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城

  在視覺之前蘇醒的是嗅覺和聽覺。


  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規律的滴答聲,一切都在向沈秋成訴說著——悲劇的你進醫院了。


  沈秋成在心中的自嘲的苦笑,真他媽慘……


  接著,觸感回歸。


  腰間有些尖酸的刺痛感,與之相反的,有一隻冰冷的手在細細撫摸他的臉頰,有些溫柔,還有些……愛憐?

  真是可怕的字眼。


  沈秋成哼了幾聲,慢慢睜開眼睛,滿室金色的陽光變得異常刺眼,緩了許久才逐漸看清,他往身旁一瞥,入眼便是晏權那張飛揚跋扈的精緻臉龐。


  「醒了?」晏權輕聲問。


  沈秋成面無表情地看著晏權,好像在納悶他為什麼會在這裡,視線緩緩移動,意外的發現晏權竟然也是一身病服。


  「你怎麼也進醫院了?」沈秋成聲音略有嘶啞。


  「我?」晏權抬手從床頭柜上端起一杯溫水遞到沈秋成的唇邊,「你也知道的,我胃不行啊。」


  沈秋成微微偏頭躲過水杯,餘光瞟了晏權一眼,「你到底有多少病?」


  晏權傲然地挑了挑眉,硬給沈秋成灌了下去,差點給沈秋成嗆住才罷手,彎起食指擦了下沈秋成嘴角的水痕,才說:「挺多的,最近好像又患了一種。」


  「康元呢?」沈秋成問。


  「不知道。」晏權如實作答。


  沈秋成淡笑說:「你會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晏權就著剛才的水杯自己也飲了一口,「你真當我鐵打的啊?就我這身子骨,比你先爬起來一會兒也是仗著沒被下藥。」


  說到下藥,沈秋成不解的問:「之前在鄭會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晏權聳聳肩:「就康元唄,也不知道是看上你還是看上我了……不過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明顯是看上你了,連殉情這極品事兒都他媽干出來了。」


  「又在胡說八道。」沈秋成顯然不買賬。


  「真的。」晏權放下水杯,輕輕扳過沈秋成的臉,壓低身子湊近,故作驚訝:「他都拉著你跳樓啦!」


  「那我怎麼沒摔死?」沈秋成冷冷看著晏權。


  晏權笑了起來,十分得意,「你猜猜。」


  沈秋成盯著晏權看了三秒,淡漠的聲音和表情,「不想猜。」


  晏權燦爛的笑容一瞬間僵在臉上,然後慢慢鼓起一側腮幫,氣呼呼地瞪著沈秋成。


  就在這個時刻病房的門被推開,湧進一股寒冷的空氣,和一群不速之客。


  「秋成,今天——」


  時間與空間一起凝結。


  不速之客們集體石化。


  眼前晏權幾乎趴在沈秋成的身上,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整個就是在眉目傳情……


  也不能怪他們太能腦補,就他倆這個姿勢距離和神態,實在讓人不想歪也難。


  李淳中尷尬地咳了一聲打破了靜止的畫面。


  晏權眼風一掃,看到是李淳中立刻沉下臉,也不知道為什麼,晏權就是看這貨從上到下由內而外的煩。


  見李淳中也一臉不善地看著他,晏權氣不打一處來,挑釁地揚起長眉,收回目光,在沈秋成的唇上小雞啄米似的親了一下。


  淺嘗則止的親吻好像在宣告所有權,氣焰很是囂張。


  晏權的舉動又按下了時間的暫停鍵。


  李淳中只好第二次打破。


  沈秋成已經閉上眼,懶得搭理晏權。


  唐岑偷偷掐了苗小篆的胳膊一把,苗小篆才回神,把手中一大捧鮮花擺在床頭柜上,輕言輕語:「早點康復啊。」


  「多謝。」沈秋成睜開眼,點頭示意。


  唐岑手上抱著一盆果籃,看起來就很沉,放在茶几桌上,嘆了口氣,「自從畢業之後,我們總聽到淳中說你的事,只能說一件接一件,也是夠倒霉的。」


  沈秋成也嘆氣。


  李淳中坐到沈秋成另一側的床邊,與晏權一邊一個,迎著陽光背對晏權,「我們大學班級的群里都炸鍋了,大家都心疼死你,人啊都想方設法的往上爬,誰知道高處的風景也不是那麼輕鬆就看的啊。」


