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桃花原是自家子(2)
桃月曾經盤算過,自己帶著沈清儀的名字和自己的生辰八字來尋百裏晟,究竟會得來個怎樣的結果。雖然也生出過這個人也許就是自己爹爹的念頭,卻未曾料到這個念頭竟然就這樣成了真。
怎麽說呢,當聽到床榻上的中年男子不無動容地說出“桃月,我是你爹啊”這句話時,他心裏多少有一些茫然。可茫然歸滿然,那顆心卻出人意料地平靜,像是深埋地底的一塊古玉,即便終於重見天日,卻仍舊固執的保有自己原本的溫度。
吃了一大驚的反而是百裏雲桑,這位百裏家的大少爺顯然不願意承認眼前這個瘦弱少年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
銳利的眼睛裏寫滿孤疑,眼風像是臘月的寒流,直直掃進桃月的眼裏——仿佛這場認父的戲碼,全都出自身畔這單薄少年的算計。
百裏雲桑忍了忍,沒有忍住,問道:“爹說的可是真的?”好似下一秒就會聽到對方否定的回答似的。
桃月安靜立在那裏,聽到病床上的男子聲音嘶啞,語氣裏帶著一些沉痛,一些愧疚,還有失而複得的欣慰:“不會有錯,桃月是阿清的孩子,又是天正十五年三月的生辰,那一晚,也正是……”
仿佛要將翻湧的情緒壓下去一般,沉默了片刻方對桃月道:“孩子,這麽些年,你終於肯來見爹,爹很開心……”
百裏雲桑仍舊有些難以相信,不等桃月開口便道:“爹,孩兒以為不可偏信這沈桃月的一麵之辭,他說的生辰未必便是真的生辰,就連沈這個姓都未必是真的。”
卻聽床上中年男子堅定道:“不會錯。”
百裏雲桑還想說些什麽,卻見麵前的男子已撿起病前的威嚴,狹長細致的眸子滿是不容置疑——他驀地一動,自家爹爹這雙眼睛,竟然真的同身畔的少年有幾分相似。可是僅憑這一點相似,又實在不足以讓他相信。
對於百裏晟而言,卻早確信了八分。
當年,他被聖上賜婚,同阿清分開之後,阿清便一直躲他,不願見他,他卻無法死心,終於在天正十五年的某天,尋到機會與她相見,喝了些酒,便做了錯事,他未曾想到,一夜/歡好,阿清竟有了孩子——
如今想想還滿是後悔。雖說後來不顧正妻的霸道,將阿清接到府上養胎,可是想來,當年阿清在百裏府的日子,怕是並不好過。
也許,也是為此,迫使她做出了在孩子出生的當日便離開百裏府的決絕決定——他甚至連孩子一麵都沒有來得及見,連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能確信。
相對於百裏晟的心潮翻湧,桃月卻淡定的多。自方才開始便一直擺弄著自己額邊的那縷頭發,半晌才抬起頭,眼睛亮的像是暗夜裏的星辰,幽幽道:“這認親的事,還請前輩慎重呢。難道前輩隻憑一個姓氏一個八字,便要認下晚輩這個孩子嗎?”
師父說,有的時候,是需要欲擒故縱的。
百裏晟為他這一席話一陣恍惚,頭腦空白些許時候,才覺得胸口沉重起來,喉嚨幹澀地開口:“桃月,你在怨爹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嗎?”
桃月仍舊拿手指繞頭發,嘴角掛著淡薄的笑意:“晚輩的爹爹早就死了。”朝臉色蒼白的中年男子微笑道,“前輩活的好好的,怎就上趕著給晚輩當爹呢?”
一旁的百裏雲桑沉不住氣,厲聲道:“沈桃月,你這是同爹說話的口氣嗎?”
