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祁雲崢倒真沒想到司業大人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微微一愣。
他很快便恢複了平靜,開口道,“可否說明緣由。”
“祭酒大人,老臣近日, 身子頗有些難受, 夜晚失眠到天明, 白日精神不濟,恐怕是犯病了。”司業大人一麵說一麵歎氣, “祭酒大人, 老臣年紀也大了,請您準許我告老還鄉。”
祁雲崢看了他愁苦的麵容一眼, 緩緩道。
“若是我沒記錯的話, 司業大人您今年才花甲之年, 雖須發早白,卻精神矍鑠, 而張懷寧博士今年已年逾古稀,仍舊還在課堂上教書, 平日裏你們還經常下棋爭吵,寒風天, 大雨天,也沒見您二人停過……”
聽著祁雲崢無情又理智的聲音, 司業大人老臉一紅。
“也不是時常爭吵的……”他無力辯解道。
“司業大人, 我來這國子監也已有幾月,看您年事已高,也極少給您安排事務, 往常需要您做的事……”祁雲崢單手拂過一旁的文櫃, 裏頭密密麻麻是國子監的各項事務文書, 以及各堂平日裏抽查的課業,還有與朝廷上報的文書。
“您需要做的事務,我也一並代了,您想做什麽,便挑著做些,其他時間隨意去哪兒,下棋看書,都可以。”祁雲崢目光沉沉看著他,“司業大人,您在國子監幾十年,如今確實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可監生們需要您,司業大人的地位無可取代,您舍得拋下這些監生們離開?”
司業大人眼眶微熱,為難地垂下腦袋。
“可有什麽難言之事。”祁雲崢盯著他,“您可以告訴我。”
司業大人被他如此目光一看,反而心虛不已,內心掙紮無數。
祁雲崢作為祭酒大人,確實挑不出毛病來,他禮賢厚待國子監的博士助教們,對於諸位監生也是關心備至,連各堂月度考試的考題都親自把關,對聖上那邊也是無可挑剔,本是人脈甚廣,可以平步青雲的大好青年,卻為了國子監四處奔走,隻為了上頭的銀兩款項。
司業大人想說實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怎麽開口,難道說,“你與那江監生是怎麽回事?”
這事情板上釘釘,他做都做了,難道還會改變什麽不成?
祁大人是不錯的人,江監生也是不錯的人,可這事情湊一塊兒,便是無法可解。
“沒,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想告老還鄉。”司業大人硬著頭皮咬牙道。
“好。”祁雲崢勸也勸過了,並沒有再強求,“司業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我便也不再勸您,不過聖上也曾承蒙您的教誨,您若是想走,也需要親自麵聖稟告聖上才是,獨我一人,無法定下此事。”
司業大人聽到他居然答應的如此爽快,一時間居然有些反應不過來,呆愣的看著他。
“初一假期,你我去麵聖。”祁雲崢緩緩道,“不過在下一任司業大人前來之前,您必須待在國子監內。”
司業大人張大了嘴,愣神盯著祁雲崢,見他麵色平靜,深黑的眸子如磐石,丁點情意也不見。
這,這就定好了?
他就提了一嘴,這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就定好了?
好好好,真不愧是平步青雲的祁大人,居然隻勸了一句!好歹也做做樣子吧,這是忍自己這老頭子許久了 !
“好,祁大人英明!”司業大人帶著一股火氣,“聽你的!”
“還有,過兩日便是月度考試,還缺一文題,您來命題吧。”祁雲崢淡淡看了他一眼,“當然,考場也需要您坐鎮,辛苦了。”
\"……”司業大人深吸一口氣,“好,好好好!命題!”
老頭子朝他隨意一抱拳,無比敷衍道,“告辭。”
說完這話,司業大人轉身就走,臉上盡是不忿。
走就走!