  晏權微眯起眼睛,危險地注視著李淳中的背影。


  「高處的風景?我才哪到哪啊……」沈秋成眼眸向旁一遞,聽不出是贊是嘲,「『第一公子』可在這裡呢。」


  「別拿我開涮。」晏權不滿的甩手站起,視線落在苗小篆送的鮮花上,轉身俯看花束,伸出纖長漂亮的手指,摸著一朵艷紅的玫瑰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聲音很輕柔,「秋成,今天是情人節。」


  沈秋成略略一愣,抬眼看向晏權的側影,「今天都2月14了啊?我竟然已經昏迷了兩天了……」


  晏權嘴角的笑都快抽搐了,這他媽重點不對吧?


  唐岑拿起一根香蕉,一邊剝一邊問晏權:「你好像很喜歡那束花?」


  晏權兩指夾住一枝粉菊,輕輕挑了出來,放在鼻下嗅了嗅,「菊花依舊沒什麼味道。」


  苗小篆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見晏權評論起她買的花了,撓著頭說:「就是在樓下的花店買的,可能水平一般?」


  「一看這凌亂的顏色層次,毫無韻律的造型,就知道這人根本不懂插花。」晏權挑了一枝白百合,抽到一半的時候轉頭問苗小篆,「不介意吧?」


  苗小篆大度的笑笑,示意晏權自便。


  「別用你的眼光去評判這束花。」沈秋成雙手探向腰間的繃帶,「人家這是禮儀花藝,你學的是花道。」


  「反正都是插花。」晏權又選了一枝粉色康乃馨和一枝玫紅色玫瑰,四根花枝攏在手中,東張西望,「我記得之前還在病房裡看到了啊,這會兒去哪了?」


  一屋子的人都隨著他的目光左看看右看看。


  晏權想了想,蹲了下去,「原來在這。」說著從沈秋成的床底抽出一個玻璃質容器,吩咐李淳中放下沈秋成的腳底的床桌。


  李淳中黑著臉不情不願的幫忙弄好。


  「你別告訴我你要用這個東西插花。」沈秋成輕柔的揉著腰側。


  那個玻璃質容器與喝紅酒的高腳杯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碗口大了幾圈。


  晏權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走到沈秋成的床尾,分別剪短花莖,抬起眼,幽深的目光從正對自己的沈秋成臉上一掠而過,「我在人的身上都能插,何況這個。」


  沈秋成:「……」


  「這裡沒有香,感覺不到位,就順手一玩吧。」晏權面容安靜,快速而整齊的撕開粉菊的花瓣,一片一片的鋪在容器底,波瀾起伏錯落有致,每一片都看似無心實則有意。


  舉手投足頗有點專業的架勢,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鋪完粉菊,晏權拿起玫紅色玫瑰,把花莖剪到只剩一厘米,雙手包住玫瑰,用拇指一層層輕輕揉開花瓣,露出嫩黃色的花芯,放在一邊。


  唐岑看到這忍不住出聲:「你把玫瑰搓的跟牡丹差不多了。」


  晏權一邊修剪著白百合的花莖,一邊微笑點頭:「你是明白人,其實本來就是代替牡丹,玫瑰的花瓣沒有牡丹外放,而且香味也淡。」


  「那不是有牡丹嗎?玫瑰我不喜歡,太做作了。」唐岑咬了一口香蕉。


  「可是,今天是情人節啊,二月十四沒有玫瑰,不合適了吧?」晏權慢悠悠地轉著粉色康乃馨,偶爾停下從中挑一瓣扯掉,專註的神情彷彿很有門道,但在外行看起來就在雜亂無章的瞎揪。


  晏權打量了那朵粉色康乃馨片刻,似乎滿意了,一剪子下去把花莖全滅了。然後他把玫瑰插丨進粉菊瓣較少的一側,梳理了一下白百合,放在玫瑰旁邊,康乃馨擺在百合的另一邊。三朵花大約佔容器的五分之四,鋪在下面的粉菊瓣較高的一處正好突顯出來,層次和色調都是無懈可擊的賞心悅目。


