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貪嗔癡

  第68章 貪嗔癡


  那是一種信號,某些人傳訊的信號。


  太子走進屋內,夜裏視物如同白晝,所到之處通暢無阻,坐在了書桌前的椅子上,“餘非言,點燈。”


  餘非言順從從黑暗裏走出,拿出火折子,將燭火一個一個點亮。夜裏無端刮起的風拂動著火舌,浪漫搖曳著。


  “太子殿下,宰相大人那件事,怎麽處理?”


  太子張口,卻說了一句毫不相幹的話,“沈時荇有身孕了,她就跟沈家沒關係了,按照大梁的曆律,賞他個斬立決,噴在斬刀上的酒換好一點兒的,讓他別忘了磕頭謝恩。”


  皇恩浩蕩,饒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餘非言的背後不知道怎麽就緊繃得不像樣子,聽完這些,吩咐倒是都記住了,就是轉身的時候,總覺得太子殿下的眼神涼颼颼的。


  他對那句話沒反應,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太子還想除掉他?不然為什麽要說這些試探他?

  他的心思雖說收得心不甘情不願,但是目前為止並沒有複蘇的跡象啊……


  餘非言的身影消失以後,太子想起來剛才進門之前看見的那道紅光,他的眼眸在明滅綽約的燭火中倏地睜開,他想,東宮裏出內鬼了。


  古老的傳言,有一夥人,慣常以深夜的血紅色焰火作為通訊的方式,每當這個時候,就代表有人要遭殃了。


  他們這夥人,行的不是正當之事,但卻是懲惡揚善之名。


  “劫富濟貧”,就是他們的旗號,多少年來屹立不倒,太子的高位穩穩坐著,本以為這夥人的手伸不到他這裏,他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外,看著剛才亮起紅光的那個地方的方位,大約用眼神估算了一下,得出來結論,他的東宮,如今也混入了這夥人。


  那麽,就有的說了。


  既然是“劫富濟貧”,劫什麽富,又濟什麽貧呢?

  他想起近些日子,朝堂上被反複提起的西北大饑荒的進言——陛下,我朝西北本就遠離水源,近幾個月連續幹旱已經快要熬幹了他們的生存的必須水源,作為西北糧倉的“小米東”也顆粒無收啊!

  這個問題其實很嚴重。


  但是皇帝每每故意忽略過去,緊著裏的後院坍塌,啟奏請求陛下支援,需要三百兩黃金。


  ——陛下,兒臣的腦子近些日子不是很好用,能不能請個假啊,在家休息幾天,再來上朝啊……


  太子站在一群官員的最上首,離他最近的就是沈家昱這個毒王宰相,沈家昱的眼底竟然也泛起了青黑色的黑眼圈,太子的心猛地一沉,心裏浮上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個老東西,自己也沾了毒。


  沒救了。


  完全沒救了。


  太子打斷一群無病呻吟的身居要職的官員,剛想開口說話,卻看見皇帝直接站起來,宣布今日退朝,“明日再議——”


  唱諾太監的聲音實在是太過於尖銳,太子的印象很深。


  此時此刻,站在東宮的門口,他的眸色雖深,卻有一種不可抑製的蒼涼。


  曆朝曆代,滅國的原因無非是統治的失敗,整個官吏的貪嗔癡,逐漸讓一個朝代敗落。


  那麽大梁呢?

  就這麽要走上老路了麽?


  這個太子的身份,他還沒當夠,就要拱手讓人了?


  這個想法,在這樣的靜謐的深夜裏總顯得荒謬,以至於讓他也感覺自己有點杞人憂天的感覺。


  這個平靜的表麵之下,可能有什麽東西就快要按捺不住,冒出頭來了。


  沈時荇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看見的是之前在溫泉服侍她的那個婢女,她盯著她圓圓的小臉看著覺得心中歡喜,便不由自主衝著她友好一笑,“你在啊。”


  婢女的臉頰浮上一層緋紅,很不好意思,雙手緊握著,半晌,才用力點了一下頭,“嗯!我在。”


  沈時荇的頭還有些暈,之前的一些畫麵適時闖入了腦海,她在關鍵時候嘔吐的畫麵浮現在眼前,她的臉色蒼白了一下。


  隻不過,沒等多久,她張口問,“太醫來過了嗎?我什麽情況呢?”


