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雨一雙人
麻骨散,取之麻洋之根,涼曬三日磨成粉,加以成粉猴骨,又酌水兩錢,用棕泥之灶烘之即成,食之成魔,不死不休。《奇葯志》古子笙
麻骨散是一味狠葯,但是很多時間又是一味好葯,兩百年前諸侯逐鹿時,最愛將此藥用在前鋒死士身上,凡食了此葯的人均不知痛覺,不曉疲憊,常常在重要戰役中諸侯們都會讓前鋒們過量使用,以達到一戰必勝的效果,但往往勝了戰,人卻沒了。後來又因為這葯太過狠毒,被天子下令禁用,不過被禁用不代表沒有人用。
紹凌走在陽河縣府背後的小道上,雨噠噠的敲擊著她的雨傘,沒有太陽的傍晚即使是初夏也免不了有些虛寒意。紹凌腹間的傷已不像前日那樣疼痛,適當的麻骨散不會讓她發狂,卻能幫助腹部的痛感消退,她心中默念著步數,沒有執傘的手垂在刀邊,手指不停的在畫著,那是她心裡的藍圖。
如今的縣府十步一哨五步一崗,比調虎離山之前更加森嚴,她此時的計劃已不是速戰硬闖,現在的情況更適合個個突破,減少與縣兵的衝突,可以說此計在於偷盜而不在於殺人,其實一開始紹凌採用這種方式,可能螽羽早已倒手,可是卻偏偏性急,才有今天為自己造了重重障礙。
她轉過一個路口,與一隊縣兵擦身而過,她微微壓低雨傘,保持著不疾不徐的腳步,淡定的繼續走著,不引起一絲懷疑。可是仍有一絲殺意悄悄出現在紹凌背後,但這並沒有逃過紹凌的知覺,只是她在此之前的打探中,這陽河縣從來沒有駐守著高手,就算有也只是偶有大賈的隨行護衛,那也是少之又少的事了。
這殺氣也不足壓制紹凌,畢竟對方只是一人,而說到單兵之戰,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是自己的對手,紹凌選擇向一條少人的小巷走去,無論對方是誰,最終的目的就是離開縣府的範圍,一對一是她理想的結果。
「出來吧。」紹凌倚在巷尾的梧桐樹下,手輕輕的撫在刀柄,對方是誰她還並不知道,但憑藉著對方的跟蹤路數,她心裡也多少有些清楚:「既是同門,又何故遮掩。」
一個縣兵出現在巷中,他拿掉頭上的斗笠,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真不愧是紹凌師妹,真是敏銳。」玄刀門中誰不識無雙的紹凌,刀法無雙,美貌無雙。
「你來做什麼?」紹凌說的很隨意,她將傘收起,微微抖掉傘面上的雨水,將傘放在梧桐樹邊。
空出一隻手,更適合殺人。
「我們玄刀門,不就是收錢做事嗎?」同樣的,狐狸一般的男子也甩掉了手中的斗笠,一隻手不自覺的放到彎刀之上。
「日宗為錢,月宗為狗。我們何時一樣?」紹凌駁道,任她容貌傾國在對手的眼中卻只有那殺氣騰騰。
玄刀門門下又有兩宗,一為日宗,收錢辦事,無論貴胄商賈認錢不認人,而紹凌所在的月宗僅為符國王庭行走狗之職。而日宗與月宗殺場相見,也並不是少數。彎刀出鞘,殺氣出身。紹凌的彎刀幾乎能切開雨水,對手的笑容有些僵硬,月宗少壯派第一人,並不是說說而已。
「日宗佑知恥。」男子自報身份。出門令是極秘的任務,而男子接到保護螽雨的任務時並不知道他面對的是同門,更沒想到是少壯派中赫赫有名的紹凌,如此至少死有所名。
「不重要。」紹凌緩緩抬起刀:「一堆肉而已。」
五月的陽河柳絮漫天飛舞,就算綿綿細雨也不能阻止生命的繁衍,它們低飛著,飄過刀客的刀,飄過刀客的臉,飄過那無情的眼。剎時間風止,絮落。此時應是見刃時。