  好像一杯色彩撩人清爽可口的冰激凌,讓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想上去咬一口。


  「確實是不一樣啊。」唐岑直勾勾的盯著。


  「別急,還沒完。」晏權又走到捧花里里裡外外的翻找。


  唐岑滿嘴的香蕉,含糊不清的問:「你要插滿天星嗎?」


  「那多沒意思。」晏權隨口一答。


  翻了半天,晏權微微皺眉,埋怨道:「他媽的,什麼都沒有,這花插的鬧心不,真想回家取點貨來。」


  「就樣就已經非常好了啊。」苗小篆圍著那「杯」花細看。


  晏權厭棄的一撇嘴,不經意間掃到牆角的一盆文竹,頓時喜笑顏開,「虧了有它。」說著走過去,貼著泥土掐了三顆野草。


  「這種野草花盆裡最喜歡瘋長了,尤其潮濕一些的,看面相很像苜蓿草,也就是四葉草,但不是苜蓿……」晏權把三顆野草輕輕插了進去,圍著玫紅色玫瑰,翠綠的葉子搭在杯子的邊緣,「完工。」


  不得不說,那三顆野草強烈烘托出玫瑰,使本來出類拔萃的作品更有層次感,畫龍點睛,一下子又提升了好幾個檔次。


  晏權像端高腳杯一樣端起花,微微彎腰,做了個風度翩翩的紳士禮,放在沈秋成的床柜上,盪開淺笑,「沈先生,情人節快樂。」


  沈秋成津津有味的品了幾秒,讚揚道:「韻味無窮。」


  「過獎。」晏權難得沒有給點陽光就燦爛,只是隨手捻起已被剪斷的康乃馨花莖,在指尖像轉槍一樣轉了兩圈,眉飛色舞的看著沈秋成,「如果這裡有香,才能談得上意境和韻味。」


  晏權簡單收拾一下,然後不緊不慢的折起床桌,狀似無意的問:「你喜歡什麼花?」


  沈秋成不假思索的回答與晏權的猜測不謀而合,兩個人異口同聲:「蘭花。」


  「果然是蘭花啊,我還是很了解你的嘛。」晏權笑眯眯踱回床邊的椅子,剛要坐,房門便被敲開了,一個小護士探進頭,抱著病歷表怯怯地說:「晏權,檢查的時間到了。」


  晏權的好心情瞬間灰飛煙滅,罵罵咧咧的朝外走,「真他媽麻煩。」


  李淳中覺得陽光有些刺眼,站起拉了一半的窗帘,回頭問:「他有什麼病啊?」


  沈秋成似笑非笑。


  苗小篆從果籃里拿過一個蘋果,利落的削了起來,疑惑又試探的問:「他究竟什麼意思啊?」


  「對啊,他到底要幹什麼啊?」李淳中附和著。


  沈秋成嘴角微微一動,並沒說話。


  李淳中他們為了不打擾沈秋成休息,呆了一會兒就走了。


  沈秋成昏昏沉沉的又睡了過去,等到他再一次醒來,整個病房洋洋洒洒落下一片火紅,天邊的火燒雲不留餘地的散發著熱度。


  沈秋成覺得左手麻木不堪,嘗試動一下手指,未果。微眯開眼看去,一個身穿病服的人趴在他的床邊睡著了,雙手探進他的被子里緊握住他的左手,腦袋沉沉的壓在上面。


  火紅的陽光在他英俊又安詳的睡顏上一波一波蕩漾著,把原本就精緻的臉龐渲染的更加動人心弦。


  沈秋成低聲說:「困了就回去睡。」


  第一個字出來的時候晏權就條件反射的睜開眼,猛地直起身,微紅的眼睛定定的看了沈秋成一會兒,才呆茫茫的問:「啊?你困了?」


