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江眠月看到忽然出現的祁雲崢,神經登時緊繃起來,連帶著剛剛早就準備的十分充分的理由,一時間也差點忘了。
“祁祭酒。”司業大人見他,緩緩行了個禮,笑道,“大人來的正好,我正發愁,不知該如何答複才是,當然,跟您一樣,也很想知道這孩子不想當齋長的理由。”
祁雲崢聞言,和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目光中透出一股若有似無的笑意。
江眠月心中一緊。
“江監生?”祁雲崢再次開口。
江眠月知道自己此時已經是非說不可,她硬著頭皮開口,將自己方才準備的理由說了出來,“回稟祭酒大人,學生以為,在國子監讀書,最關鍵的便在於認真讀書考學。”
江眠月不敢抬頭看他的表情,稍稍頓了頓,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接著說道。
“學生非天資聰穎之輩,今日能被祭酒大人所肯定,也是經年累月的刻苦才換來的,若是日後將時間耗費在人情往來、監管工課……等事情上,著實不符合學生入國子監的初衷。”
江眠月到底是不敢將“將瑣碎事宜呈報祭酒”這話當著祁雲崢的麵說,語氣頓了頓,將這句用“等事情”幾個字給替代了。
她稍稍抬頭,看了一眼司業大人,隻見那位慈祥的老者此時正摸著下巴微微頷首,似乎覺得她說的似乎有那麽幾分道理。
江眠月忽然覺得自己此番嚐試還是有那麽些希望的。
正在她稍稍鬆了口氣的時候,祁雲崢緩緩開口,聲音溫和,“江監生,為何要來國子監讀書?”
江眠月一愣,不知不覺抬起頭看向他。
兩人目光對視,祁雲崢眸光平靜,黑眸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看不清他的情緒。
江眠月幾乎不用思考,便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讀聖賢書,建功立事。”
“不來國子監,以江監生之力,直接科考,也可以讀聖賢書,建功立事。”祁雲崢語氣平緩,“所以,你為何要來國子監讀書?”
江眠月呼吸一窒,心中暗惱。
他這是想做什麽,難道她不做這齋長,祁雲崢便要把她從這國子監趕出去不成?
她頓時想起祁雲崢前世獨斷專行的模樣,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轉而道,“國子監非狹隘之所,除一般課業之外,還有律令、九章算法、法令,包括武射此類尋常無法接觸的功課,學生向往之。”
“還有嗎?”祁雲崢問。
還有?還有什麽……江眠月腦子發熱,冥思苦想。
“且在國子監中,可與其他監生一道求學,取長補短。”江眠月艱難應付他,“日後學成,好為朝廷效力。”
“為朝廷效力需要什麽?”
“……”江眠月咬了咬牙,“對朝廷的忠心,解決問題的決心,以及練達人情。”
司業一挑眉,看看江眠月,又看看祭酒大人,覺得這二人一來一去,倒是比尋常助教上課的時候還要精彩萬分。
祁祭酒上任後,時常以問句把人問懵,即便能答上來,等對方答完之後,才會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掉進祁祭酒的陷阱中,最後黯淡收場。
但是更多的人,是根本答不好他的問題的。
可眼前這位姑娘,雖然時常麵露難色,但是居然能你來我往的撐到現在,屬實不易。
司業看著他倆,眼中滿是笑意……以及看熱鬧的興奮。
看祁祭酒的態度,江眠月這齋長,恐怕是跑不掉了。
“人情練達,如何習得?”祁雲崢接著問。
“與人多……”江眠月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懊惱的閉上眼,長長的歎了口氣。
與人多交往,人情自然練達。
做什麽最能鍛煉這種能力?自然是……齋長。
繞回來了。
江眠月一句話也不想說,垂著頭一聲不吭。
“懂了?”祁雲崢知道她已經發覺,與他辯駁純屬是徒勞無功。
他見她如此,唇邊竟是掀起一絲笑意,緩緩道,“既然明白了這番道理,還需要我多費口舌,將後邊的話說滿麽?”