佑知恥先行出擊,玄刀刀術以快為攻以攻為守,得先手者得勝機,可是眼看刀離紹凌只有兩寸時,卻被紹凌的刀劃過刀刃,改變了前進的方向,佑知恥看著自己的刀偏移了目標,卻因為自己出刀過快而無法再調整到正確的方向,此時紹凌一個轉身順利站在佑知恥後方,沒有一絲猶豫,彎刀筆直的砍向佑知恥的背部,好在佑知恥在衝過紹凌身邊時已經意識到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調整重心身體前傾。紹凌的刀依然劃過他的後背,卻比想象的淺了幾分。
佑知恥轉身貓腰,這是要突擊的準備,兩人師出一門,紹凌自然知道,此招一出便是生猛之極,乃是用全身之力集中於一點進行刺殺,而這一點在哪裡,除了突擊之人,無從得知。紹凌挑眉,這麼快就拿出看家功夫,難免也太抬舉自己了,於是也跟著貓腰突擊,以示對同門的尊重。
對於紹凌的突擊,佑知恥在意料之外,可是這又在情理之內,武者之間的尊重不用言傳。佑知恥輕輕轉動刀口,動作輕的來不晚察覺,他的目標是紹凌的腹部,早在顧主主聽說紹凌傷在腹部,如果以此為目標自然紹凌反應會慢。
生死之間,在此一刀。風起,絮飄,人飛揚。
佑知恥從下往上,用以小腿之力衝起,刀鋒直指紹凌腹部,而紹凌騰空而起,彎刀之尖直指佑知恥心門,只是彈指的時間,兩人再次停下。佑知恥並沒有如紹凌想的那樣倒下在地,因為那本是應該划向紹凌的刀,最後成為了保護佑知恥的工具,就在衝起的那一刻,佑知恥選擇了保護自己,擋下了紹凌的刀。
看著紹凌盯著自己,佑知恥感覺到了一絲羞愧,他不怕戰死,卻怕別人看出他的膽怯。佑知恥再次提起刀,紹凌的兩次進攻已經讓他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他只是玄刀門一般的弟子,他的任務中應該不會出現這樣的對手。
「你怕死。」紹凌放下拿刀的手,怕死對於一個刺客來說,是極傷榮譽的事。
佑知恥的心事被拆穿,只好狠狠的答道:「你知道的太多了。」此時的他如同斗獸,本來沒有生機的自己,卻因為一絲恥辱之心產生的憤怒為自己增加了一絲的生機。
佑知恥被羞恥迷惑了理智,他沖向紹凌,憤怒的他力量更強,刀術更快,同時破綻也更多,突然加速的攻擊讓紹凌轉攻為守,化解這樣的進攻對紹凌來說並非難事,只是現在佑知恥的拚死掙扎讓她想起了自己,紹凌越是猶豫,佑知恥越是勁猛,終於有一刀不偏不移的劃過紹凌的手臂,那血花從手臂濺起,才把紹凌的注意力拉了回來,此時天越來越暗,雨越下越猛,紹凌也不願戀戰,看準佑知恥的破綻一刀刺向他的右胸,又反手割過他的臉頰,接著一膝蓋猛擊,將佑知恥踢到半仗之外。
而血的味道隨著風雨瀰漫在空氣中,紹凌不動聲色,表情如水,佑知恥撫著胸口的傷有些驚愕,不過也總算知道紹凌為什麼會是他們這一代人中的傳奇,因為當其它人亢奮於血腥時,喜於優勝時,紹凌完全不會有一絲的情感,她不像人,更像那彎刀。
「我不想死!」血浸的雨水濕透了佑知恥的衣服,他狼狽的像一隻狗。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佑知恥蹣跚著站起來,他低聲說著:「我進入日宗就是因為不想像月宗的狗一樣死這沒人知道的巷子里。」他抬起頭,血紅的雙眼盯著紹凌,那雙眼睛讓紹凌不禁想起自己殺掉的第一個人,那是一個四十歲的俘虜,她殺了他,那晚她吐到了暈厥。
「我不會讓你殺了我。」佑知恥再次沖像紹凌,做他的困獸之鬥。
在紹凌面前,他的攻擊像個孩子,紹凌輕易躲避開了他的攻擊,只是淡淡的說著:「我們沒有選擇。」
「真的沒有選擇嗎?」佑知恥扔下刀,他抓起紹凌的前襟,絕望的低嚎。
其實這是紹凌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除了殺人,她從來沒有選擇過其它的生活,死或者被殺死,難道人生還會有其它的選擇嗎?
