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江眠月在轉身與崔應觀對視的一刹那間, 二人便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某種熟知的東西。
那個瞬間,仿佛不必有言語,隻是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江眠月便看出來, 這崔應觀看著自己的神情很不對勁。
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緒, 慶幸、欣慰、深情、懷念……所有的情緒雜糅到了一處, 揉進他淺褐色的眼眸之中,仿佛隻想告訴江眠月一句話。
我記得一切。
可明白是一回事, 有所反應確實另一回事。
江眠月仿佛被泥水塞住了腦子, 被上輩子的困境擋住了視線,她呆愣愣的看著崔應觀, 直到被他扯進懷裏, 聽到他在她耳邊說, “對不起,上輩子沒有護住你。”
江眠月如木樁一般愣住了。
他真的……記得?
寒風驟起, 司業大人他覺得自己仿佛被人塞進了冰塊之中,渾身上下的血都快要涼了。
他待了幾十年的國子監,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一天, 會有司業抱住女監生的情況發生,且如此不避諱, 不躲人……要真是暗度陳倉, 倒也罷了!可這是在敬一亭門外!若是被人看見了,該如何是好!
司業大人氣得渾身發抖,四肢發涼, 恨不得想要衝上前去將這兩人扯開。
可下一瞬, 他卻想到了……祁雲崢。
祁雲崢平日裏對江眠月如何, 他可都看在眼裏,如今這崔應觀在此做出這檔子事,祭酒大人為何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是沒注意到?
江眠月卻不知不遠處還有人在看著,她反應了好一會兒,直到鼻尖傳來陌生的味道,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崔應觀的身上有股書卷之氣。
並非俗話所說的那種虛無縹緲的書卷之氣,而是真正的書卷氣,便仿佛在刻印書本的地方呆的久了,身上便沾染上了那兒氣味,淡淡的,不難聞,卻讓江眠月十分不自在。
她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掙開了他的懷抱。
“崔司業!”江眠月聲音有些微顫,“這是在國子監,請自重。”
“你也記得。”崔應觀篤定的看著她,“是嗎?江眠。”
江眠月許久都沒有聽到有人這麽叫自己了,聞言,抬頭看向他,眼眶微紅。
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壞,原本以為隻有自己一個人記得,如今又多出了一個人,她心中混亂,迷茫,突然到來的崔應觀,讓她不知所措。
“上輩子最後一次見你,如今仿佛恍如隔世。”崔應觀緩緩上前一步,江眠月退後一步,他忽然低頭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苦澀,“不,是真的隔世。”
“雖然有些急,可我實在是有太多的話想要跟你說。”崔應觀上前一步,江眠月再次退後半步,呼吸微窒,不知該作何反應。
“崔司業,您……要不先緩一緩,讓我也緩一緩。”江眠月輕聲說。
崔應觀朝著她淡淡一笑,臉上顯出一個笑渦,但是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江眠月,我心悅你,上輩子就如此。”
東廂房內,傳來東西微微碎裂聲音。
祁雲崢手掌微顫,他手中的白瓷鎮紙,被他捏得碎成了幾塊,瓷片紮進他的血肉,深深地紮進他的手心,他卻仿佛根本察覺不出疼痛,指尖微微顫抖,那瓷片掉在地上,然後一滴滴的血砸在瓷片上,緩緩滑落在地。
崔應觀所在之處不遠,他所說的話,所做的一切,被祁雲崢盡收眼底,聲音自然也是一字不落。
他睫毛微顫,死死看著江眠月的側影,眼眸中仿佛有凶獸即將噴薄而出。
唯一一絲理智將他拴在原地,讓他沒有衝出去,做出什麽無可挽回的事。
崔應觀說完這句,眼眸淡淡的看了看東廂房處,見其中毫無動靜,眉頭微微一蹙。
這都沒聽見嗎?
