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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新儒家:心學(2)

  良知

  如此,「三綱領」就歸結為「一綱領」:「明明德。」明德,不過是吾心之本性。一切人,無論善惡,在根本上都有此心,此心相同,私慾並不能完全蒙蔽此心,在我們對事物做出直接的本能的反應時,此心就總是自己把自己顯示出來。「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就是說明這一點的好例。我們對事物的最初反應,使我們自然而自發地知道是為是,非為非。這種知,是我們本性的表現,王守仁稱之為「良知」。我們需要做的一切,不過是遵從這種知的指示,毫不猶豫地前進。因為如果我們要尋找借口,不去立即遵行這些指示,那就是對於良知有所增損,因而也就喪失至善了。這種尋找借口的行為,就是由私意而生的小智。我們已經在第二十三、第二十四章中看到,周敦頤、程顥都提出過同樣的學說,但是王守仁在這裡所說的,則給予這個學說以更有形上學意義的基礎。


  據說,楊簡(1226年卒)初見陸九淵,問:「如何是本心?」不妨順便提一下,「本心」本來是禪宗術語,但是也成為新儒家陸王學派使用的術語了。陸九淵引《孟子》的「四端」為答。楊簡說他兒時已讀此段,但是還是不知道如何是本心。楊此時任富陽主簿,談話中間還要辦公。他斷了一場賣扇子的官司后,又面向陸九淵,再問這個問題。陸九淵說:「適聞斷扇訟,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此即本心。」楊簡說:「止如斯耶?」陸九淵大聲說:「更何有也!」楊簡頓悟,乃拜陸九淵為師。(見《慈湖遺書》卷十八)


  另有一個故事說,有個王守仁的門人,夜間在房內捉得一賊。他對賊講一番良知的道理,賊大笑,問他:「請告訴我,我的良知在哪裡?」當時是熱天,他叫賊脫光了上身的衣服,又說:「還太熱了,為什麼不把褲子也脫掉?」賊猶豫了,說:「這,好像不大好吧。」他向賊大喝:「這就是你的良知!」


  這個故事沒有說,通過談話,這個賊是否發生了頓悟。但是它和前一個故事,都用的是禪宗教人覺悟的標準方法。兩個故事說明人人都有良知,良知是他本心的表現,通過良知他直接知道是為是、非為非。就本性而言,人人都是聖人。為什麼王守仁的門徒慣於說「滿街都是聖人」,就是這個緣故。


  這句話的意思是,人人有做聖人的潛能。他可能成為實際的聖人,只要他遵從他的良知的指示而行。換句話說,他需要做的,是將他的良知付諸實踐,或者用王守仁的術語說,就是「致良知」。因此,「致良知」就成了王學的中心觀念,王守仁在晚年就只講這三個字。


  「正事」(格物)


  《大學》還講了「八條目」,是自我精神修養的八個步驟。頭兩步是「致知」、「格物」。照王守仁的說法,「致知」就是「致良知」。自我的修養,不過是遵從自己的良知而行罷了。


  對於「格物」的解釋,王守仁與程頤、朱熹都不相同。王守仁說:「格者,正也」,「物者,事也」(《大學問》,見《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六)。他以為,致良知不能用佛家沉思默慮的方法。致良知,必須通過處理普通事務的日常經驗。他說:「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傳習錄》上,見《王文成公全書》卷一)物有是有非,是非一經確定,良知便直接知之。我們的良知知某物為是,我們就必須真誠地去做它;良知知某物為非,我們就必須真誠地不做它。如此正事,就同時致良知。除了正事,別無「致良知」之法。《大學》為什麼說「致知在格物」,理由就在此。


  「八條目」的下兩步是「誠意」、「正心」。按王守仁的說法,誠意就是正事、致良知,皆以至誠行之。如果我們尋找借口,不遵從良知的指示,我們的意就不誠。這種不誠,與程顥、王守仁所說的「自私用智」是一回事。意誠,則心正;正心,也無非是誠意。


