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夢非夢
麵前的男子喉結動了幾動，從嘴角滲出滴血來，半晌，微聲道：“你，你別哭，我……不礙事。”
青華哽咽道：“你別騙我了，我曉得的，祭了那紅蓮業火，無論是神是佛，便隻有個灰飛煙滅的結果，離舸，你要死了，對不對？”
離舸身子一僵，微睜著漆黑的眸，裏麵蓄著一片水澤，他緩緩道：“以前，我總想著與你在一起，每次卻隻給你帶來無盡的痛苦，罷了，我寧願你也像從前一樣，將我忘了，忘得幹淨。”說罷，想要抬起手，卻終是沒能將手抬起來，身子慢慢沉了下去。
青華親眼看著麵前離舸的身體一點一點化成灰齏，又一點一點地從自己的手縫中溜走,她 怔怔地望著自己空蕩的雙手，半晌，忽的又想起什麽來似的，絕望又慌亂地撐起一道仙障來。那灰齏籠在仙障中，一時不得消失。
“你也便像從前一樣，將我……忘了吧。”
“將我忘了吧……”這，便是離舸在這世上，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
三十三重天陡然生變，紫薇帝君匆匆歸來，又在與入魔的帝釋天墨鈺的決戰中匆匆灰飛煙滅。北極中天紫薇宮與淩霄殿雙雙失主，天界一時大亂。
幸而魔族自上次被五把神劍鎮壓後一蹶不振，鬼族亦剛失了王，羅刹姬好不容易將元神從貓身上扯出來歸了位，是以三方都處於內亂狀態，哪方若想趁機上位，也是有心無力，故而，八荒之內，竟難得的過了幾年安寧的日子。
據傳，當日被天帝逼婚的上神青華帝君癱坐在那淩霄殿上整整一日，周身築起了一道厚厚的仙障，想要強行凝結紫薇帝君的元神，這舉動竟引來了九九八十一道削骨天雷，然而逆天改命，終是未能成功，隻被那雷劈得昏睡不醒，丟了半條性命。
百年之後，青華在青羽峰千羽洞中，一夢初醒。
阿寒自經曆了一番變故，青華沉睡之後，便發憤修習，加之有重羽一旁悉心教導、雲澤一旁監督敦促，很快，便在五百歲上就修成了上仙，到了五百零一歲上，竟然渡過了九九八十一道雷劫，終於有資格成為了北極中天的新一任帝君。彼時，阿寒已經長成了個風度翩翩的英俊少年郎。眉眼清曜，一聲紫衣，活脫脫就是另一個離舸，隻聲音還稍顯稚嫩。
青華坐在石榻，滿目瘡痍地看著對麵的阿寒，阿寒隻覺得，阿娘的目光好像在他身上，卻又不像在看他。心下一陣戚然。
重羽道：“我當日都以為你要引了天雷，與離舸一同去了。幸好你體力不支，又有阿寒在一旁哭喊，擾的你沒能聚得了離舸的魂，不然，作為逆天的代價，那削骨天雷的威力，足以將你挫骨揚灰。”
重羽說的這些，青華大概都不記得了，那時，她頭腦中一片茫然，隻想著，一定要留住離舸，一定要留住他！縱然在也看不見他淡淡的笑、看不見他曜黑的眼，可自己至少要留住他的一縷神識，這樣，便就像他在自己身旁一樣。
青華腦中空空，看著重羽與阿寒立在榻前皺眉瞧著自己，一顆幹涸的心泉才稍稍恢複了些知覺。
青華歎了口氣，緩緩道：“罷了，睡了這些日子，也該去四處走走了。”
漫漫仙途，無事可做，隻能去八荒六合的山山水水中遊蕩。白日裏走得累了，晚上便倒頭就睡。青華很久沒做過夢了。而宿在昆侖山上的兩三個夜裏，卻連連做起夢來。
夢裏的人，確確便是離舸。他坐在一張矮幾前，紅泥小爐炭火通紅、茶沸魚眼水泡汨汨。
他道：“新摘的濁溪玉芽，茶湯雖淡些，倒也清爽適口，風兒，來一杯。”
青華沉在這夢裏，隻覺得再不願醒來。第四日午時，青華慢悠悠睜開眼，給周圍設了個仙障，捏決蓋了幾間篷廬，便在此處常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
阿寒與重羽此間來看過青華幾次，見她氣色漸漸恢複，便多少放下了心，對於她選的這個新住址沒有多說什麽，隻遣了一兩個小仙將房屋修繕了，又建了個涼亭，將叮當喚了來照顧她。
青華隻將睡夢當做了現實，將現實當做了睡夢，如此這般，倒覺得年月渡得容易些。
三年來，一夜一夜，離舸準時出現在自己的夢中，從未爽約。然而青華到昆侖的第三年零一個月後，卻再也夢不到離舸，為此，青華煩躁不已。