桃月有些茫然,轉過那張白皙小巧的臉,語氣無辜,“你的爹你如何對待是你的事,難道還要讓別人也像你一般對待嗎?就怕別人想,隻怕又不配同公子稱兄道弟。”說完,向臉色難看的男子遞了個眼神,好似在說:“我報完仇了,你繼續。”
“你!”對方的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
“雲桑。”百裏晟製止他的怒火,良久才苦澀道,“是爹先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一度丟手的東西,又豈能想要便要回來。”
桃月語調清淡地讚了句:“還是前輩深明大義。”
百裏雲桑恨不得將身畔少年那張欠揍的笑臉給撕下來。
“老爺,該吃藥了。”
正在這時,有侍女捧了藥湯進來,桃月往旁邊讓了讓,就見百裏雲桑搶過去接下藥碗,道了句:“我來。”
立在一邊的桃月淡淡瞟了一眼那濃黑色的藥湯,忽然叫住正欲退下的侍女,問道:“煎藥的水可是新水?”
那侍女有些不明就裏,愣了愣方道,“回公子的話,是井中新水。”
“記得將水混了玉錢草煮過,晾上一晚再用。”看那侍女麵帶迷茫,又淡淡解釋,“藥湯中的麒麟血性熱,用多了要傷脾胃,玉錢草又喚作麒麟草,可中和麒麟血熱性的七八成。”
聽他話說完,百裏雲桑已變了神色。
麒麟血原產自漠北雪山,因為極低的成活率被列為三大奇藥之一,前朝又將其列為禁藥,各大醫書上關於此藥的記載也都被抹去,因而有些醫者甚至畢生都不知世上還有這樣一味藥存在,可這少年卻隻是看了一眼藥湯,便判斷出其中添了麒麟血。
桃月卻不知為何他變了色,想了想解釋道:“聞色辨味,不過是醫者一技罷了。”
卻聽床上中年男子不知是傷感還是欣慰,喃喃道:“阿清她,你母親也是自小學醫,你果然……”
“晚輩的醫術並非傳自母親,想來母親將晚輩托給恩師時,並不知道恩師也是習藥之人。”
聽了桃月這席話,百裏晟心裏的沉痛更多——這孩子就這樣想撇清同自己的關係嗎。
百裏雲桑早在床前的月牙凳上坐下,見送藥的侍女仍舊茫然地立在那裏,便揮手屏退了她,沉默著喂藥給百裏晟喝。勺子舉到嘴邊,卻聽百裏晟又道:“桃月既是學醫之人,不知可否為為父,診上一診?”
百裏雲桑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將藥碗嗒地一聲擱到手畔的案上。
“前輩若是放心,晚輩自然願意一試。”桃月道,眯了眯眼又道,“不過,晚輩有些疑慮,不知前輩可否解答?”
看到百裏晟點頭,便問道:“晚輩聽聞百裏府上從來不曾有人提起藥經同百草經……”坦誠道,“可是晚輩又有些好奇,前輩為何看到晚輩拿來的這兩部藥經的抄本,仍舊願意見晚輩一麵,不知是……”
百裏晟卻變了臉色,“回答你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可好?”
桃月點了點頭,便聽男子問道:“你說是你師父讓你來的,那你娘親呢?她,從未向你提起過我嗎?”
男子目光中的急切同忐忑,是偽裝不出來的。
“我是師父撫養長大的,自然要聽師父的話,至於我娘……”桃月頓了頓,望著他的眼睛,“我已有好幾年,未曾去為她老人家上過墳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藥湯落地的聲響。
麵前男子的神色狼狽,但更多要以悲傷來形容,他似乎要靠全身力氣,才能說出話來:“阿清她……她……”
“每年四月初七,是她忌日。”
桃月覺得,自己仿佛正在用力打碎什麽。
百裏晟好似花了一些時候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而這一努力,很明顯耗費了他餘下所有氣力。
“你娘是習藥之人,我自小看著她長大,也看著她抄下這一篇篇的藥經、百草……”
他緩緩說著,氣息愈發微弱:“你現在可知道,我為何看不得這些東西了……”說完抬起頭,神色說不出的悲傷。
桃月握了握手掌心,輕聲道:“前輩是睹物思人……”
對方緩緩點頭,目光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老來多忘事,唯不忘相思。”
桃月為這話晃了神。
“可我若知有一天要負她,我寧可,不去招惹她……”
百裏雲桑見百裏晟消耗了過多體力,忙提出想先帶桃月去隔壁廂房休息,至於其他事情,留待日後再議。百裏晟沉浸在悲傷裏,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
百裏雲桑轉頭衝桃月道:
“讓爹靜靜,你隨我來。”不由分說便拉上他,走出房間。
“這便是你的圖謀嗎?”將他拉到遊廊的轉角處,這般質問,語調裏有隱忍的怒意。
桃月試著掙開他的手,卻被他死死握住手腕,隻好妥協:“你也聽到了,是你爹爹對不住我娘。如今我娘死了,若是這件事都不能惹他傷心,你覺得還有什麽能讓他傷心?”