  其餘四步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照王守仁的說法,修身同樣是致良知。因為不致良知,怎麼能修身呢?在修身之中,除了致良知,還有什麼可做呢?致良知,就必須親民;在親民之中,除了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有什麼可做呢?如此,「八條目」可以最終歸結為「一條目」,就是「致良知」。


  什麼是良知?它不過是我們心的內在光明,宇宙本有的統一,也就是《大學》所說的「明德」。所以致良知也就是明明德。這樣,全部的《大學》就歸結為一句話:致良知。


  再引用王守仁的一段話:「人心是天淵,無所不賅。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即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傳習錄》下,見《王文成公全書》卷三)

  用敬

  由此可見,王守仁的系統,是遵循周敦頤、程顥、陸九淵等人的系統路線,但是表述得更有系統,更為精密。他將《大學》的綱目安排進他的系統中,安排得如此之好,既足以自信,又足以服人。


  這個系統及其精神修養方法都是簡易的、直接的,這些性質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我們最需要的是首先了解,每人各有本心,本心與宇宙合為一體。這個了解,陸九淵稱之為「先立乎其大者」,這句話是借用孟子的。陸九淵說:「近有議吾者云:『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吾聞之曰:『誠然。』」(《象山全集》卷三十四)

  第二十四章已經指出,照新儒家的說法,修養須用敬;但是敬什麼呢?照陸王學派所說,必須「先立乎其大者」,然後以敬存之。陸王學派批評程朱學派沒有「先立乎其大者」,支離破碎地從格物出發。在這種情況下,即使用敬,也不會在精神修養上有任何效果。陸王學派把這種做法比做燒火做飯,鍋內無米。


  可是,對於這一點,程朱學派可能這樣回答:若不從格物做起,怎麼能夠先有所立呢,立什麼呢?如果排除了格物,那麼「先立乎其大者」只有一法,就是只靠頓悟。程朱學派認為,此法是禪,不是儒。


  在第二十四章,我們已經看到,程顥也說「學者須先識仁」,仁與萬物同體,識得此理,然後以誠敬存之。用不著另做別的事;只需要自己信得過自己,一往直前。陸九淵的口吻也很相似,他說:「激厲奮迅,決破羅網,焚燒荊棘,盪夷污澤。」(《象山全集》卷三十四)這樣做的時候,即使是孔子的權威,也無需尊敬。陸九淵說:「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我們清楚地看出,在這方面,陸王學派是禪宗的繼續。


  對佛家的批評

  可是,陸王學派和程朱學派都激烈地批評佛學。同是批評,兩派仍有不同。朱熹說:「釋氏說空,不是便不是。但空裡面需有道理始得。若只說道我是個空,而不知有個實的道理,卻做甚用。譬如一淵清水,清泠徹底,看來一如無水相似,他便道此淵只是空的。不曾將手去探是冷溫,不知道有水在裡面。釋氏之見正如此。」(《朱子語類》卷百二十六)又說:「儒者以理為不生不滅,釋氏以神、識為不生不滅。」在朱熹看來,佛家說具體世界是空的,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因為具體世界的事物的確是變化的、暫時的。但是還有理,理是永恆的、不變的。在這個意義上,宇宙並不空。佛家不知道,理是真實的,因為理是抽象的;正像有些人看不見淵中的水,因為水是無色的。


  王守仁也批評佛家,但是從完全不同的觀點來批評。他說:「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家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家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思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傳習錄下》,見《王文成公全書》卷三)他又說:「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佛〕都是為了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需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若順著這種論證推下去,我們可以說,新儒家比道家、佛家更為一貫地堅持道家、佛家的基本觀念。他們比道家還要道家,比佛家還要佛家。


  [1]本章英文為The School of Universal Mind(「宇宙的心」學派)。——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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