  眨巴了幾下眼,又問:「還是你餓了?」


  「……」沈秋成面無表情。


  見沈秋成不答話,晏權便以為自己說對了,「餓了?我叫他們買吃的去。」說著放下沈秋成的左手,輕輕拍了拍,邊打哈欠邊往外走,嘴裡還叫著:「浩軒,浩軒……」


  孟浩軒當然不在這裡,他雖然是晏權的特助,但不是保姆,很多重要的事情等著他處理。


  沈秋成和晏權當下都沒有手機,連個外賣都叫不到。


  晏權倚靠在房門上左顧右盼,揪住一個路過的醫生,張嘴就氣勢洶洶的要飯,還把手掌攤開在那醫生的嘴巴下面,連珠炮似的問了三遍「飯呢?」


  那醫生用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著晏權,「我吐的飯你能吃嗎?怎麼傻了吧唧的。」說完頓覺情勢不妙,得罪精神病的下場……飛快甩開晏權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晏權指著那醫生的背影罵。


  那醫生想來也是個爆脾氣,竟然罵了回來:「咱倆誰有病?!精神科在四樓,快點去吧你!」


  「你他媽才是精神病,找死嗎?!滾回來!」晏權氣的鼻子差點沒歪。


  那醫生遠遠的聲音傳來:「傻子才回去。」


  「你小子哪個科的?報上名來!」


  「傻子才告訴你。」


  ……


  晏權怒火衝天的甩手關上門,還在那喘著粗氣罵:「去他大爺的,什麼玩意兒吧!」


  沈秋成躺在床上,被這喜感的一幕搞的有想笑的衝動。


  晏權走到簡易衣櫃里抽出沈秋成的風衣,看都沒看就往身上穿,摸進衣兜里拿出幾張鈔票掃了一眼,又揣了回去,「我出去給你買去,媽的,醫院不給準備飯不說,還他媽在那振振有詞的。」


  沈秋成真的想問,你見過哪家醫院給病人飯吃的?

  但沒等他問出聲,晏權的人影已經消失在門口了。


  「我什麼時候說我餓了啊?」沈秋成嘆了口氣,望向窗外,喃喃的自言自語。


  四十分鐘后,晏權拎著幾個飯盒回來了。


  「外面真的好冷,又下雪了。」晏權飛快的把袋子放在茶几桌上,跳腳對著凍的通紅的手不停的哈氣,翻來覆去的查看,「可別凍壞了手指。」


  「這麼寶貝啊?」沈秋成雙肘撐著身體,坐了起來。


  「手指壞了我的人生得多無趣啊——」晏權漫不經心的拉長了音調,「鋼琴也不能彈了,床上也擺弄不了人了……什麼都幹不了了,哎,想想就生不如死。」


  「……」


  手指終於緩了過來,晏權舒了一口氣,轉身放下床桌,把飯盒一個一個擺了上去,「破醫院周圍沒什麼好吃的,讓他們隨便炒幾個菜。」


  確實是很家常的一些菜,糖醋排骨,宮保雞丁,魚香肉絲,梅菜扣肉……


  「就沒有清淡一點的?」沈秋成挑了挑眉。


  「今天可是情人節啊!馬路邊到處都是賣玫瑰花的,一對對小情侶那幸福悶騷的樣子看的我真想拍死他們。」晏權搭起一條腿坐在床邊,屁股擠了擠沈秋成的,微微回頭,眼神很是曖昧不清意味深長,「只剩咱們兩個苦逼呆在醫院相依為命,再弄點清湯掛麵還活不活?」


