見了寺中古樸空靈的鐘聲,鐘聲滌盪了整座古寺,僧侶們往大雄寶殿彙集而去。他想,應當是寺里的早課開始了吧。
「鐺。」
他和付秋年往寺外走去,鐘聲還在持續地響,謝洵默默在心底數著那鐘聲。當走到供奉著釋迦摩尼的大雄寶殿右側時,謝洵便看到了那口震動的古拙大鐘,一個白須老僧眉目平和地撞著鍾,鐘身顫抖晃動著,發出禪意的嗡鳴。
謝洵悄然駐足,閉上眼凝神聽了一會兒,他彷彿感覺到那鐘聲從自己的肌膚上緩緩流淌而過,帶著血色的一幕幕從自己的眼前逐一顯現。
而一切的喧囂與塵埃都逐漸沉澱下來,一雙潔白無瑕的手向他伸出,在血紅的天色中,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去,他好像什麼都不害怕了……
往前,再往前……
他好像見到了潔白高聳的雪山……
接著開滿荷花的儂麗水鄉閃現……
又在連綿巍峨的宮廷萬人叩拜……
「鐺……」
足足持續了一刻鐘有餘的鐘聲終於停了下來。
謝洵剎那從那夢境般的世界中清醒過來,方才看到的一切恍然間又消失無蹤。
「阿彌陀佛。」撞鐘的老僧轉過身來,目光平靜地看著站在一旁的謝洵,道,「將軍的身上有血腥氣。」
謝洵語氣肯定地說:「你知道我是誰。」
「早就聽聞謝洵將軍為了一個叫付秋年的女子,拋下所有,離開大寧,不顧一切地要到南方去。而大寧的君主也已派出人馬在搜尋將軍的蹤跡,並重金懸賞以求知情者。」
謝洵挑眉,卻並不畏懼:「那麼大師是準備把我交出去領賞?」
「非也。」老僧搖搖頭,目光變得悠遠,他道,「只是想起了幼時的一段往事,所以好奇將軍為什麼執意要往南方去?」
不知想起來什麼,謝洵的唇邊泛起淡淡的溫暖的微笑,他說:「從前我從不知道我人生的意義在哪裡,那些殺戮的意義又在哪裡,直到遇到秋年,好像混沌中終於有了一絲光亮。」
「後來我和秋年約好,希望她能和我一起實現我的願望,我想讓她陪著我到南方去。」
「而似乎當我踏上南行的道路,彷彿宿命的歸途就開始了。」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寺廟青苔斑駁的紅牆,望著陽光下南方湛藍的天際,嘆息般地對老僧說:「到了最後,我已經忘記了來路,忘記了因由,我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我想去南方。翻過碧海大山脈,穿越深林,到南方的海邊去。」
謝洵自己都未察覺到,自己的語氣里多了一絲深情:「心心念念,魂牽夢縈。」
老僧聽完,面色未變,他說:「那麼,將軍來聽聽老衲看到過一個的故事吧。」
「九十年前,老衲只有九歲,還只是這座寺里的一個掃地小僧,在這裡日復一日撞鐘是老衲的師傅。」
「有一日,寺里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道家的修士,年紀輕輕就法力高強,在修仙界有天才之稱;女的相貌出眾,卻全無法力,只是相伴在那男修士身邊,是那男修士深愛的戀人,他們說他們要往北方去,去那北方雪原里的神山之上尋找成仙的機緣。」
「他們也曾在寺中的姻緣樹下許下願望,說是:『歲歲相守,永不相忘』。」
「那時,老衲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得。只是師傅告訴我說,那男修士手上沾滿了殺孽。師傅也曾勸告那男修士,說他殺孽太重,成仙之路恐會受阻。」
「但那男修士卻一心往北方去,也說了幾乎和施主你相同的話。」
「他說:『我要到北方去,穿越深林,翻過碧海大山脈,渡過冬季冰封的燕水,穿過茫茫雪原,到北方的神山上去。心心念念,魂牽夢縈。』」
「後來他們離開了這裡,踏著許多人的屍骨,繼續往北方行去。」
「終於,男修士到達了那最北的雪山之上。」
說到這裡,老僧的聲音戛然而止。
謝洵立刻緊接著問:「那麼,他們最後的結局呢?」
「結局?」老僧笑著搖搖頭,「還沒有結局。」
他說:「結局還在故事的主人手裡。」
……
走出古寺,謝洵站在這山腰上眺望,卻並沒有「一覽眾山小」之感,從山上放眼望去,四周還是連綿起伏的翠色山脈,綿延極廣,就像是洶湧的碧色波濤,而他,此刻好像就站在一朵小小的浪花尖兒上。
謝洵這才真正體會到了,這座連綿的巨大山脈群為何有碧海之稱。
碧色的海看不到盡頭,南方的路還很遙遠,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想起老僧的話,他低低地嘆了口氣,卻絲毫沒有改變心意。
不,這是不一樣的,往南和往北,這是不一樣的。謝洵心裡這樣想著。
他對付秋年說:「走吧,秋年,我們繼續往南方去。」
……
于山林間行行復行行,傍晚的時候,他們離那座滄桑的古寺已經很遠了,從樹的枝葉縫隙間看去,古寺只是遠處山上一個小小的黑點。
又到了鳴起晚鐘的時候。
「鐺。」
「鐺。」
「鐺。」
山上遙遠的鐘聲傳來,悠遠的一聲一聲,響徹連綿起伏的山林,彷彿要滌盪盡世間所有的煩惱。
空蕩蕩的樹林沉默在黃昏的幽靜里。
謝洵聽著鐘聲,忽地停住了腳步,這是兩處斷崖之間,初秋傍晚的風吹得他的披風獵獵舞動,有一種疏曠卻迷離的冷意。
他凝視前方的付秋年。
恍惚間他看見付秋年站在斷崖中間的弔橋之上,面對他微笑著,向他伸出了手。
他遙遙虛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往前,再往前……
他好像見到了潔白高聳的雪山……
接著開滿荷花的儂麗水鄉閃現……
又在連綿巍峨的宮廷萬人叩拜……
「鐺……」
鐘聲戛然而止。
謝洵卻繼續往前走去。
空林的風聲呼嘯而過,鐘聲在空谷殘留迴響。
謝洵墜落進一片碧色的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