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歡子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震得苟超呆若木雞。上次進城時,看到道路兩旁豐收的景象,看到農人們欣喜的臉龐,心中就隱隱泛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只是當初沒來得及抓住那股乍閃的靈光,事後亦沒多做深思,原來竟是應在此處!
摸出一文銅錢遞給歡子,可人家說什麼也沒要,留下句「沒事到家中坐坐」的客套話,就轉身向街市走去。
苟超木愣愣的看著少年的背影,半晌才回過神來,焦急地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怎麼還不出來?」
來來回迴繞著牛車轉圈,有心先去打探一番,又怕童家娘子突然出來,找不到他的人影。想著要不進去打聲招呼,可也深知於禮不合。苟超的五官擠作一團,極力控制焦躁的心緒,然而都是徒勞,越是想讓自己平靜,越是心潮起伏難以自制。
仲夏的晌午,刺目的陽光,曬得人頭昏眼花;樹冠里的夏蟬,更是叫的人心慌意亂。正在苟超忍無可忍,打算在街上拉個孩子去林家傳話時,巷子深處終於響起了熟悉的爽朗女聲。
「林家大兄、嫂子還請留步,村裡有同伴等在巷口,是個靦腆的小子,俺自過去就行。」
林家娘子似是明白了什麼,見自家男人還要相送,忙扯扯他的袖子,從善如流地說道,
「既是如此,奴便不遠送了。今日之事幸得童家娘子從中牽線,奴夫婦二人在此拜謝。」
「哎呦,這可使不得,俺也沒做甚麼,不須如此,不須如此。」
笑呵呵地上前扶起將要施禮的二人,互相道個別,童家娘子興沖沖地朝巷口走去。結果還沒走幾步,就看到趙大郎神色焦急地等在前面,不由加快了腳步,打趣道,
「大郎就這般心急,一時三刻也等不了?」
見人總算走了出來,苟超趕緊跑去解開大黃的繩子,將牛車趕到街上,一副恨不得馬上出發的樣子。
「多謝嬸子替我忙活,不知事情談成了沒有?」
童家娘子看他雖然向自己問話,卻絲毫聽不出想要答案的迫切,反而是不時地望向遠處,兩腳被燙了似的不停倒換,像是被什麼催著一般。
「嬸子出馬還有甚不成的,林家人歡喜的不得了呢!就是沒想到林二娘倒是長了副好樣貌,身段也好,瞧著是個能生養的。」
感受到焦灼的氣氛,童家娘子三兩步坐到車上,心下疑惑趙大郎的轉變。明明來時還高高興興,滿懷期待的,怎麼一會兒不見,看著對婚事就不那麼上心了。
聽她誇讚林二娘,苟超應該是覺得開心的,可是突然得知那麼個消息,哪裡還提得起精神。再者當初是被告白的,婚事成不成心中自是有底兒,林家應下,本就在意料之內,倒沒表現出得知喜事應有的興奮之情。
勉強露出副笑臉,再次道聲謝,苟超又在大黃屁股上來了一下,牛車頓時快上幾分。
童家娘子見他說得心不在焉,只是一味趕路,再安奈不住心中的疑惑,出言問道,
「大郎到底是怎的啦,出了甚事這般慌張?咱這這急忙忙地是要到何處?」
怎地啦?還能怎地了!辛辛苦苦一整年,好不容易得了這許多糧食,本還想著留一半,賣一半,就能支持到秋收。這下可好,若是糧價真降得如此低,當初何苦放著賺錢的瓦匠活不幹,回去侍弄土地,還不如多賺點錢,乾脆買糧算了!
自己怎麼就沒算到,剛穿來那會兒,一斗小米能值上半匹絹布,聽說往前半年更是能值上一匹!一匹絹布,價值可是四五百文啊,可沒過倆月,去年冬麥下來后,斗米就值個七八十文,等到了秋收后永寧縣的米價就回落到一斗五十文。
年後在縣丞家做活時,無意間聽到縣裡的大戶人家紛紛把藏著的陳糧往外賣,更是使得米價降到三四十文一斗,才短短一年啊,自己怎沒就沒往心裡去!
就一年,米價就從每斗二三百文降到了每斗三四十文,你竟然還幻想新麥下來能與年後一個價?苟超啊苟超,你那腦袋是擺設么?在現代社會混了二十來年,你不知道糧食豐收了就得掉價?你忘了那次全國綠豆熱,結果跟風跟的,家裡差點揭不開鍋?哎呦喂,放著賺錢的盤炕不去干,還自作聰明的回來多種糧食,以、備、災、年!你以為你是誰?明明到處都在議論今年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非得你在那胡亂擔憂,死命回村種地。這下好了,糧價掉了不說,家裡還等著用錢,我看你能怎麼辦!