“崔司業,您恐怕是……”江眠月連話都有些說不利索,“恐怕是瘋了,這兒是國子監,您是司業,如今的身份,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沒瘋。”崔應觀極為認真的看著她,“不管這兒是哪兒,我隻想說,這輩子,我想護好你。”
“你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情……當年,你死後,連墳塚都沒有。”崔應觀說到此,眼眸微紅,幾乎有些說不下去。
江眠月原本隻是心情複雜,聽到此處,卻腦子嗡的一聲。
她仿佛一瞬間被扯回上輩子死前的場景,她口中仿佛冒出了血腥之氣,絕望的話語,最後的遺言,她說出口之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祁雲崢露出那樣的表情。
……他平日裏如堅石般的眉眼近乎一瞬間崩潰,仿佛山棱崩塌,驕傲自尊,碎為塵土。
江眠月也陡然被扯進那情緒的旋渦之中,呼吸急促,渾身顫抖。
東廂房內,祁雲崢聞言,猛地站起身,邁步來到門前,沾了血的手死死捉住門把,黑沉沉的眼眸中如海浪遇暗礁,風暴不息。
門外,崔應觀上前一步,繼續道,“我遍尋整個京城,卻發現那祁雲崢連你的屍首都不放過,他……”
“不要說了!”江眠月眼淚幾乎不受控製的流出來,她幾乎是咬著牙,聲音艱澀,卻盡力讓每一個吐字,都十分清晰,“崔應觀,請你,不要說了。”
崔應觀愣住了。
祁雲崢緩緩閉上眼,手指止不住的發顫。
被死死塞進陰暗角落裏的東西被重新扯出來,光一照,便有一股令人驚恐的破敗感。
重生以來,江眠月重新來過,她雖然想要彌補上輩子的遺憾,可有些東西,卻被她深深的放在心中,藏得極深。
每一次回憶起來那些往事,對她來說都是宛如讓她再死一回的噩夢。
她努力粉飾太平,將原來的記憶一點點的塞在心中深處,一點點的等它們化為塵土,然後迎來新生。
可崔應觀的記憶,就像是打碎她平靜生活的一把刀,幾乎將她的所有努力,化為烏有。
“抱歉,是我說得太過……”崔應觀蹙眉道。
她深吸一口氣,擦了擦眼淚,抬眸朝著他笑了笑,然後恭恭敬敬朝他行了個禮。
崔應觀見她如此,心中升起一絲不妙的預感。
“崔司業安好。”江眠月紅著眼眶,一字一句清晰明了,“我不是江姑娘,也不是江眠,我是國子監監生,廣業堂齋長江眠月。”
“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江眠月說完這些,朝他淡淡一笑,“還望崔司業您克己奉公,不要逾距。”
崔應觀麵色瞬間蒼白。
江眠月行禮之後,緩緩道了一聲,“學生告退。”便轉身快步離開。
她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生死被人揉捏在掌心,隻能被動承受一切,活得像個傻子的江姑娘,而是憑自己本事進國子監考學做官、獲得皇上賞賜禦撰金筆的江眠月江監生。
祁雲崢也不是那手掌生殺大權,手腕狠厲,位高權重的首輔祁大人,而是光風霽月、言傳身教、誨人不倦的祭酒大人祁雲崢。
維持現狀,就很好了。
江眠月腳步踉蹌,逃一般的離開了這裏。
她走後,敬一亭附近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崔應觀在原地站了很久,風吹著他的衣袂,讓他看起來如掉完了葉子的槐樹一般蕭索。
他想見江眠月太久了,見到她之後,便想將所有的心裏話都告訴她,順便試探那位祭酒大人,是否真的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沒有前世的記憶,隻是普普通通一祭酒而已。
他太著急了……
枉顧她的意願,弄巧成拙。
不遠處的樹幹遮擋處,司業大人瞳孔震顫,聽完了全程,他還是覺得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什麽?前世?江眠月死了?
什麽東西,他們這些年輕人,究竟在玩什麽鬼花樣!
他為什麽連聽都聽不懂?
半晌過後,崔應觀緩緩動了動,轉身準備回西廂房,他臉上失卻了那笑意,麵色微微蒼白,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終究是來晚了,隔了太久,江眠月已經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成長了太多。
她看著他的眼神再也不像前世那般信任溫柔,而是帶著幾絲防備……
他陷入沉思,心情略微沉重。
好就好在,如今她是監生……國子監內,抬頭不見低頭見,他總有機會的。
正在此時,東廂房的房門緩緩打開。
崔應觀腳步一滯,冰冷的寒風中,與祁雲崢四目相對。
祁雲崢麵容比那寒風還冷,隻是乍一看上去,似乎卻沒有什麽特別的,除了手掌上裹著帕子,上頭似乎有些血痕。
“崔司業。”祁雲崢聲音極沉,“過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崔應觀微微一挑眉……這家夥,可真夠能忍的,方才一直不出來,如今終於忍不住了嗎?
方才想了許久,崔應觀覺得,江眠月雖有如此反應,可她應當隻是需要時間罷了。
猛然看到自己,聽到自己說的那些話,情緒上的衝勁兒太大,她無法接受也實屬正常。
至於和祁雲崢……上輩子還未鬥完,這輩子他可不會再輸。
崔應觀緩緩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笑來,麵上仍舊顯出笑渦,可那笑卻不像平日裏那般人畜無害,而是帶著幾分不羈。
“ 是,祭酒大人,這就來。”
二人都進了東廂房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氣氛僵硬的仿佛要殺人。
門外,司業大人渾身僵硬,幾乎無法跟上他們的節奏。
這又是怎麽了!怎麽看起來要打起來了?
這下好了,他告老還鄉,原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祁雲崢和江眠月,還以為新的司業過來以後,可以為他分憂解難,擔任監督好祭酒與監生關係的重要責任,好好管理國子監,還國子監一個風清氣正的讀書環境。
可是沒想到!
來的這個崔司業,更加的烏煙瘴氣!更加的放蕩不羈!
他守了幾十年的國子監啊!
可不能被這兩個人給毀了!
他不能走!
他絕對不能走!
作者有話說:
司業大人:我的國子監啊!!!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玩的太花了!(轉頭多買幾斤花生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