  沈秋成置若罔聞,稍微挪動了一下。


  晏權向後靠了靠,一偏頭,冰涼的鼻尖便掃過沈秋成的臉頰,「我真想知道你的腦電波,到底哪句話哪個鏡頭能讓它劇烈的浮動一下呢?」


  沈秋成不接晏權的話,面不改色,「吃這些你的胃能行?」


  「你……這是在關心我嗎?」晏權的笑容里數不盡的挑逗暗示的情調。


  沈秋成不屑一顧的哼了下,「吃吧。」接著在晏權的耳邊跟了聲低沉冰冷的笑,「吃死你最好。」


  溫熱的氣息穿透耳膜狠狠吹進晏權的腦子,那麼一瞬間,他不由自主的心神恍惚,然後悲劇的發現自己可恥的硬了。


  再看向始作俑者,人家已經自顧自一臉淡定的吃起來了。


  ……


  相對無言各懷鬼胎肩並肩吃了三分鐘。


  「鄭會那天到底怎麼回事?」沈秋成停下筷子,打破平靜。


  晏權飛揚傲然的眉目流光溢彩,仔仔細細把沈秋成端詳了一番。


  「說話。」沈秋成俊眉微微攏起,橫了晏權一眼,肯定句:「看什麼呢。」


  晏權眉梢眼角無一不展露囂張的笑意,很風流也很輕飄,夾起一塊排骨,直接塞進沈秋成的嘴裡,慵懶纏膩的聲音絲絲入扣:「你全身上下我哪沒看過?」


  沈秋成嚼了幾下,吐了骨頭,不驕不躁的點點頭:「那又如何?」


  是啊……


  那又如何?


  都是男人,看就看了。


  關鍵是——你動人家了嗎?

  沒動。


  所以,敗了。


  晏權的臉色已經說不清是藍了綠了紫了還是黑了……真想打死那個憐香惜玉的自己,當時就應該不管不顧給他操下去,他媽的,讓他還在這心硬嘴硬骨子硬。


  「我問你康元那事呢。」沈秋成喝了一口水,「別想歪。」


  「康元就是來報復的唄。只有你一個人喜歡喝清酒,葯也太好下了,你暈乎了就扯著你一起跳樓了。」晏權撂下筷子,雙臂環抱在胸前,得意洋洋,「幸虧老子機智,一直拉著康元讓他拚命說廢話拖延時間,好讓浩軒提前在樓下準備妥當,就這樣還墩了腰送進醫院,要不然你不得摔個半死啊?」


  「康元現在呢?」


  「這個真不知道,我也還在打聽。」晏權又拿起筷子,給沈秋成的碗里夾了一片扣肉,輕聲說:「吃飯吧,別再糾結康元了,他早攤大事了,惡人自有惡人磨,逃不掉。」


  好一個惡人自有惡人磨。


  沈秋成盯著碗中靜靜躺著的扣肉,淡淡攏眉,挺直背脊向後靠去,看著晏權白皙的耳後和微微泛紅的耳尖,他沉默地扒著飯,隨手夾了一塊排骨放進沈秋成的碗中,還惡作劇地撥弄了兩下埋進米飯里,笑了笑,然後繼續低頭吃自己的。


  「你的胃沒事吧?」沈秋成豎起筷子。


  「也許吧。」晏權聳聳肩,拿過沈秋成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死不了就行,我現在不是挺好的么。」


  「我看你也挺好的。」沈秋成端起飯碗,「今天是情人節,幹嗎不出院會情人去?在醫院傻窩著,可不像你的性格。」


  晏權精緻的面容剎那沉到底,不勝其煩的說:「我沒情人。」


  「你沒情人?」沈秋成冷笑,聲音頗有嘲諷,「你是情人太多自己不知道陪哪個吧。」


  晏權好像聽到什麼驚天的笑話,微微偏頭,不可思議的掃了沈秋成一眼,笑得賊兮兮,「這種話可不像是沈秋成能說的,我這不是陪著你呢么,瞎拈什麼醋啊?」


  「晏權……」沈秋成慢悠悠地夾了一筷子菜。


  「恩?」晏權還在漫不經心的扒著飯。


  「你別把我當傻子。」


  晏權聞言全身一怔,先是眼風一飛,接著極慢極慢的轉過頭看去,眼底的漆黑一望無際。


  沈秋成微微垂下長睫,吃飯的動作很平淡,表情眼神也很平淡。


  這種平淡在晏權看來是一種令人髮指的刺眼,胃裡爭先恐後的湧出滾滾熱浪衝出在他的五臟六腑里灼熱的翻滾。


  沈秋成斜了晏權一眼,這人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你怎麼了?」


  晏權收回視線,目視前方,半晌笑了一下,擱下筷子,清了清嗓,「我胃疼……」


  「就說了別吃這麼油膩的。」


  晏權眉心越鎖越緊,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牙根都開始發顫,「我去要點去痛片。」說著起身便要走。