百裏雲桑突然間不知如何作答。
麵前的少年話說的很輕,午後的陽光透過一旁的樹,在他臉上描下一層陰影,他的身上好似有一味淡漠的香氣,繞在鼻尖,行將遠離。
又聽他漫不經心地道:“有時候傷一傷心,總好過沒有心。”
“哼。”良久,百裏雲桑鬆開箍筋他手腕的手,“你的身份我會去查,若你果真是我……”頓了頓,似乎覺得說出那個詞有些艱難,終究含糊帶過,“可若不是,我定饒不了你!”
甩下這句話,轉身便往前走。
對於百裏雲桑的敵意,桃月則不痛不癢,抬起腳氣定神閑地跟了上去。
百裏雲桑轉入一個喚作墨上軒的園子,在主屋的一個房間前停下來,推開門,用眼神示意桃月進去。
看到對方乖乖進屋,又揚聲召來幾個侍女,吩咐了幾聲後,又側頭對桃月道:“今日先住這裏,最好不要耍什麽花樣。”走之前不忘添了一句,“我就在隔壁,不要出什麽花招。”
沒有這位冷冰冰的大公子在身邊,桃月倒也樂得鬆閑,見茶案上擺著幾盤粉雕玉琢的點心,便隨手撈了幾塊送入口中,邊吃邊讚:這百裏府的廚子當真好手藝,這點心做的,可比臨仙居的好吃多了。
吃飽喝足沒多久,便有兩個長相乖巧的女侍過來引他去浴堂沐浴,桃月一想,自己被關柴房幾日,是有些乏了,便乖乖隨了過去,到了浴堂門口,見二人有跟進來的架勢,便笑意盈盈道:“兩位姐姐且去忙吧,這裏不需伺候。”
穿紅衫的那個有些為難,“可是,大公子說了,要奴婢二人好生伺候公子……”
桃月笑:“大公子客氣了。”
穿綠衫的女子見桃月拒絕的態度很明顯,忙道:“公子可是嫌棄奴婢二人,怕奴婢姐妹伺候不周?”
兩雙眼睛都水靈靈的,含羞帶怯地瞧著人的模樣不免惹人心動。
桃月卻道:“我原就是小門小戶出身,不習慣有人在旁服侍,兩位姐姐溫婉美貌,在下怎敢有嫌棄兩位姐姐的意思?”
一席話說的二人皆紅了臉,麵前少年年紀雖小,卻眉目清秀,二人默默道,再過兩年,麵前的這一位說不定還要勝過大公子幾分——當然,在她們看來,自家公子已是完美無缺的美男子,隻是那一份美,卻是冷淡清貴的,隻可遠觀,不可褻玩,覬覦之心誰也不敢生,這少年的身上卻帶著暖意一般,讓人不由自主想要親近。
“那……奴婢姐妹就在門外,公子若有什麽吩咐,便喚奴婢一聲。”
“辛苦二位姐姐。”桃月答應著,便反手關了房門。
門關閉的一刹那,兩個姑娘心裏都有些空落落的。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道:“姐姐,這可是大公子第一次帶人回來?”
