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江眠月驚愕的看著他, 聽著他帶著笑意的話語中透著溫和,聞之則心安。


    “多、多謝。”江眠月緩緩撐著身後的書架站起身,她手上和裙角都沾了泥汙和灰塵,手上磨破了皮, 火辣辣地疼。


    那男子遞上一塊白色的棉帕, 溫聲道, “姑娘需要這個嗎?”


    “不必了,謝謝。”江眠月自己從袖中抽出隨身的帕子, 輕輕擦拭手上的灰塵。


    “姑娘怎麽一個人來此, 今日人多,下次還是帶上家中小廝前來, 能護著你些。”男子笑道, “我看你也是來買書的?”


    江眠月見此人麵帶笑容, 極為熱情,心中卻有些提防, 打著退堂鼓,她禮貌回應道, “小廝在外頭等著我。”


    “原來如此。”那男子見她有些防備,緩緩站遠了幾步, 笑著說,“那姑娘自便, 告辭。”


    江眠月點頭與他行禮, “多謝公子。”


    江眠月這日沒搶著書,第二日便又來了,這日她帶上了家中的小廝, 書肆中卻沒什麽人。


    她摘了兜帽, 慢慢在書架前走動, 時不時找本書翻一翻。


    半晌,她走到昨日摔倒的地方,抬頭一看,卻見書架的最上層,似乎擺著一本監本。


    那正是她想要的《廣韻》。


    興許是昨日搶的人太多,混亂之中,這一本放在高處反而被忽略了。


    她心中一喜,踮起腳尖去拿,可那最上層的書架卻距離她的食指半指之遙,她見四下無人,輕輕蹦了蹦,除了差點撞著臉之外,根本一無所獲。


    “掌櫃的。”江眠月正要叫人,卻感覺到身邊有人靠近,隨即,一隻手伸了過來,將那本《廣韻》拿了下來,遞給她,“給。”


    “謝……是你?”江眠月一愣,看著麵前人,有些意外的笑了笑,“多謝。”


    “不必言謝,順手而為。”男子笑了笑,露出笑渦,“你要買這本書?”


    “正是。”江眠月點頭,“國子監的監本極為難得,公子,你不買嗎?”


    “不必買。”他笑意更甚,抱拳道,“在下崔應觀,國子監司業,原來在南監,如今剛調過來,這書便是我在南監時編校的。”


    江眠月愣住了。


    國子監……司業大人,崔應觀。


    也是《廣韻》扉頁上的那位崔應觀,沒想到如此年輕。


    她睫毛一顫,垂下頭,躲開他的目光。


    國子監,她遙不可及的地方。


    卻沒想到,會在此處遇到司業大人……她,她已經沒有資格進國子監了。


    一想到此事,她便覺得心中難受得緊,她還未從此事的遺憾中走出來,如今看到這近在咫尺的人和書,她的手指都有些微顫。


    “可否有幸知道姑娘姓名?”他試探問,見她眼眸低垂,有些抗拒之意,趕緊道,“抱歉,冒犯了,姑娘不願的話,當我沒說便是。”


    “江眠。”江眠月省去了一個字,明明是自己極為崇敬的人,在自己麵前時,她卻羞於報出真實的姓名。


    “江眠?好名字。”崔應觀緩緩一笑,“江姑娘是愛書之人,若是日後出了新的監本,我給你留一本如何?”


    江眠月猛地抬頭,眼眸中略有些驚喜,也有些惶恐,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崔應觀也不知道怎麽的,心中泛起一股心疼之意,他笑道,“不必跟我客氣,我編校監本,本就是給人看的,姑娘喜歡,便給姑娘一本,與我而言,是小事罷了。”


    他說話時總是帶著笑,善於察言觀色,隨時根據人的心情來開口,令人無法拒絕。


    江眠月時常去書肆,時常遇見他,一來二去,她便敞開心扉,時常與他談論書中的內容。


    “你不來國子監讀書,實在可惜。”崔應觀深深看了她一眼,“如今推舉的名額已經沒了,但是例監生的名額還有,看你家境不錯,應當出得起一百零八兩,到時候……”


    “不必了。”江眠月打斷了他的話,垂眸道,“不必了,謝謝司業大人。”


    崔應觀見她如此,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江……”


    “家中還有事,告辭。”江眠月朝他行了個禮,便離開了書肆。


    那以後,江眠月還是照常去書肆,卻比之前更頻繁的遇見崔應觀。


    隻是他再也不提國子監之事,轉而與她繼續討論書中物,二人觀點往往相似,時常聊得極為盡興,關係倒是漸漸好了起來。


    便這樣持續了半年時間。


    直到江眠月家中忽然落難,她再也沒有去過書肆,便這樣忽然消失在崔應觀的世界裏。


    而那本《廣韻》,她帶到了那深宅之中,悄悄放著,時常拿出來翻看,以慰寂寥之心。


    ……


    江眠月緩緩睜開眼睛,茫然的看著天花板。


    自她吃了劉大夫安神的藥之後,便極少夢魘。


    不過,這次的應當不算夢魘……


    “眠眠,你終於醒啦。”蘭鈺今日都比江眠月起得早,有些意外的說,“你今日睡得可真沉啊,喊你也不醒,嘴裏還嘟嘟囔囔的,說什麽廣……雲?”