祁雲崢蹙眉看著司業大人一臉怒意的離開,若有所思。
聽聞人老之後,時常情緒不穩 ,喜好傷春悲秋,患得患失。
恐怕司業大人也到了這個階段。
由著他去吧。
月末考試很快便到了。
這日是個豔陽天,可轉眼間溫度驟降,大風起,樹葉零落,光禿禿的樹杈上掛著零星的葉子,在寒風中顫抖掙紮。
江眠月冷得打哆嗦,她天生便怕冷,如今到了這個時節,她知道自己難受的日子就快來了。
“就快能回家了。”江眠月一想到這個便開心, “終於可以回家了。”
蘭鈺卻撇了撇嘴 ,“我才不回去 。”
江眠月一愣。
“我的文章還沒寫完呢。”蘭鈺怒道,“祭酒大人讓我沒寫完的在月初假期繼續寫。”
江眠月也不知是該心疼還是該無奈 。
“我也不回。”尹楚楚皺眉道,似乎有些排斥回家這件事,“我留下來陪你蘭鈺。”
江眠月見她如此,心中有些異樣,剛想問尹楚楚什麽原因,卻見她淡淡的掃了江眠月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說,“別問,不想說。”
她便閉上嘴,不再開口。
考試開始,江眠月倒是遊刃有餘,她文章寫的飛快,開場時間隻過了一半,她便寫完了全篇,剩下的時間用來發呆。
讀背考試也是如此,那些書她已經爛熟於心,不管助教問起書本的哪一段,她都朗朗上口,一字未錯,將後頭候場的監生們弄得麵色蒼白,緊張不已。
而九章算術的考試則相反,幾乎所有人都寫完了,她還在掐著手指拚命驗算,將自己的答案驗證了一遍又一遍,最後被助教抽走了試卷才算結束。
一日下來,她感覺整個人的三魂七魄被抽走了一半,那一半還大多是被九章算術給拿走的。
“眠眠。”蘭鈺苦著臉,“我們去會饌堂吧,我真的好餓,考試剛開始不久,我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不遠處,尹楚楚黑著臉從崇誌堂出來,似乎心情不太妙 。
“楚楚。”江眠月撐著拐朝尹楚楚揮手,“這兒。”
“你們考的如何?”尹楚楚問。
“啊啊別提了!”蘭鈺大喊出聲,“去會饌堂去會饌堂!”
尹楚楚扶著江眠月往前走,不理會蘭鈺的大喊,“眠眠,今日那個文題,著實有些不對勁。”
“是有一點。”江眠月屬文時也有這種感覺,那文題風格便跟換了個人似的,而且內容著實有些 ……充滿怨氣的感覺。
“不對勁?怎麽不對勁?”蘭鈺問,“題目是什麽來著?”
“以往都是策論居多,今日卻是詞句為題,以此抒懷。”江眠月將那詩句背出,“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1)”
此乃大家之作,可科舉從不考這些。
尹楚楚黑著臉,也充滿了怨氣,“我背了那麽多書,跟你請教了多種文章寫法,卻沒想到今日這文題,完美避開我準備的所有內容! 祭酒大人究竟在想什麽!他以前出題不是這樣的。”
“我感覺這題不像祭酒大人出的。”江眠月皺了皺眉……祁雲崢傷春悲秋?她可想象不出來。
“到底是誰出的,我真想……”尹楚楚捏緊了拳頭,回過神來,她好奇問道,“此文眠眠你如何作得?”
“從欲吊文章太守入手。”江眠月緩緩道,“恩師仙逝,一別即為永訣,作者撫今追昔,蹉跎坎坷的人生如夢境般令人追思,滿是憾事在心中。便從這憾中入手。”
“如何入手 ?”尹楚楚好奇道 。
“為何有憾,悔恨不甘是為憾,無力而為是為憾,無法控製無力補救是為憾,該做未做是為憾。”江眠月緩緩道,“個人而言,是恩師仙逝之憾,若是放在國子監內,便大有可言。”
“如何解決遺憾,唯有超出自我,從大處入手。”江眠月說,“我等寫的終究是策論,若是從後兩句著手,便成了抒懷之文章,若要言之有物,便要扯到如今國子監以及全國書院對於各位博士、助教、書院老師的各項待遇問題,以及當前我朝培養人才的製度與後續發展現狀上。”
“那後兩句……如何解決?”尹楚楚呆滯問道。
“為官,需要我們解決問題,而不是陷入情緒中作詩句空談。”江眠月垂眸道,“解決了方才說的那些問題,又何來‘萬事轉頭空’。”
尹楚楚和蘭鈺都呆住了。
“去會饌堂吧。”江眠月笑了笑,“我也是瞎寫的。”
“……”
“好一個瞎寫。”尹楚楚差點罵出聲,“我怎麽就沒想到要這麽寫呢!莫名其妙鄒了許久的酸文,憋了許久才憋夠字數,一團亂麻!”