另一個點頭回答:“可不,二十年來頭一遭。”
方才那個默了一會兒又道:“公子他莫不是……”
想起方才自家公子吩咐自己好生伺候著時的不自然神色,又連帶著回想起二人之間流動的古怪氣氛,腦補了各種有的沒的之後,另外那位姑娘終於恍然,對身畔同僚露出個佩服的表情:“雅雅,你的感覺好似愈加敏銳了。”
桃月進得房中,不由得又歎了一遍,大戶人家,就連個浴堂,也這般氣派。
隻見房中霧氣繚繞,有個隔扇擋在浴池前麵,隔扇上繪的不是美人圖,而是風景,煙雨江南,小城人家,渺渺遠遠的。抬腳繞過去,見一旁架子上已備好幹淨衣衫,浴池中還飄著各種奇花的花瓣,不由得勾起唇來——這百裏家的少爺都是這麽沐浴的嗎,還真奢侈。
拿手試了試,微微燙手。
意識到此刻房間中隻剩下自己,才緩緩收起臉上的笑意,又抬手揉了揉發僵的臉蛋。
像這樣每天都要做出一副笑臉來,還真是累啊。
這般歎著,開始著手褪去身上的衣衫,玉白的皮膚便在霧氣裏沾上了一些水汽。
少年雙肩消瘦,頭上發帶一解開,漆黑的長發便如同瀑布般落到肩頭,發的墨色映著皮膚的白,有種動人心弦的美感。
輕手輕腳地滑入水中,皮膚一接觸到略有些發燙的水,喉中便不由得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此時的少年,便不折不扣成了個女孩子。
常年藥浴的緣故,皮膚比常人要白一些,身材的發育也比同齡的少女要晚上許多。
大約是個子小的緣故,雖說是16歲的少女,看上去卻也隻有13、4歲的樣子,也難怪扮成男孩子,旁人絲毫瞧不出端倪來。
其實也並不是刻意要男裝打扮,隻是這樣行路比較方便而已。
她就如同季節的候鳥,自小便隨師父四處遷徙,後來在幽然穀落腳,早些年養成的穿男裝的習慣,卻有些改不掉——何況師父她老人家手藝不精,又嫌做女裝麻煩,便硬生生將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養成了個秀氣的假小子。
桃月自小便覺得,男人女人的區別並不在於衣裝的不同,而世人以衣裝來判斷男女的本質,實在是一件膚淺的事。
世人總是被表麵現象所蒙蔽,不能透過現象看透本質,自然也不能透過一個男子看到一顆少女心,也不能透過一個女子,看到她的豪氣萬丈。
有些男人雖然穿得像個男子,可是他的內心卻很女人,而有些女人雖然穿著女裝,可是卻有一顆漢子的心。至於為什麽桃月能在男女問題上看得這般透徹,還要歸功於她的發小——賀蘭遲。
賀蘭一家是桃月和師父在幽然穀隱居時唯一的鄰居——當然,這一對鄰居有一些聒噪。用師父的話來講,那就是賀蘭家父子兩代,完美地詮釋了什麽叫話嘮。
雖然賀蘭家的小子時常被自家師父踢出門去,可她卻一向挺喜歡這個少年,她之所以喜歡這個少年,是因為她挺喜歡少年的那個爹爹,而少年那個爹爹,便是最早讓她認識到“有時候性別的界限是可以不存在的”這一事實的人。
他的那個爹爹,作為男人來說,實在是太妖孽了一點,故而桃月一直將他當做女人看待。
而賀蘭遲,雖然繼承了自家爹爹的美貌,可是性格上,又實在是太男人了一點,以至於少年時代的桃月在同這對父子相處時,時常會出現性別的倒錯。
興許是同這對父子廝混太久,故而在心中留下了這樣一個不足取的印象,那就是是男是女都無所謂。
當然,她性情中有涼薄的一麵,承自自家師父,就像是一條河流,溯遊而上,有冰川封住來時的路。
有時候她會想,她是否對於那終將化歸塵土的世人,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躺在浴桶中,緩緩閉上眼睛,麵前卻忽然浮現出一個身影來。
一襲華麗藍衣的公子,麵容平凡到過目即忘,聲音卻如同粘牙的蜜糖,久久繞在耳邊,似乎帶著繁華落盡的溫和,還有一些溫暖的淡漠。
那個對她見死不救的人,會是她要找的人嗎?
良久,在氤氳的水霧中,一個聲音軟軟地響起:“楚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