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沈氏少年蘇家郎
正沉浸在久遠的回憶裏,突聽朱色大門“吱呀”一聲響,桃月立馬輕巧地翻上牆,伏低了身子,目視著身穿月白長袍的男子被一個紫衫姑娘送出門來。
“玉娘,你身子弱,不必送我。”蘇祈聲音溫柔,如同春風拂來,聽得人耳根發癢,“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
“公子諸事繁忙,實在不必親自過來,隻需差下人送個隻言片語,玉娘也斷斷不會有怨言的。”說話的女子身量窈窕,卻似弱柳扶風,容貌姣好,卻有些蒼白,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樣,“玉娘已經連累公子太多,怎好再占用公子時間……”
蘇祈微微一笑,“玉娘多慮,”又重複了方才那句話,“我既說了會來看你,自然會來的。”
說完這話便轉身告辭,那姑娘安靜地立在那裏,目送那個清俊偉岸的背影出了巷子,才有些惋惜,又有些歡喜似地歎了一口氣,輕手掩上院門。
桃月等那女子進了屋才追出巷子,卻左右不見那個月白色的背影,不由得暗自氣惱,心想這蘇祈動作倒挺快。
忍不住摸著下巴琢磨:“跑哪裏去了呢?”
身後卻驀地傳來男子帶著笑意的聲音,“這位兄弟,莫非是在找在下?”
聽到這個聲音,桃月覺得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轉過身子,果然看到蘇祈那張招牌笑臉。
反應過來不妙之後,立刻拔腳往左手邊的大路逃去,可姓蘇的卻似乎早讀到他的心思,先一步將他阻了,右邊又偏偏通向一個死胡同,眼珠轉了轉,迅速轉過身子往來時的路奔去,誰料沒有跑出兩步,卻聽身後“喀嚓”兩聲。
蘇祈的聲音如同濃墨遇水化開:“這北鬥連弩輕巧便捷,攜帶方便,最大的壞處就是快。不知在下的手不小心這麽一滑,會是什麽效果?”
桃月扯扯嘴角,做出個笑臉轉過身子,望著正舉著弩箭對著自己的男子。
“不知這位英雄擋我去路,是什麽意思?”
蘇祈仍舊笑著,彎著一雙狐狸眼,“這個問題自然要問你自己,跟了在下這麽久,不知有什麽圖謀?”
桃月心沉了沉,卻立馬決定裝傻到底,“此話怎麽說?我不過是偶然經過此地,怎知在英雄那裏卻落了個有所圖謀的帽子?”
蘇祈神色不變,扳著手中連弩的開關,望了一眼桃月,臉上仍是那副純良的笑意,說出的話卻不厚道,“在下可當真是會手滑的。”
望著對方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桃月終於扯了扯嘴角,投降道:“好吧,蘇公子。”
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既已被他逮到,正好借這個機會把話敞開了說,還管他如何處置嗎。
“我確實已經跟了蘇兄好些日子,也的的確確有個圖謀。”
“倒是個不怕死的。”蘇祈說著,將連弩收回袖中,又好死不死抬眼問他,“你信不信,在下發動這連弩的速度,絕對比你跑的速度快?”
信,他當然信。
忙向姓蘇的表決心:“你放心,我是不會跑的。” 然後從他眼神裏讀出了“我知道”的回答。
“說吧,” 蘇祈單刀直入的速度超乎桃月的想象,“為何要調查無雙公子?”
桃月愣怔片刻,神色變了變,此人如何知道自己在調查無雙公子?
似乎是為了回應他的驚異,蘇祈眯了眼道:“會跟蹤的,可不止你一個……”
這隻狐狸。
桃月暗自覺得自己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略微算了算,便明白了自己是何時著了此人的道兒的。
早在他調查蘇記商鋪賬目的時候,蘇祈就盯上了他,還命人偷偷調查他——不過,他初來江陵,過去本就是一片空白,蘇祈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掌握更多線索,師父的事,更是斷然不會教他查到的。
說來說去,他蘇祈手上的籌碼,也隻有自己在調查無雙公子這麽一個而已。
桃月拿捏出一個“事情既已敗露,那就沒辦法了”的表情,衝蘇祈道:“想要調查無雙公子的人,這世上何其多,他的仇人想找他,他的傾慕者也想找他。”望著蘇祈,眼眸幽深,“蘇公子何不猜猜,我是前者還是後者?”
這話成功地讓蘇祈對桃月另眼相看。
麵前的少年清清瘦瘦,鬥笠下露出一張略微蒼白的臉,兩綹黑發垂在麵頰兩邊,微風一吹便晃到了那挑起的唇角邊——少年始終笑著,笑得讓人猜不大透。
不過蘇祈是何人,怎願意讓別人反客為主?沉吟片刻,仍舊一派從容,“在下自然不願意你是來尋仇的,”也笑道,“若是與在下這個心願背道而馳,在下隻好替公子防患於未然了。”
“這不就得了,我也不願是前者呢。”桃月說完這話,將笑略微斂起來,接著道,“蘇公子可否容我說幾句話,至於我說的是黑是白,聽完之後再做定奪,也不遲。”
看到對方點頭,微眯了眯眼,開口,“如此,我便開誠布公地說了,我姓沈,名桃月,自幼長在關外,父母雙亡,撫養我的人,便是我家師父,可是師父,卻在數月前被人暗害。”語氣如同清揚的風,沒有沉痛,也沒有不甘,“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並非習武之人,師父死了,我也不能手刃仇人,為她老人家報仇。隻不過,不報此仇,苟且一生,卻也非我所願。”
蘇祈靜靜地聽著,覺得麵前的少年身子骨雖小,語調也頗柔,可不止為什麽,總覺得他身上蘊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鬥笠下的那雙眼睛似乎有著魔力,要將人吸入永無的黑暗。
“我在師父墓前發過誓,要把殺她的人帶到墓前,向她老人家說一句對不起,然後將他欠我家師父的,一並給還了。”說完這話,少年將鬥笠緩緩取下,露出一張比想象出幹淨許多的容顏,少年目色清幽,卻有抹血色一閃而過,隻聽他緩緩問,“蘇公子可已猜出我跟蹤你的目的?”
