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國子監祭酒,國子監主管官職,官居從四品,掌大學之法(1),主管國子監一切事宜。
露台上此時站的那人,正是上個月剛任職的祭酒,他身著緋紅官袍,胸前深藍、淺藍、月白三色繡雲紋雲雁補子墨地銀邊,盡顯爾雅溫文。
底下的許多監生看得呆了。
不僅是因為他在一群銀須白發的學官博士之中顯得異常年輕,還因為他的長相實在是令人挪不開眼。
何為鶴骨鬆姿,何為神采俊逸,何為神超形越,那男子便如畫卷中的仙者之姿,舉手投足間氣勢盡顯,卻又不覺其心高氣傲,反倒是有種平易儒雅之氣,令人不由得想要尊重敬仰。
有人倒吸冷氣,有人低聲交頭接耳,有人直愣愣的盯著他看。
他的目光掃向監生人群,淡淡的,隨即目光定在某一處,又緩緩挪開了視線。
“天地養萬物,聖人養賢,以及萬民(2)今日能得諸位到此,乃國子監之幸,東梁社稷之幸。”
蘭鈺看得眼睛都直了,待祭酒大人開始訓話,她興奮地悄悄碰了碰江眠月低垂的手指,卻發現觸及一片冰涼。
她驚異地看向江眠月,卻見她垂著頭,麵色難看,嘴唇泛白,耳側可見幾滴冷汗,像是下一秒便要暈過去一般。
蘭鈺急了,放低聲音湊過去問,“不舒服嗎?我陪你回……”
露台上,祭酒大人的聲音頓了頓。
江眠月隻覺得仿佛有一隻手狠狠捉緊了她的心髒,她緊張地幾乎要窒息,伸手死死地捉住了蘭鈺的手腕,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再出聲。
好在,祭酒大人似乎隻是一句話說完之後的簡單停頓,接著,他便開始細說一些關於國子監的規矩,如按照考到與考驗成績,今日後,便會將初到國子監的學生分在三個學堂,分別在“正義堂”“崇誌堂”和“廣業堂”三堂中學習,學成後再有考驗,通過者可入“修道堂”與“誠心堂”,最後才可入最高等“率性堂”,用時最短者,隻需三年,用時最長,也有留監十年者。
又如,若是在入監學習時觸犯了規矩,當有國子監全權處置,輕者入繩愆廳鞭罰,重者可作充軍處置。
江眠月聽著那熟悉的聲音,輕描淡寫的說這鞭罰與充軍的事宜,死死地掐著蘭鈺的手,呼吸沉重。
蘭鈺疼得齜牙咧嘴,可憐的姑娘到最後實在忍不住,反手掐了江眠月一下,江眠月這才恍然回過神來,趕緊鬆開了蘭鈺的手,皺眉垂頭一臉懊喪。
蘭鈺見江眠月如此,有些丈二摸不著頭腦。
明明剛剛還那般意氣風發的模樣,怎麽現在整個人都蔫吧了?
江眠月此時的心情比死了還要難受。
入國子監讀書一直是她的希冀與憧憬,是她的求而不得和心中淨土。
可她卻不知道,這個時間點,祁雲崢居然還沒有成為首輔權臣,而是在國子監任職祭酒。
她的淨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她也再次落入了他的掌控。
實際上,上輩子發生的那些事,江眠月仿佛隔著紗簾一般看不清晰,重生久了,那痕跡仿佛漸漸淡去了,連同著無數的悲傷與哀愁,順著時間所遠去,隻有做了夢醒來的時候,才愈發清晰。
後來的一切,她不記得太多,隻記得自己似乎在那院子裏呆了三年後便死了。
如今重新看到他,江眠月的心中沒有別的,隻充滿了不安與恐懼。
前世的一切仿佛再一次如跑馬燈一般出現在她的眼前,警告她遇到此人的後果與災難。
他還記得嗎?若是記得……
江眠月打了個寒顫。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3)”祁雲崢話題陡然一轉,聲音溫文,卻堅穩如石,直指人心。
“既入了國子監,便望諸位監生襟懷磊落,立德立功立言,最上者為立德,當嘉獎重賞,反之,德行若有差,重罰。”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咯噔。
他明明沒有說半句重話,隻輕描淡寫一句“重罰”,諸位監生便莫名膽寒不已,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德行有虧送繩愆廳鞭打的淒慘樣子。
江眠月長長的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
立德,沒錯,正是立德。
他身為祭酒必當以身作則,隻要她用心讀書不觸犯規矩,祁雲崢即便是掌權的祭酒大人,又能如何?
無妨,事情還沒有那麽糟糕……江眠月想著,輕輕舒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緩緩放鬆下來。
“江眠月為何人?”
江眠月猛地抬頭,驚愕的看向方才說出這句話的祁雲崢,背後赫然冒出冷汗來。
他要做什麽!
“祭酒大人叫你誒……”一旁的蘭鈺驚訝又興奮,用手肘輕輕撞了撞她的胳膊,“你快應聲呀。”
江眠月整個人仿佛僵住,在場諸位學生的嗡亂聲中,腦子也嗡嗡嗡響個不停。
“嗯?”祁雲崢漆黑的眸子緩緩一動,掃視麵前麵色各異的監生們,從江眠月的頭上一掠而過。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在眾人的討論聲中緩緩上前。
祁雲崢的眸光緩緩落在她的身上。
江眠月深吸一口氣,畢恭畢敬作揖行禮,垂頭道,“正是學生。”
“不必緊張。”祁雲崢仿佛帶著笑意,語句中帶著一抹欣賞,“考到之中,題目為何?”