「沒有。」紹凌像是給著自己答案,而話落時刀也□□了佑知恥的左胸,那血噴濺而出,濕了紹凌一身,雨越下越大,她的頭髮滴著水滴,那髮絲凌亂在她的衣上,她的身體感覺到血的溫暖與雨的寒意,終於這樣的不適讓她有了些感覺,腹部也開始慢慢疼痛,血的溫熱從自己的體內也蔓延出來,看來麻骨散的藥效過了。
紹凌的刀卡在佑知恥的胸骨上,她甚至用力踢了一腳才把彎刀取出,看見血泊中佑知恥,她似乎看到了自己,腹傷再起,此時又耽擱了一天,佑知恥今日不能回去復命,對方肯定便知出事,那螽羽便更難取了。過不了多久自己也許便也是地上的一堆肉吧,紹凌如此想著,胃裡只覺得翻江倒海,她撐在牆邊,邊哭邊吐著,像一個脆弱的孩子。
而與此同時,逍遙從陽河的票號出來,手裡拽著沉沉的錢袋,烏恩在她身後支著雨傘,還不忘吸著他的煙葉,票號門口的叫花子並沒有因為下雨而退去,他們執著的守在門口,等著逍遙這樣的小姐公子們打賞點碎錢。
「小姐,賞點錢吧。」一個白髮叫花子跪在邊上伸手,今天逍遙想到來票號取錢,特別換了一身平綢女裝,而正是如此卻成了四周乞丐的目標。
「去去去!」烏恩驅趕著乞丐,護著逍遙往馬車走去:「窮都窮死了,沒錢,走一邊去。」
逍遙在帝都時,散金散銀已成習慣,公卿家的小姐做出門行善就得像琴棋書畫一樣常做才是,這樣才不負閨秀二字,所以看著烏恩驅趕,心裡倒也憐憫,於是掏出錢又做打賞。這打賞一人,其它的乞丐們自然也見勢都圍了上來,一時間十幾雙手伸到逍遙面前,烏恩心裡氣鼓鼓的,不過逍遙要這樣他也沒辦法,只好雙手上扔上一個銅錢。
這乞丐中有真窮的,當然也有騙錢的,逍遙見一側的兩個乞丐只是伸著手卻在竊竊低語,這錢要的都心不在焉,便知那兩人是來混打賞的,正想上去呵斥兩句,可是卻聽見其中一人對另一人說道:「那柳枝巷明日怕是要鬧出些事?「
「那不是老街嗎,平日人都沒有,能出什麼事?」另一個乞丐神色八卦的問道。
「剛才經過那,看見兩個刀客正在打鬥。」乞丐又轉驚為喜說道:「也幸虧他們這一打把我嚇走,我今天也不會來票號門口要錢。」
這一說刀客,逍遙還能聯想到誰,自然便是紹凌了,本是準備聽了烏恩的話不尋那紹凌,可是這話又遞了過來,無論這打鬥的兩個刀客是誰,有一個必定會是紹凌,而上次為她擦拭身體時,那傷即多又深的,今日若又去打鬥,怕是紹凌凶多吉少,心裡早把紹凌當同伴的逍遙自然有也些心切,便問到那說話的乞丐:「那刀客什麼模樣?」
乞丐一看金主問話,自然殷勤,說得也細:「一位刀客像是縣府里的兵卒,另一位刀客是位貌美的姑娘,兩人都拿著黑刀,其它的就不知了,這江湖人呆的地方小的也不敢多逗留。
烏恩看逍遙又問起刀客的,心裡自然有數,以逍遙的個性勢必又會去尋紹凌,於是把傘遞給逍遙,便去票號後院牽馬車。
「那柳枝巷在哪?」
乞丐不敢怠慢,往背後一指:「若走馬道便往前第三個路口往南,再行兩個路口往北,」乞丐見逍遙臉色急迫,又說:「若姑娘步行,是朝著那柳樹小徑一直下去便是,那路更快些。」
逍遙見烏恩不在身邊,便知他去取馬,可是這雨地濕滑,馬車也不便快行,逍遙心裡急切,給了乞丐一銀賞銀便往柳樹小徑跑去。
紹凌吐累了,來到一處看不見佑知恥屍體的地方,找了一顆樹便坐下,身上的血順著雨水澆灌著柳樹,雖然停止了嘔吐,可是紹凌的眼淚卻停不下來,整個玄刀門沒人知道她怕死,只知每次任務她都不要命的去完成,可是若真是求生,又哪裡敢不拚命。雨漸漸小了下來,不知是吹起的風還是心中的那一絲恐懼,紹凌抓住自己的彎刀瑟瑟發抖,刀只是刀,沒有一絲溫度。
「紹凌。」一雙腳慢慢靠近。
紹凌抬起頭,那頭髮上浸下的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一個紅衣的少女支著傘站在她面前。這張臉陌生又熟悉,那女子棲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精緻的臉上寫滿了關切,紹凌似乎想起了,這不是那個整日小廝打扮的逍遙嗎?她不願任何人見到此時自己的軟弱,又將頭埋進了膝蓋。
逍遙見紹凌滿臉的血,她心裡緊張著害怕著,可依然伸出手想靠近,而紹凌那張無情卻美貌的臉上今日卻寫滿了感情,疲憊、膽怯甚至還有恐懼,平日高傲的女子此時只是一隻受傷的小獸。而當逍遙的手指觸碰到紹凌時,那冰冷的觸感真切的從她的手指傳到了心間,逍遙的心微微一顫。
「我……「逍遙最終沒有說話。她跪了紹凌面前,任那夾雜著血的雨水打濕她正紅色的平綢外衣,此時她能給紹凌的,只有可以緩解冰冷的溫度。
紹凌不願抬頭,可是卻覺得自己被人環抱,溫度從體外傳來,不像血的溫度會快速的消失,那感覺連綿而長久,她貪婪的緊靠在逍遙胸前,捉住刀的手緩緩鬆了下來。
逍遙聽著懷裡漸漸放大的哭聲,那聲音似一把彎刀,刺進自己心裡最柔軟的位置。
「紹凌,跟我走吧。」
那人還是那樣,任憑說什麼也不給半句迴音,只是那雙拿刀的手完全放了下來,抱在了逍遙腰間。
正紅色的傘被風吹開,而漫天的柳絮又開始飛揚,它們不知道自己要飄向何處,很多年後她們的這次再會被說書人講成了一道傳奇。而在逍遙那裡成了紹凌不可觸及的秘密。可是只有紹凌自己卻分明記得,那個擁抱是她變成人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