    江眠月恍然起身,長歎了一口氣,開口道,“是《廣韻》。”


    蘭鈺滿頭問號,“那是什麽東西?”


    “一本書啦小傻子。”尹楚楚路過蘭鈺跟前,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腦袋,“第三名,多看點書吧。”


    “哼哼哼!”蘭鈺朝她做鬼臉。


    崔應觀。


    怎麽會忽然想起他。


    若說上輩子虧欠最多的便是此人,他幫了自己那麽多,可後來,她卻連一句謝謝都來不及說。


    上輩子他說自己是國子監司業,按照上輩子的時間,他早就該從南監調來了,可如今卻毫無蹤影,仿佛夢幻泡影,隻是一場夢。


    江眠月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臉,將自己從上輩子的回憶中拽出來,照常起床上課。


    她白日認真上課,傍晚與裴晏卿他們排演,公主那邊徹底消停了,他們便安心在國子監待著,認真排演細節。


    司業大人日日都來看排演,時常很早就來等著了。


    他一開始還收斂著,坐在一旁帶著笑意觀看,美其名曰做指導。


    後來過了幾日,他便徹底放鬆下來,經常一麵跟諸位監生說笑,一麵嗑瓜子。


    他有的時候帶南瓜子,有的時候帶西瓜子,有的時候帶的花生,有的時候帶著鬆子炒貨,時不時還給候場的監生們分一點。


    司業大人的炒貨也不知道在哪兒買的,香得很,吃了一點就停不下來,導致候場的監生們經常吃著吃著就忘記了該自己上場,嚴重影響了排演的進度。


    有時候江眠月一邊說台詞,一邊聽著耳邊傳來“哢噠哢噠”的嗑瓜子聲,抬頭一看,便看到司業大人身邊圍著五六個候場的配角,正美滋滋看著自己和裴晏卿演戲。


    她心頭一哽,台詞沒說出來,倒是差點被口水嗆著。


    這種情況隻有在祭酒大人來時才有緩解,隻是他一來,現場的氣氛就會變得極為凝重,大家戰戰兢兢,老老實實演戲,就連司業大人也把那些炒貨放進袖子裏不敢掏出來。


    排演結束後,江眠月便去騎射場練跑。


    一直到腳完全恢複,她依舊堅持每日練習水中閉氣,漸漸地,她能閉氣的時間越來越長,腳上的劃傷好全了以後,她便開始每日夜跑。


    三十裏,江眠月心中有大概的概念,可真正跑起來,卻仿佛是個無法達到的距離。


    騎射場整圈大概不到一裏的距離,整整三十圈,江眠月往往跑十圈,便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月明星稀,江眠月孤獨的身影在騎射場上,像是一個渺小的動物。


    祁雲崢緩緩來到騎射場上的看台上,目光追隨著那小小的身影,沉重而深邃。


    今日能跑十三圈了。


    她“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祁雲崢眼眸一凜,卻見遠處那小小的身影,磨磨蹭蹭的,又緩緩站了起來。


    她見四下無人,緩緩掀開了褲腿,仔細看了看,見沒有傷口,便放下衣裳,拍了拍上麵的灰,緩緩往前走。


    走了幾步,她似乎不太疼了,便又開始往前跑。


    一圈,又一圈,循環往複。


    祁雲崢靜靜地看著她,手指握著欄杆,手背有青筋顯現。


    她越跑越慢,最後支撐不住,緩緩躺在了騎射場那片軟塌塌的枯草之上。


    躺下的一刹那,她的目光滑過不遠處的看台,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一個人影。


    她擦了擦額頭流到眼角附近的汗水,喘著氣再往看台看去,卻一個人也看不見。


    也許是跑得太累,居然產生了幻覺。


    江眠月咬牙站起身,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渾身脫力感,心中卻異常的平靜和充實。


    她可以做到的。


    可今日跑的太狠,她腳下一軟,還是膝蓋著地,雙手撐著地麵,不住地喘息。


    好累……


    她喘著氣,卻聽見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一雙靴子緩緩來到她的跟前,熟悉的墨香味飄進她的鼻尖。


    她艱難抬起頭,果然看到了祁雲崢的那張臉。


    月光灑在他玉一般的麵容上,仿佛神祇一般難以靠近。


    黑暗中,他沉默著,靜靜地看著她,居高臨下,一如既往,一如上輩子。


    他總是以一個高位者的身份俯視著她,然後為所欲為。


    江眠月輕輕笑了笑,原來方才的不是錯覺。


    她喘著氣道,“祭酒大人安好……祭酒大人怎麽會來此。”


    話音未落,她卻恍然間看到祁雲崢緩緩單膝蹲下,單手撐在膝蓋上,與她目光齊平。


    江眠月一愣,驚愕的看著他。


    他從未如此……


    “這麽跑,傷身。”祁雲崢輕聲道,語氣中隱隱有幾分憐惜,“你不要命了,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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