“若是文題不符合平日裏屬文的文風,便將文題破題的方向換成自己熟悉的方向。”江眠月笑道,“這也是屬文的技巧,不可硬寫。”
蘭鈺張大了嘴不住點頭。
江眠月垂眸,心想……說起來,這還是從祁雲崢身上學到的。
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移花接木,迂回而戰……他上輩子,可教了自己不少,寫文章照樣可用 。
敬一亭西廂房,司業大人與張懷寧博士翻看著今日收上來的題紙,張博士一麵翻一麵不住搖頭,“都被你帶偏了。”
“嘖。”司業大人搖了搖頭,悶聲不語。
“你此次可算是一鳴驚人,那些策論文題早已沒了新意,你如今來這麽一出,可謂是一股清流,惹得整個國子監的博士助教都在叫好,麵對如此文題,能保持清醒屬實不易。”張博士感歎道,“也難為那幫監生了。”
“唉,隨手為之。”司業大人歎了口氣,有些微微的心虛。
事實上,他哪兒想到那麽多,他隻是借題諷今,氣氣祁雲崢罷了。
他想讓祁雲崢看看,他作為祭酒是多麽的無情,居然直接便同意了他要告老還鄉的請求,著實令人非常沒有麵子。
“咦……”張博士忽然發出一聲訝異,隨即哈哈笑了起來,“快來看看,你要的答卷來了。”
司業大人疑惑不解,拿起題紙看起來,卻見通篇所言,皆是自己想說的話,由個人,到朝廷,由朝廷,到國家,由國家,又轉而細說一些具體的執行細則,一字字一句句,都寫到了他的心坎上。
司業大人看到最後,終於看到了此人的名字。
“江眠月……”司業大人的欣喜僵硬在臉上。
“怎麽?”張博士見他表情不對勁,問道 。
“這孩子。”司業大人手指顫抖 ,“著實是……”
著實是令他窩心。
當晚,諸位齋長將自己堂中申請探親的監生名單遞交給祁雲崢,祁雲崢在名單上一一簽了字,並說明了探親的規矩,一定要在當晚子時回到舍中,不許在外過夜。
其他的規矩與國子監一致。
江眠月心中雀躍不已,滿心滿眼惦記著回家 。
祁雲崢看著她眼中的欣喜與期待,眼眸一暖,緩緩笑了笑,“諸位,注意出行安全。”
“是,祭酒大人!”
第二日,新入學的監生們住在京城的大多都離開了國子監,剩下的監生們大多在舍中休息,偌大的國子監,一時間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清晨,祁雲崢與司業大人一道,去宮中麵聖。
司業大人悶著不說話,祁雲崢也並未開口,隻與他沉默在馬車中,馬車顛簸,半途之中,司業大人懷中忽然有一物什掉了出來。
祁雲崢不等司業大人反應,便直接撿了起來。
“哎哎哎,別看……” 司業大人開口有些慌亂。
祁雲崢一開始不打算看,司業大人一開口,他眉頭微蹙,修長的手指一動,輕易便打開了那張像是折疊整齊的題紙一般的東西。
赫然是江眠月此次考試的題紙。
司業大人捂住了老臉。
作者有話說:
祁雲崢:解釋一下。
司業大人:……
(1)宋代蘇軾 《西江月·平山堂》“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