  她迷迷糊糊記得太醫撚著自己的胡子說了一句什麽,她沒聽清,隻記得太子回複的時候好像沒什麽情緒波動,聽得她的心頭涼涼的。


  婢女回複,帶著些不知該不該顯露的雀躍,“回稟娘娘,您……有身孕了……”


  身孕?


  這可實在是太突然了?

  她要當媽了?!


  她自己都還沒整明白,怎麽能這麽輕易就成了別人的父母?!

  那絕對不能夠的。


  沈時荇掀開被子就要下床,她卻在掀開被子把腳放在地上的瞬間,感覺到一種鋪天蓋地襲來的那種空蕩的感覺。


  她在幹什麽啊……


  腦中的思緒成了一團亂麻。


  這可是一條生命。


  在古代墮胎的後果,對身體有什麽傷害,沈時荇全都不清楚,即便是太醫給她開的藥,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就這麽把她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殺死。


  “……我有孩子了?”


  站一旁的奴婢,從剛剛把那句話說出口,看見太子妃娘娘的表情,她的心頭就忍不住的顫抖:她該不會又做錯事了吧……?

  活著這也太難了,她怎麽什麽都做不好啊?


  剛才從溫泉的地方一路走過來的那種恐慌再次包圍著她,讓她的手腳都變得不可抑製的冰冷起來,她站在一邊,盡量縮小著自己的存在感。


  這樣,還能保護自己一些。


  沈時荇的那句呢喃,奴婢聽得真切,心中的念頭忍不住的疑惑:這宮裏頭的女人,可全都是仰仗著肚子裏的東西來博取點兒自己一輩子的東西的,往大了說,那跟前途息息相關,往小了說,至少能讓這身邊的男人多看自己一眼,多得到點兒寵愛啊不是?


  怎麽太子和太子妃娘娘的反應完全不同?

  當爹的沒有當爹的喜悅,當娘的沒有當娘的那種覺悟。


  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

  她想不明白。


  沈時荇這邊,已經給自己把過一次脈,脈搏跳動得很有力量,頻率穩定,證明她的身體還是很不錯的,那對於肚子裏的孩子來說,也就是好事。


  但是她,不僅沒做好當母親的準備,對待這個孩子的父親也完全隻是美色上的貪圖,要是說感情的話,基本就是少得可憐。


  雖說沒人逼著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也沒人要上趕著讓她別生這個孩子……


  她倒是突然有點兒不適應了哈。


  這個東宮,比她想的更加和平。


  她竟然是這個地方,為數不多的女主宰者。


  這麽想著,她的心情又變得很奇怪。


  不過,難道懷了孕的女人,心情都是變化這麽大的嗎?

  怎麽一會兒難過得想死,一會兒又覺得這個世界無聊透頂,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這個孩子的去留,還是得跟太子商量一下,如果她擅自做了決定,她不能承受萬一,萬一她日後真的後悔了,沒人能跟她一起分擔這件事……之前還有爺爺,現在卻是她隻身一人了。


