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彝倫堂一片安靜, 監生們挑燈夜戰。
尹楚楚向祁雲崢問了問題之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與江眠月說了兩句閑話。
祁雲崢順著尹楚楚的身影一掃而過,見江眠月應聲回應了尹楚楚之後, 便埋頭在書中, 靜靜翻著書, 手中的筆一直在寫著什麽,認真, 且心無旁騖。
他平靜垂眸, 繼續做自己的事。
遠處,崔應觀雖然手上忙碌, 卻一直悄悄注意著對麵的情況, 見江眠月幾乎一動不動, 安靜如水,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似的, 心中反而愈發躁動。
實際上,這兩日, 他心中一直很亂,那日的情形一直不斷地浮現在他的腦海, 他將整件事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覺得那日最關鍵的錯處, 便是自己被那祁雲崢挑起了情緒射了他一箭, 最後導致了那樣的場麵。
這幾日他茶飯不思,睡也睡不好,日日想著此事, 等著祁雲崢的報複。
可他等來等去, 也沒有等來祁雲崢的任何動作, 甚至連預料中一定會來找自己的眠眠也沒有一丁點的反應。
他一直靜不下心,手中的事務也無法繼續。
不遠處,裴晏卿緩緩抬頭,微微蹙眉看著崔應觀。
崔應觀此時看起來情緒有些不穩,時常歎氣,也不知是在想什麽,連他們手中校勘的進度也停滯了不少。
到底發生什麽了?
一直到祁雲崢那邊的校勘結束,江眠月與尹楚楚結伴離開,崔應觀便迅速結束了手頭的事情,在祁雲崢未出門前,率先跟了上去。
夜涼,月明星稀。
江眠月與尹楚楚正往勤耘齋門前走,卻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下一刻,便忽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她抬頭一看,見到崔應觀,麵色平靜,像是早就料到他會來。
“可以聊聊嗎?”崔應觀問。
“崔司業請說。”江眠月朝他恭敬行禮。
崔應觀看著她如此冷靜,眯了眯眼,日日掛在麵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他深深吸了口氣,輕聲道,“江眠月。”
江眠月靜靜看著他,等著他說下文。
周圍時不時有監生路過,帶著微妙的眼神看著二人,尹楚楚有些不太自在,她看了崔應觀一眼,忽然插嘴道,“崔司業有什麽吩咐嗎?有什麽學生可以幫忙的……”
“尹楚楚,可以回避嗎?”崔應觀看向尹楚楚,開口道。
“……”尹楚楚拱手,緩緩往後退,站遠了些,卻並未離開,隻是遠遠看著江眠月與崔應觀說話。
江眠月眼眸平靜,看著崔應觀,“崔司業,有什麽話便直接說吧。”
“那日是我不對,我會跟祁雲崢道歉。”崔應觀開口道。
江眠月倒是沒想到他會說這個。
“我已想清楚,日後不會再受他的挑撥輕易動怒,也斷不會再做出此等傷人的事,眠眠……”
“崔司業。”江眠月無奈道,“別再叫我小字。”
“……江眠月。”崔應觀聲音微澀,“抱歉。”
“崔司業不必與我道歉,其實,那日祭酒大人的傷並沒有那麽嚴重,他是為了讓你愧疚反思,才將傷口故意弄成那模樣。”江眠月與他平靜說道,“如今他的目的達到,你也已經想通,事情便已經了結,司業大人不必再因為這件事憂慮太多。”
崔應觀一怔……這祁雲崢!果然沒藏著好心思。
江眠月見他聞言如此,震驚,憤怒,最後又有些委屈,垂眸歎氣,看起來就像是隻委屈的大狗。
她有些心軟,卻知道此時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對他。
“那你……”崔應觀發現江眠月與往常已經有些不同,她雖然麵色自然,卻沒什麽笑意,看起來有些疲憊。
他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如何說。
“崔司業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江眠月緩緩笑了笑,“時辰不早,學生要回去了。”
崔司業上前一步,靜靜看著她,仿佛想要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麽,“你對我失望了嗎?”
“崔司業說笑了,何來失望一說,學生如今並沒有對您有期望。”江眠月抬眸看他,緩緩道,“您不要再我身上花心思了。”
“為何?”崔應觀呼吸急促,周圍人來人往漸漸少了,他壓低了嗓音,“這輩子,我是為你來的北監。”
江眠月眼眸微動,心中感動,可她卻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直視崔應觀,“崔司業想要學生如何?”
“我……”崔應觀喘了口氣,“我不是要你如何,我隻是,我隻是也想得到一些你的回應。”
“崔司業日後,遇到任何麻煩,任何事,我江眠月,都會幫忙,不會袖手旁觀。”江眠月仿佛賭咒發誓一般對他說,“其實這些並不需要說,我心裏一直明白你對我很好,隻要你提,隻要我能做到,我都會答應。”
“那我若想讓你回應我,喜歡我、以後嫁給我呢?”崔應觀問。
江眠月渾身一僵。
“我一直喜歡你。”崔應觀聲音低沉,“上輩子,至今,從未變過。”
寒風吹起,江眠月緩緩抬起頭看著他。
喜歡?她喜歡他嗎?