  「要什麼去痛片!」沈秋成一把抓住晏權的胳膊,將欲走的他整個人拽了回來,回手摁響護士鈴。


  晏權死死捂著胃,疼的弓下腰,無力地趴在沈秋成的腿上,身子蜷縮成一團,止不住顫抖的背影,很細微很不甘心。


  沈秋成翻過晏權的身子,看著他慘白如紙幾乎一碰就碎的臉龐,口吻嚴厲:「再說一遍,去痛片是個飲鴆止渴的東西,別他媽再吃了,聽到沒?」


  晏權緊閉的眼眸微動,伸出手握住沈秋成的袖口,聲音裡帶一點不太明顯的悲涼,「戒不掉了……」


  「戒不掉個屁,敢舔刀尖的晏權戒不掉去痛片?我怎麼就不信了。」


  晏權拉過沈秋成病服寬大的袖口,埋住臉,悶聲悶氣里夾雜著深深的對命運屈服的無奈,「秋成,很多東西不是你說戒掉就戒掉的,例如為什麼我可以不眨眼地給自己放血卻停不了這小小的去痛片,例如為什麼我可以後宮佳麗三千卻……」他頓了頓,攥著沈秋成的袖口深喘幾下,「胃好痛,我不想再說話了。」


  「嗯。」沈秋成應了一聲,順便將窩在自己身上的晏權往懷裡抱了一下。


  半分鐘后,醫生護士們都來了。


  「我沒事。」沈秋成指著窩在自己身上的晏權,輕聲輕氣:「他胃病犯了。」


  白衣天使們手忙腳亂的把面色慘白無精打採的晏權架出去。


  沈秋成不動聲色的躺了下來,給自己拉了拉被子,凝視隨著夕陽的餘光從紅轉黑的天花板。


  突然有人敲了敲病房的門。


  「進來。」沈秋成說。


  房門被緩緩推開,沈秋成一看到來人就微微笑了起來,叫道:「舟哥。」


  許恆舟嘆了口氣,「秋成,有個人想見你,你的想法呢?」


  沈秋成沉默了一瞬,他沒有問許恆舟具體是誰要見他——過了一分鐘,他緊了下腰間的繃帶,輕聲問道:「人在哪?」


  「跟我來吧——」


  外面又降下了小雪。


  許恆舟的車就停在了醫院的對面馬路邊。


  沈秋成走過去,打開車子後門,就見到一個他熟悉無比卻又陌生無比的女人坐在裡面。


  袁嵐一見到他,就頗沒有風度、急火火地問:「秋成,我剛剛找恆舟,卻聽到了你出了意外,嚇得我魂飛魄散了!」


  沈秋成坐進車裡,關上車門。


  許恆舟很知趣地靠在車門上抽煙,沒有進車裡。


  袁嵐立刻坐立不安地抓起沈秋成的一隻手,上下查看,「沒有大礙吧?啊?」


  「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嗎?」沈秋成默默地抽回手,「你有什麼事?」——他知道,袁嵐是不會無緣無故找到許恆舟的。


  袁嵐垂下眼,聲音都有些抖,「自從上次你跟我說辰風……辰風……我就睡不好吃不下……」說著她用雙手捂住了臉,「我好想他……」


  沈秋成沒說話,只是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氣。


  袁嵐緩緩放下雙手,轉臉問沈秋成:「你上次跟你說的那個女人,你有去查她嗎?」


  「郝悠素?」沈秋成問。


  袁嵐點了下頭。


  沈秋成眉心攏在一起,「我實在想不通你是從哪裡聽說的她的名字,你怎麼可能認識她?你知道她是誰嗎?」


  袁嵐抹了下眼睛。「我當然知道。」


  「她是誰?」


  袁嵐認認真真地看著沈秋成,一字一句地說,「她是辰風的老師,高中的數學老師!」


  饒是沈秋成也驚了,「你說什麼?!」


  「所以你都查到了什麼?」袁嵐問。


  就是什麼都沒查到!