蘇祈心思一動,心想這少年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又怎會猜不出來,口上卻淡然道:“這是你家私事,同我蘇祈何幹,同無雙公子又何幹?”
桃月微怔,抬頭直直盯著麵前容貌俊雅的男子,男子也極為坦然地同他對望,就那樣僵持了一段時間。
終究是蘇祈敗下陣來,緩聲道:“你要借無雙公子之手報仇雪恨?”
桃月也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靜靜望著他,說話時便又笑了起來:“我方才在酒樓中聽蘇兄說起江湖上那幾樁命案,鬥膽想問蘇公子一句,最近這些日子江陵城湧入許多江湖豪客,可否與此事有關?”
蘇祈微微點下頭,不知他為何又提起此事。
“果然是了。”桃月道,“無雙公子聲名在外,雖說眾豪懷疑這一樁樁命案是公子所為,卻也不敢公然尋仇,隻得事先聚在江陵,伺機報複……”
又轉了話題,“我早聽聞,無雙公子廣結天下有為之人,就連百草門昔日的大當家沈青訶都為公子的文才武略傾倒,不惜棄了掌門的位子,也要為公子盡一份心力,可見公子有常人不及的魅力。”
抬起眼,眼眸裏有縷精明的光一閃而過,“蘇公子作為江南第一豪商蘇百川的獨子,也於暗中為錦繡山莊效力,這就更加讓我確信,無雙公子是個求之不得的良主。”
蘇祈心思微動,他派人徹查這少年什麽來曆,到最後卻連他的名字都沒有查到,對方卻顯然一副翻過他家底的淡定模樣。
不顧蘇祈眼睛裏漫起的驚異,桃月緩緩道出自己目的:“無雙公子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也想同蘇公子一起,分食公子的一碗羹呢。”目光坦然,聲容坦蕩,“不知蘇公子可否代為引薦?”
蘇祈暗道果然如此,不過,又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麵前這白衣少年說的頭頭是道,舉止派頭都透著些超越年齡的鎮定,卻也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少年,他蘇祈也是見過世麵的,便道:“正如你所言,公子廣集有用之才,卻不知你有何等能耐,可以為公子所用?”又微微扯起嘴角,揶揄道,“難道你要靠這樣一副比小姑娘還水靈的容貌,去取悅公子嗎?”
“自然不是。”桃月看了他一眼,從容道,“蘇兄也並不是武功卓絕者,除了一副頭腦靈巧外,也並沒有其他出眾之處,倒是一副皮囊惹人流連,難道公子這樣的人物,也樂意以色事人嗎?”
蘇祈被噎了噎,就聽他又道:“我自幼熟讀兵書,雖不喜刀劍,卻略懂縱橫捭闔,布陣殺敵,而以我輕賤之軀,能夠為公子所用的,怕是隻有一個‘謀’字。”說完又添了一句,“除此以外,我還略懂岐黃之術,公子將我收了,日後總歸有用的到的地方。”
聽了這話,蘇祈忍不住再次打量一眼麵前的少年。
隻見少年身軀嬌小,卻站的筆直,整個人透著一股自信與從容的風度,容貌頗為清秀,可是眉目間卻有一股不容逼視的英氣。
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心思一動,卻又轉了個念頭,悠悠道:“你既欲以‘謀’取悅公子,那麽就算沒有蘇某的舉薦,以你的惠心,又何愁找不出公子來呢?”
這隻狐狸。
桃月在心中罵了第二次。
卻仍舊維持著笑意,嘴角輕揚:“我就知蘇公子是謹慎的人,今日冒昧提出這樣的請求,倒顯得我思慮不周了。”又提點道,“既然蘇公子建議我自己想主意接近無雙公子,那麽今日之事,便這麽結了,我急功近利,跟蹤了蘇公子,在這裏向你陪個不是。”看到蘇祈神色微變,笑意更深,“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彎起眼睛笑了笑,“蘇公子,後會有期。”
走出兩步之後,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回眸道:“蘇公子,方才那喚作玉娘的姐姐怕也病了些日子吧,恕我多嘴,蘇公子若真愛那姐姐,何不考慮換一副藥方試試?”
不等青年男子回應,那白色的身影便輕快地消失在前麵的巷口。
男子身上月白色的袍子被風卷起了一個衣角。
江南風光本就秀美,這巷子中大部分都是小門小戶,那一座座灰瓦白牆,如同水墨一般用了淺淡色彩,在下午柔和的陽光下,似乎又被潑了一層水,暈開了。
望著少年溶入水墨中的背影,青年男子含笑搖了搖頭。
“不過,”男子笑意愈發濃了,“來日方長。”手不自覺探向腰畔,那裏除了一塊雙魚玉佩,還懸了個模樣素雅的香囊。
一旁傳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本是尾落入網中的魚,卻一片魚鱗也沒傷便放他脫了身,這,還真有些不大符合公子的處世之道。”
聽到這個聲音,那身穿月白錦袍,麵若良玉的公子微微偏頭,笑道:“阿祈,你當真這麽覺得?”又懶懶問道,“我這般做,錯了嗎?”
蘇祈站在他身後,微垂下頭:“公子,自然不會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