苟超萬分後悔春天裡的決定,心底下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哭喪著臉,與童家娘子說了個大概,牛車就趕到了高記糧行。
高記糧行是城西最大的糧行,各種糧食種類齊全,價格也比較公道。苟超與這個糧行打過多次交道,像是平時熬麥芽糖所需要的糯米,以及今年種得水稻種子,都是在這家買的。
「高掌柜近日可好?」
糧行鋪子不十分大,裡面用木桶與布袋盛放著各色五穀雜糧。正對著房門那邊原來放著一張桌案是掌柜的記賬之用,現在也改成了高腳長桌。長桌後面是通往裡院的屋門,此時天熱,門洞大開,只掛著半截皺皺巴巴的麻布帘子。
坐在長桌旁翻閱賬冊的中年男子,聞聲抬起頭來。因為逆光,眯眼打量了一番,才看清來人,但身子早從桌後轉了出來,笑著招呼道,
「喲,小趙郎君可有陣子沒來了,這回是要買點什麼?某這店裡剛好從南面運來了各色稻米,軟的,糯的,香的,滑的,應有盡有,價錢還便宜得很。」
高掌柜對苟超印象十分深刻。連著幾年大災,哪怕永寧縣不比北邊那般嚴重,百姓生活亦深受影響。平頭百姓勉力熬過災年,手頭都不富裕,到了店裡買的多是些豆子、粟米、黍米之類,哪有人買得起稻米。能買的起得,除了官吏就是如家主一般的縉紳大戶,基本上家中也都有存糧,所以店裡剩下的那點陳年糯米遲遲賣不出去。
高掌柜還記得趙小郎君初來時的場景,穿著一身破爛的粗布衣裳,長得面黃肌瘦,就跟往常來店裡買粗糠度日的貧賤人家一樣。當他說出要買糯米時,甭說接待的活計一愣,就連自己都以為聽錯,可沒想到,這一買就是大半年,隔三差五就來稱上一回。還以為是哪戶人家的跑腿,打聽後方曉得是什麼石河子的莊戶人家,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苟超聽到「便宜」二字,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就有點慌神兒。
跟在後面的童娘子因為冬麥收得少,根本沒想過賣了換錢,倒是淡定不少,便直言問到,
「掌柜的,麥子怎地賣?」
麥子?莊戶人還缺麥子么?
不是沒有人來糧行賣糧,可苟超來此從來都是買稻米,高掌柜便有些先入為主,沒往這面想。
「這位娘子,某店裡的麥子俱是新下的冬麥,僅需十五文就能買上滿滿一斗。」
兩人看著就是一塊的,雖說有點不明所以,依著商人的本能,還是熱情地做了介紹。
十五文,果真是十五文么。
即便已經做了準備,但心裡依然存著幻想,此刻幻想破滅,豎著耳朵等待答案的苟超,就如泄氣的皮球,頓時萎靡起來。
「趙小郎君看著臉色可不太好,別是被毒太陽曬中了暑,正好後院熬了綠豆水,某這就讓人給二位盛兩碗。」
「不必了!」
深受打擊的苟超謝絕了高掌柜的好意,想想外面滿車的麥子,苦著臉問到,
「不知高掌柜這怎麼收麥子?」
「哦?趙小郎君打算賣麥子?」
見對方點了點頭,高掌柜總算弄明白了來意,雖然有些出乎意料,笑意卻比方才更勝。
「本店收麥得先看成色,再看數量。若是成色好,賣得又多,一斗可給到11文,若是賣得少,一斗就得少上一文。成色如果一般,賣得多亦可給到10文,賣的少就是9文,至於成色不佳的店裡則不收。」
「大郎不打算賣了?」
從店裡走出來的苟超顯得失魂落魄,童家娘子看他垂頭喪氣的十分可憐,不由得嘆口氣,輕聲問到。
賣?十一文一斗,一斛就是一百一十文,這滿車的麥子就值個六百來文,也就一匹多點絹布。
呵呵,一匹絹布,一年半前也就是斗米的價格,現在呢卻能換上自家滿車六斛的麥子,轉眼就是六十倍啊。
城裡的居民倒是好過了,怪不得一個個喜笑開顏,可忙碌了大半年的農民,能換點什麼?
但若不賣?現在都降到十一文了,幾月過後就是秋收,照現在的天時來看,那場收穫必將是更大的豐收,到時糧價又會跌到多少?
苟超兩手伸進竹筐,捧起一堆兒金燦燦的麥粒,深深嗅了嗅麥香,心臟彷彿滴血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