一個月後，重羽一臉凝重的來昆侖找她，一臉便秘的表情，欲說還休。
那遮遮掩掩的樣子成功引起了青華的興趣，一頓逼問，卻聽得她流了一身冷汗。
重羽道：“自那樁變故之後，阿寒的性子愈來愈沉穩，但不知怎得，一個月前，阿寒去凡間曆練，回來時竟帶了個體弱多病的男子。本來這是件極小的事情，可從阿寒這些天的表現來看，很不一般。阿寒沒有與人同睡的習慣，他的寢殿，向來不允許人進去，可阿寒不僅將他帶來的那個男子送進了他的寢殿，還與他同吃同睡，衣不解帶地伺候他，聽說今日他還預備動用北極中天的星河之力為那個男子洗筋易髓、重塑仙身。這這這，這完全不正常啊！阿寒莫不是……莫不是成了斷袖了吧？”
話音剛落，卻見阿寒從門裏進來。
青華端著杯茶水略抿了口，訕訕道：“我與你重羽舅舅正說呢，聽說你近日在凡間裏救了個男子，呃……衣不解帶地，呃……照顧他，還預備為他洗筋易髓。我思忖著，你平日裏紫薇宮的事務便已經夠繁忙的了，這等小事便交由你重羽舅舅去辦吧，如何？”
此時，阿寒正端端地立在青華麵前，唇角隱隱有絲笑意。
青華眼風裏掃到那絲笑意，心內愈發緊張，正欲張口，卻聽得阿寒道：“阿娘你就不想見見這男子？”
青華道：“我的確是準備明日去見他一麵，今日卻有些遲了，不若你先打發了他去青羽峰的後山上做灑掃的小廝。我明日收拾收拾，便去回青羽峰了。到時候我與你重羽舅舅一起去會會他。”
阿寒麵上露出了啼笑皆非的古怪神色，“阿娘真的要將他安排到青羽峰後山上做灑掃小廝？”
青華矜持一笑道：“是啊。先叫他幹兩天，吸收吸收青羽峰的靈氣。”
“阿娘可知道您這位灑掃小廝，來曆可不簡單，阿娘是否有興趣隨我道北極中天走一遭？”
青華不動聲色地滿足了阿寒的要求，一路上卻絞盡腦汁，想了百來種方法，隻待到時將那男子帶走，絕了自己兒子的斷袖念。
外殿的玉石階上沒有半個影子，卻從寢殿內傳來了幾聲壓抑的咳嗽。隻見阿寒一撩袍角衝進了殿內，青華看著自家兒子擔憂的神情，心下不由得又沉了兩沉。不由輕哼一聲，正待抬腳往裏走時，卻驀然間呆住了。
男子一身紫衣，搭著阿寒的肩膀走了出來。他的麵上一片蒼白，唇上也無絲毫血色，隻一雙曜黑的眼睛中蓄著一汪星河，迎向青華的目光。
那一刻，青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隻知道，這便是自己這一百多年來，做到的最美的一場夢。她屏住呼吸，不敢向前一步，生怕動作一大，這夢境便不複存在了。
前紫薇帝君離舸的回歸，不能不稱之為奇跡。
他寥寥數語，便概括了這百年來的遭際。
“還記得當日你強行為我聚魂時鑽入你心頭的那一團光球嗎？”
青華自然記得，當時仙障已幾近破碎，但卻仍然無法聚集到離舸的一絲神識，隻一團莫名的紫光，環繞著自己轉了幾圈後，便鑽入了自己的身體。
“當日我本魂飛魄散，但手中殘餘的無相天之力為我保住了最後一絲神識，那神識最終又被你強行聚魂之力所吸納，進入了你的體內。這些年來，我白日裏努力修補著自己的殘魂，夜晚，便進入你的夢中與你見麵……本以為聚得三魂六魄需要耗費上萬年的精力，卻不想著昆侖之上竟殘留著我當日沉睡時的神息，故而恢複得極快。那日我屏息試探，想要從你體內脫離出來，卻不想一下子落到了昆侖山腳下的凡界中，我借著昆侖的仙氣修得了人形，在凡間混跡了半年，恰好遇見了在凡間曆練的阿寒，他便一眼認出了我來。”
“原本想養好了元神在來，免得你為我憂心，但一想，還是先讓你放心的好。”他微微一笑，麵色隨蒼白，但眉眼之間露出溫和喜色來。
青華又哭又笑，隻聽得對麵的男子道：“娘子，莫哭。”
殿門旁的合歡樹上，粉綠色的煙霞在微風中搖搖曳曳，花葉婆娑。他伸過手來，仍是消瘦的模樣、曜黑的眼睛，紫色的衣、漆黑的發，一汪淺淺的星河。天地間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他緩緩道：“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