“……”江眠月捏緊了拳頭,緩緩道,“不用,學生已明白了。”
明白他這輩子,依舊不好糊弄。
“齋長的好處,是其他人求不來的,江監生,在國子監中,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祁雲崢靜靜看著她,“尊師重長,恪守規矩。”
江眠月垂眸不語。
“此番你是初犯,便不追究了,明日卯時初,與其他幾位齋長一道來敬一亭。”
江眠月低頭應聲,“是,祭酒大人,學生領命。”
她說完,朝祁雲崢與司業大人乖巧行了禮,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這裏。
她離開後,司業大人忽然大聲笑了起來,朝祁雲崢說,“祁祭酒真是厲害,三言兩語便把她說服了,若是大人不來,我還真不知如何應付。”
“司業大人說笑。”祁雲崢也淡笑起來,“隻不過剛好見著,隨口一勸罷了。”
“你這勸法,任誰也無法拒絕啊。”司業大人無奈搖頭,“不過,祭酒大人眼光果然不錯,這江監生,確實獨特,外表看著柔弱漂亮,實際上是個剛直的性子,日後大有可為。”
祁雲崢沒有立刻答話。
他目光幽幽,看著江眠月與另外一姑娘攜手遠去的身影,在司業大人看不見的角度,他烏黑眼眸中的和煦溫文漸漸淺淡,仿佛深淵一角漸漸掀開,一眼望不到底。
“是啊。”祁雲崢淺淺笑了笑,緩緩垂眸,濃長的黑睫遮住了他眼眸中的妄求嗜欲,隻露出俊秀五官表麵的春風和睦。
“大有可為。”他笑著說。
秋風陣陣,吹在江眠月的身上,冰涼的鑽進她寬大衣襟裏,凍得她瑟瑟發抖。
她進入了高度緊張過後鬆弛的階段,跟死了一回似的,手指冰涼且止不住的顫抖,連牙齒都忍不住在打著寒顫,說話都有些說不利索。
“你沒事吧?”蘭鈺目光擔憂,語氣軟軟糯糯的,雙手輕輕攙著她,防止江眠月腳軟摔倒。
“還好……”江眠月輕輕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蘭鈺,見她清澈的目光中確實是在為自己擔憂,心中感激不已,嘴上卻說,“不該等我的,耽誤了你自己的事情。”
“你也幫了我忙呀,不必跟我客氣。”蘭鈺輕聲說,“當時遇到麻煩,你挺身而出的時候,我就下決心要跟你當朋友了,你願意跟我當朋友嗎?”
江眠月低聲笑了笑,點點頭,“當然。”
“你終於笑了……剛剛祭酒大人的模樣看著真嚇人,雖然在笑,但是總覺得他有些凶巴巴的,再加上你一直無法脫身,可把我擔心壞了。”蘭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真是厲害。”
江眠月苦笑不已。
厲害什麽?還不是受製於人,最後他說什麽便是什麽。
監生居住的地方分為兩處,一處是男舍,名為舉業齋,在國子監的西麵,已建成百年,裏頭規製頗為大氣,可容納百人的住宿,隻是看起來稍稍破舊些,許多設施都已經有些陳舊。
男舍中間,間隔著國子監諸位博士們居住的幾所住宅,過去了之後,才是女舍,名為勤耘齋,是本朝新辟的地塊,專用於女子的住宿,周圍還種著些翠竹,看起來精致嶄新,十分養眼。
江眠月與蘭鈺抵達此處時,發現大家都已經安頓了下來,勤耘齋的門口立著塊木牌,上頭寫了大家的名字編號,還有對應的廂房號。
“太好了,我們真的被分在一間。”蘭鈺飛快的找到了自己的廂房號,“我們都是五號房。”
江眠月一挑眉,心中暗道自己與這位姑娘倒是有緣。
“三人一間房,還有一個人……尹楚楚。”蘭鈺小聲念了出來,“這名字好熟悉。”
“崇誌堂的齋長。”江眠月說。
國子監雖然開放了女子入學,但是男子讀書考學為官已經成了固有的理念,如今國子監的女監生人數確實不算太多,達不到一半,甚至三七開都沒有。
可如今三堂中,卻有兩堂的齋長都是女子。
江眠月想到這裏,倒是有些欣慰。
二人進了五號房,裏頭果然已經有一人,便是剛剛那位齋長尹楚楚。
尹楚楚的個子比江眠月和蘭鈺都高,卻跟她們一般瘦,看起來細細長長的,再加上她長得清秀,看起來十分惹眼。
她看到二人手挽著手,皺眉與她們頷首示意後,便轉過身不再理人。
江眠月並不在意,畢竟蘭鈺這樣的小可愛自來熟是少數,來國子監讀書的女子,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個性。
蘭鈺卻有些忐忑,她轉身打開自己的包袱,拿出一個小小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江眠月之前便見過,裏麵叮鈴咣當的不知道放了些什麽。
蘭鈺打開匣子,裏麵赫然是金銀首飾細軟無數,江眠月一怔,卻見蘭鈺拿出一對梅花狀金耳飾,放在了她的麵前。
“我們有緣,這個……就做見麵禮吧。”蘭鈺一麵說著,一麵將金耳飾塞進她的手裏。
江眠月猛然看到金子,手一抖,金耳飾沒有被她接住,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她看著地上的東西,腦子裏赫然冒出一句——
“有權者道貌岸然,因厭金而焚金化土,因貪色而金屋藏嬌,乃偽君子之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