  但是,太子這一走,就直接消失了整整一個月,她根本找不到人在哪裏。她去哪裏倒是沒人阻擋,但是,她總得知道去哪兒找人吧。


  她找遍了她知道的所有地方,都沒人,全都沒有,餘非言也見不著,更別說問別人了,她就這麽一邊等一邊找,就過去了一整個月。


  時間過得這樣快,她肚子裏的小生命,就這麽跟著她又生活了一個月。


  她的孕期反應目前還沒有什麽反應,所以她除了沒有每天晨起練劍鍛煉身體以外,其他的什麽都沒變,就連胃口都變得好了不少。


  她生活條件雖說還是沒辦法跟現代生活相比,但是對於每日都有牛骨湯可以喝,她已經很滿足了。


  是的,近幾日,她找累了,總想停下來喝點兒牛骨頭的湯,溫熱的感覺順著她的胃流下去,慢慢溫熱了整個身體。


  她的手涼腳涼的症狀倒是更加明顯了,以前沒有這樣過,所以她近些日子還很喜歡在太陽


  時間就這麽過去,她最後幾天的時候,也不找了,反正東宮就在這裏,她也懶得出去亂跑,隻要那個狗太子回來,總能見到他的。


  唯一緊急的事情就是,她肚子裏的東西。


  她想過是不是太醫迷糊了,診斷錯了,但是,她自己把脈,確實能感覺到脈相不同了。


  她倒是說不出來這到底是不是懷有身孕的脈相,畢竟上一輩子她的老師也沒跟她說過懷孕的脈相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或者她攻克的研究方向也根本不是這個方向,而是怎麽製作藥理,還有一些臨床研究。


  但不管怎麽樣,都是跟毒物有關,關於這種懷孕不懷孕的,她還真沒留意過。


  要是有現代技術,隻需要用儀器簡單一個查探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兒需要這樣整日提心吊膽的……


  好吧,她也沒提心吊膽,因為,她其實已經有點兒接受生個孩子這件事了。


  第一,在這個世界,生個孩子,相當於找了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人,把他當作一個親密的家人來看,這也很不錯啊,她還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呢。


  第二,她還是沒把這個世界的東西當成真的,總覺得什麽時候她就一個天旋地轉回到了正常的世界,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那個懸崖之下的茂盛的樹林的枝椏衝著天際延伸而去,然後她繼續逃跑,找機會再把死對頭的頭給崩了。


  第三……


  第三,她很喜歡小孩子啊……


  如果真的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小朋友,那簡直是再好不過了,至於生產時的那種鬼門關走一趟的經曆,她選擇提前預備好,問題不大。


  她已經寫好了一張預備的藥方,她問過了,上麵的藥材太醫院都有,隻是有一味珍貴的靈芝,太醫院也拿不到,據說那是太子殿下的珍藏——


  千年靈芝,很罕見的。


  這東西大補,在那種關鍵時刻用來吊著她一條命的東西,她第一必須弄到,第二也是無論如何都要弄到手……


  但是!但是!

  太子怎麽就是不露麵兒呢?

  他人不出現,她沒辦法給人說啊!


  難道……


  直接去拿?


  這不就是偷嘛……


  她堂堂正正做人做了小半輩子,到了這個世界,怎麽就得用偷的了……


  吃過午膳,沈時荇扶著腦袋準備去貴妃榻上淺淺睡一覺,醒來再說,結果,這幾天一直近身伺候的那個婢女一臉慌亂地衝了進來,一副闖了大禍的表情。


  沈時荇瞌睡得緊,但是態度還是很好,她坐在貴妃榻上,後背靠上,拿起毯子蓋在了身上,才慢慢開口,“怎麽了?喘口氣,別這麽慌慌張張的。”


  婢女接下來的話,震驚沈時荇一百年——


  她說:太子妃娘娘,沈家被抄了!全家九百九十八口人,殺得一幹二淨,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那個沈家……是她的那個沈嗎?

  此時,她的背已經緩緩坐直,毯子慢慢順著她的坐直滑落,奴婢瞪大的眼睛呆愣愣看著她,突然想到了什麽。


  太子妃娘娘不就是沈家的人麽?

  沈時荇的表情第一次這麽冷,她沒說話,卻好像已經想到了什麽。


  透過她麵無表情的雙眸之上,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瑟縮,害怕,壓迫感席卷而來,前世經常囂張肆虐的殺氣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婢女顯然沒見過,她眼中的太子妃娘娘很善良,很善良,很友好,不會對人大聲說話,還會分享好吃的給她們這些勞苦的人……


  “娘娘……您身子重要。”


  奴婢小心翼翼說了一句。


  沈時荇的腦子裏卻都是一個念頭。


  太子到底是怎麽想的?他是抱著怎麽樣的心情,瞞著她,跑去把她的全家都給殺了的?

  沒人跟她說是太子幹的這件事,但是她早就知道了。


  那天餘非言的眼色讓她離去的背脊有點兒僵硬,是了,那天沒走遠,把他們之間的話聽了個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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