  沈秋成一直覺得真相沒有那麼簡單,但事實的複雜程度還是讓他吃了一驚——郝悠素是晏樂北名正言順的續弦妻子,是晏權口中和名義上的繼母。


  他能查到的東西也只有這些。


  然而……


  郝悠素原來竟然是一名教師?

  還教過他大哥沈辰風?

  他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

  ……到底是怎麼回事……


  「秋成。」袁嵐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我不會開車,你身體不好,要不讓恆舟開吧。」


  沈秋成下車跟許恆舟簡單說了幾句,就直接開著許恆舟的車離開了。


  按照袁嵐的指示,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都離開潁川市進入郊外的縣城了。


  最後停在了一間頗為洋氣的二層小樓前。


  沈秋成停好車,見到袁嵐在不停地敲著大門,嘴裡還喊著,「彭老師,彭老師?」


  沈秋成走近,就發現了這扇門的蹊蹺之處——不管是上門縫還是下門縫,都非比尋常。


  「別敲了,」沈秋成說著拉住了袁嵐,「退開一下。」


  袁嵐後退了幾步,沈秋成按了按腰,抬起腿,一腳就將那扇大門踹開了。


  袁嵐立刻衝進去,淡泊凄涼的月光,照射出院子里的全景——真正意義上的人去樓空,除了那尚在飛揚的細雪。


  「走吧,我送你回家。」沈秋成說,「來晚了,別人比我們動作快。」


  沈秋成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將袁嵐送了回去。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已破曉,杜澤揚和陸一白坐在大門口,不知道在聊什麼,兩個人眉開眼笑的。


  陸一白見到沈秋成頓時沖了上去,說,「沈大哥,剛剛我還和杜澤揚說到你呢,我想去潁川闖一闖,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沈秋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父母同意你這麼做?」


  「管他們呢。」陸一白回答,「我爸就是個小鎮長,他管好我弟弟就行了,管我幹什麼?」


  真是年少無畏,不知世間險惡。


  「跟你父母商量過再說吧。」沈秋成說完,又對袁嵐說了一句,「再見。」


  沒有多停留一分鐘,轉身便走上了車。頭腦發脹的開了幾個小時的車,走走停停,到穎川已經傍晚。雖然這輛車是許恆舟的,但他已經沒有精力去還了,反正也不是外人,直接開回了家。


  沈秋成一拐進他家別墅的路道,就看到一輛眼熟的悍馬停在院子外,車門上倚站了一個男人,朔風吹得他的風衣獵獵作響,嘴裡的香煙在朦朧的夜色里忽明忽滅。


  沈秋成徑直的開進車庫,熄火下車,走過院子的時候,不用回頭就能強烈感覺到兩道目光在追著他。


  沈秋成打開大門,剛要進屋,不高不低的聲音就傳來過來,「去哪了?我找你一天了,知道嗎?」


  沈秋成突然就覺得可笑,有些話還真得一次說清楚。


  甩上大門,沈秋成轉身走了幾步,拉開院子的鐵門,隨手關上,靠了上去,與晏權的距離大約一米。


  「去哪了?」晏權吸了口煙,又問了一遍。


  「不在醫院呆著,你跑這來幹嗎?」沈秋成沒有回答晏權的問題。


  「去哪了?」晏權孜孜不倦的問,一副不知道答案不罷休的陣勢。


  「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沈秋成微微笑了起來,掏了一根煙出來在鼻下嗅了嗅,「還準備用你那些哄小姑娘的方式『追』我?第一公子,你幾歲了?」


  「我他媽以為你又被康元抓走了!老子轉圈找了你一天!拜託你下次去哪能不能先告訴我一聲?或者帶上你的手機!」晏權忽然吼了起來,黑髮和衣擺隨著夜風飛揚。


  沈秋成繼續微笑,聲音卻有點冰冷:「你這麼生氣幹嗎?」


  晏權漂亮又風流的眼睛緩緩閉上,遮去所有的神采奕奕,好像在做什麼思想鬥爭。


  「我一直覺得什麼情啊愛啊,你啊我啊的,都特矯情。」沈秋成偏頭遠望,掏出打火機在指間轉了幾下,點燃香煙,「你這人雖然沒下限沒節操,又有些瘋狂,但是比他們靠譜的多,因為你夠坦誠夠赤丨裸裸,一切為了原始的*。」