應當是喜歡的,可那種喜歡,是朋友般的喜歡,是與對尹楚楚蘭鈺她們一般相似的喜歡。
不然也不會與他相處的如此融洽,可若說讓他嫁給他……
“隻有這個不行,崔司業。”江眠月聲音微顫,“我,做不到。”
崔應觀垂眸,忽然苦澀一笑,“哪怕你騙騙我呢?”
“且不說現在我們身在國子監,你為司業,我為監生,本就要保持距離,“江眠月輕聲說,“即便不在國子監,我也會這樣回應你。我一直把你當成知己,當成危難時舍身相助的恩人。”
崔應觀聽著她平靜的聲音,一顆心被揉碎了。
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仿佛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現在沒有,以後呢?“
“我……不知道以後。”江眠月輕聲道,“我不敢保證什麽。”
“好,好。”崔應觀深深看著她,“好吧……”
江眠月心中難受,咬了咬唇,“學生……告退。”
“那你喜歡祁雲崢嗎?”崔應觀問。
江眠月腦子嗡的一聲,有些恍惚的看向他,不知道他怎麽忽然問出這麽刁鑽的問題。
“你對他,是如何 ?”他看著她的眼睛問,“可以讓我知道嗎?”
江眠月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江眠月終於開口,“我,我沒有往這個方向去想過。”
“真的嗎?”崔應觀仿佛要透過她的眼,看到她的心裏去,“不要自欺欺人,你也說過,他這輩子與從前不同,語氣中全是肯定……”
江眠月聞言,心中一震,莫名的慌亂起來,她手指微微顫抖,麵容上勉強保持著冷靜,“不早了,崔司業,學生要回去了。”
崔應觀沒有答話,江眠月朝他一拱手,轉身朝著尹楚楚跑去。
看著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崔應觀眼眸微涼,整個人驀然間有些頹然。
有時候身在其中,便看不清了 。
崔應觀緩緩回頭……自己身在其中,也一直不知道自己處於什麽位置。
他眼眶微紅,涼風吹拂,他麵頰一片冰涼,整個人晃晃悠悠,不知道身在何處。
忽然,他站穩了腳,看向不遠處。
那人一身黑衣,麵容森冷,站在台階上,正在靜靜看著自己。
崔應觀一看他,便收起了頹勢,緩緩露出一抹挑釁的笑容。
這家夥,不記得過去,倒成了可以接近眠眠的優勢……他上輩子明明做了那麽多的錯事,便因為一個沒有記憶,便能洗刷掉所有的罪孽。
若是自己也不記得,重頭再來,在她的心裏,是否能重新將自己衡量一遍?
崔應觀想到這裏,忽然渾身一震。
他猛然看向祁雲崢,見他麵容森然,帶著一絲冷意,恍然便是過去那渾身冷厲的首輔模樣。
可他緩緩走了兩步,麵容平靜朝自己走過來,卻又成了平日裏溫和儒雅的祭酒。
“那日祭酒大人的傷並沒有那麽嚴重,他是為了讓你愧疚反思,才將傷口故意弄成那模樣。”江眠月的話在他的腦海中緩緩響起,他背後冒出冷汗,心中產生一個大膽而又極為可能的想法。
如果他實際上,記得上輩子,卻一直在裝呢?
上輩子,眠眠死後,祁雲崢做的那些事情,並非對眠眠無意,反而倒像是……到了某種瘋魔的程度。
做出這樣的事,也並非不可能。
“崔司業一直在風中站著,小心著涼。”祁雲崢語氣淡淡,從他身側略過。
“我方才,對江眠月表明了心跡。”崔應觀忽然笑了,開口挑釁道,“你猜她說什麽?”
祁雲崢聞言,腳步微微一頓。
寬袍袖中,他手指捏緊,手背青筋顯現。
可他麵容依舊平靜,淺笑一聲,聲音和緩,帶著一絲警告,“崔司業這是對於國子監的規矩明知故犯麽?”
“那你罰我。”崔應觀訕笑道,“隨便罰,我值當。”
祁雲崢轉身看向他,呼吸有一瞬間的不穩。
崔應觀見他如此,笑渦愈發明顯,低頭笑了笑,“祭酒大人生氣了?開玩笑的,江眠月能說什麽,她那麽乖巧,又這麽喜歡在國子監讀書,現在怎麽會答應我。”
現在?祁雲崢緩緩閉上眼,克製自己不穩的呼吸。
“你既這麽想被罰,便去繩愆廳自領鞭……”祁雲崢說到一半,忽然僵住。
鞭刑,若是用在他的身上,江眠月很快便會知道。
“禁閉兩日。”祁雲崢冷聲道。
崔應觀笑了起來。
祁雲崢,不過如此。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