“回祭酒大人,廉者憎貪,信者疾偽。”江眠月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
“還記得你在文章中寫過的話嗎?”祁雲崢目光悠然。
“學生記得。”江眠月應道。
“可否背出第二段?”祁雲崢看著她低垂的腦袋,眉眼溫和問道。
江眠月卡殼了。
背她倒是背得出,可是那一段,她寫了……不該寫的東西。
江眠月腦中天人交戰,耳根通紅,手掌心滿是汗水。
“嗯?”祁雲崢非常耐心溫和,這樣看來,便是那諄諄善誘的師長。
“可以。”江眠月硬著頭皮,緩緩開口,“第二段有,君子有為,小人嫉之不能容……“
她跳過了前麵的第一句,直接背了後麵的內容,一長串背完以後,眾監生皆靜。
“漏了一句。”祁雲崢凝眸看向她,眼中有星星點點的笑意,看似誇讚,可江眠月隻覺得頭皮發麻。
事實上,那一句,她意有所指。
也許是當時寫到了興頭上,她竟以祁雲崢為例,寫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語。
“史書載曰,有權者道貌岸然,因厭金而焚金化土,因貪色而金屋藏嬌,乃偽君子之例;有低位者嫉賢妒能,因無能而暗箭傷人,因無德而羅織構陷,乃偽君子之例……”
焚金化土,金屋藏嬌,指的是祁雲崢。
暗箭傷人,羅織構陷,指的是陸遷。
江眠月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膛,她此時隻祈求這輩子的祁雲崢不要記得上輩子發生的那些事,如果他仍有記憶,那麽按照他的個性,因她寫了這些,他恐怕會惱羞成怒,把她尋個由頭直接處置了。
監生們仍舊不敢說話,金屋藏嬌暗箭傷人之流,他們倒是聽得多,倒是沒聽過什麽焚金化土的例子,隻覺得新奇得很。
有誰會厭惡金子呢?
祁雲崢看了看她額頭上的冷汗,勾起嘴角。
“答得不錯,歸列吧。”
“謝祭酒大人。”
江眠月回到人群中,低頭一看,自己手指早就不受控製的顫抖了許久,如今已經麻木的不像話。
同時腦子裏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他恐怕與她相同,記得上輩子的一切。
“江眠月所作文章,文從字順,言簡意賅,且頗有新意,此次考到,國子監諸位博士乃至司業大人看過,皆評為上等。”祁雲崢語氣平靜,“她做作文章之例,也是今日爾等國子監博士乃至司業大人想告知諸位監生的——戒驕戒躁,戒嗜戒色,戒嗔戒貪,戒嫉戒偽。”
到此,祁雲崢緩緩一笑,道,“望諸位監生,平步青雲。”
“謝祭酒大人!”
祭酒話落,在場所有監生們興奮不已,大聲回應,此後,便有司業大人上前主持,帶著名冊上前,將所有的學生們分到三個學堂之中。
江眠月便跟大病一場似的,腿軟的幾乎站不住,一旁的蘭鈺憂心不已,一直關切問她身體狀況。
雖憂心,可有些話她還是忍不住。
“你好厲害,沒想到你這麽厲害,我倒是聽聞國子監今年有了特例,有一監生不必通過考驗,便直接拿了監照入學,卻沒想到那人是你。”蘭鈺扶著江眠月,眼睛閃閃發光,“我可以跟你住一間屋子嗎?”
“……”江眠月無力說話,隻簡單的點了點頭,扯出一個笑容來。
她有些拘謹不安。
祁雲崢仍在此地,他如鬆竹般佇立在那兒,實在是太有存在感,讓人不注意他都難。
司業從最後一個“正義堂”開始念起,監生們一個個出列,乖乖的站成了一排。
“那些都是例監生吧。”氣氛鬆弛下來之後,便開始有人在小聲聊天。
“是啊,你有所不知,我父親在吏部,他說這位祭酒大人看國子監曆年財政上都不寬裕,便呈上奏疏,要增加例監生的名額。”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江眠月覺得這個聲音實在是很熟悉,說話的方式也很熟悉。
好像在第一次考到的時候,就聽到此人說過話。
她好奇的順著聲音看過去,卻見一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胖墩,正在表情誇張說著話。
“那人姓吳,消息靈通。”蘭鈺見江眠月注意到那人,提醒道,“考到那天,還有考驗的時候,我都見到他在說各種八卦。”
江眠月倒是覺得那胖墩有些可愛。
正在此時,司業大人忽然念到一個名字。
“陸遷,正義堂。”
江眠月一怔,往正義堂候選監生中看去,見陸遷帶著笑意,驕傲的往人群中走去。
陸遷?
怎麽會有陸遷!
她剛要問蘭鈺例監生如今要花多少銀兩,卻感覺到不遠處忽然有一股幽涼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作者有話說:
注:
(1)大學之法:出自《禮記·學記》,其中論述了幾種教育方法,並指出了影響學習的四種因素,強調教師要善於幫助學生發揚長處,糾正過失。
(2)天地養萬物,聖人養賢,以及萬民。易經(第二十七卦)——頤卦。釋義:天地養育萬物,聖人作為統治者,通過養育賢人來養及萬民。
(3)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釋義:最上等的是樹立德行,其次是建立功業,再其次是創立學說。即使過了很久也不會被廢棄,這就叫做不朽。
以上都是某位祁校長發言講話用來裝逼用的,不用太在意,咳咳。
久等了,明天爭取早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