  晏權的神色慵慵懶懶,嘴角勾起一絲疲憊的笑容,「你到底要說什麼?僅僅是為了連誇帶損我一頓?」


  沈秋成向前邁了一步,伸出手撐在車門上,另外夾著煙的手掐住晏權那張英俊精緻到完美無缺的臉蛋,扳了過來,兩個人就在極近的距離里對視。


  「你別把我當傻子。」沈秋成重複了一遍在醫院裡那句模稜兩可的話,補充出下一句,「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晏權突然就笑了,路燈朦朧的光線,襯得他的俊顏有些迷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你也是厲害。」


  沈秋成放開晏權,垂下眼看去,手指點在晏權的胸口,煙灰簌簌飄落,夜風刺骨的涼寒,神情更甚,尾音淡淡揚起。


  「晏權,控制好自己,你有點過界了——」


  剎那間,世界都寂靜無聲,呼吸心跳血液全部靜止,彷彿已經死去了一般。


  沈秋成漠然一笑,輕柔地拍了拍晏權光滑的臉頰,「早點回家吧,外面太冷了,別凍壞了你最寶貝的手指。」


  晏權微微仰起頭,眼角發澀的看向夜空中那輪圓月。


  「以後都別來了。」沈秋成彈飛煙頭,輕描淡寫的說。


  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進屋了。


  晏權的眼神渙散了起來,神智也開始恍惚,摸出一瓶去痛片,擰開吞咽,機械麻木下意識的動作。


  滿腦子都是沈秋成的那句話。


  ——晏權,控制好自己,你有點過界了。


  不論是公司還是家裡,晏權果然沒有再來。


  與鄭式集團的會議結束的時候,*楓有意無意的提起,說第一公子胃病加重,天天躺在醫院裡輾轉反側,多少男男女女空虛寂寞冷了。


  沈秋成平平穩穩,執筆在各種報表上不停的簽字,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楓被這兩人搞得也是醉掉了,他能參透多麼強大繁複的商業機密,卻搞不懂兩個男人之間小小的磁場電波。


  問一個,一個沉默不語。另一個畢竟是發小,不好直接問,只能旁敲側擊,結果毛都看不出來。


  淵深年底總結,沈秋成接手這大半年來,公司業績談不上一片飄紅,倒也算安穩,畢竟從小耳濡目染,加上高材生的學識頭腦。


  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迎來了農曆新年。


  除夕當天,家家戶戶紅燈高高掛,小孩子歡聲笑語追逐著放炮,在外工作一年的遊子們歸家,空氣里充滿了團圓的味道。


  沈家別墅二樓陽台的落地窗前,擺著一張白色高檔圓桌,三把椅子。


  沈秋成就在這從早坐到晚,除了吸煙,什麼都沒幹,腳邊扔滿了凌亂的煙蒂。


  夜色濃濃,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整個穎川市萬家燈火,溫暖幸福。


  沈秋成還是坐在黑暗裡抽煙,連盞燈也不開,看起來好像與這個歡天喜地的世界互相屏蔽了。


  偌大冰冷的別墅,只有他一個人,和一條叫「沈蹦蹦」的狗。


  沈蹦蹦是沈辰風最心愛的狗,沈秋成對小動物其實沒什麼太多的愛心,但蹦蹦是大哥的狗,他也好吃好喝的將養著。


  蹦蹦叼了幾根昨天吃剩下的骨頭放在沈秋成的腳邊,然後舔他的腳背,濕濕潤潤的,提醒沈秋成——不管你餓不餓,反正我餓了……


  沈秋成仍是巋然不動。


  直到圓桌上擺放的手機響了起來。


  沈秋成掐了煙隨手一撇,接起電話,下意識的「喂?」


  「在哪呢?」


  「家。」


  「開門吧。」


  話音才落,沈秋成就聽到車駛進花園的聲音。


  接著那邊掛了電話。


  沈秋成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腰部和膝蓋略軟,揉了幾下,緩步走下樓梯,穿過裝修客廳,門開了一條縫隙。


  入眼便是一盆打理精緻品味高檔的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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