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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道家第三階段:莊子(2)

  有限的觀點


  這裡有一個問題:一個人怎樣變成這樣的至人?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分析《莊子》的第二篇《齊物論》。在《逍遙遊》里,莊子討論了兩個層次的幸福;在《齊物論》里,他討論了兩個層次的知識。我們的分析,且從第一個層次即較低的層次開始。在本書講名家的一章里,我們說過,惠施和莊子有某些相似。在《齊物論》中莊子討論的較低層次的知識,正與惠施「十事」中的知識相似。


  《齊物論》的開始是描寫風。風吹起來,有種種不同聲音,各有特點。《齊物論》把這些聲音稱為「地籟」。此外還有些聲音名為「人籟」。地籟與人籟合為「天籟」。


  人籟由人類社會所說的「言」構成。人籟與由風吹成的「地籟」不同,它的「言」由人說出的時候,就代表人類的思想。它們表示肯定與否定,表示每個個人從他自己特殊的有限的觀點所形成的意見。既然有限,這些意見都必然是片面的。可是大多數人,不知道他們自己的意見都是根據有限的觀點,總是以他們自己的意見為是,以別人的意見為非。「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人們若這樣各按自己的片面觀點辯論,既無法得出最後的結論,也無法決定哪一面真是真非。《齊物論》說:「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這就是說:假使我跟你辯,你勝了我,我不勝你,這就能證明你的意見一定正確嗎?我勝了你,你不勝我,這就能證明我的意見一定正確嗎?或者你我中間,有一個人的意見是正確的,或者都是正確的,或者都是不正確的,我跟你都不能決定。叫誰決定呢?叫跟你的意見相同的人來決定,既然跟你的意見相同,怎麼能決定?叫跟我的意見相同的人來決定,既然跟我的意見相同,怎麼能決定?叫跟你、我的意見都不同的人來決定,既然跟你、我的意見都不同,怎麼能決定?叫跟你、我的意見都同的人來決定,既然跟你、我的意見都同,怎麼能決定?

  這一段使人聯想起名家的辯論態度。只是名家的人是要駁倒普通人的常識,而《齊物論》的目的是要駁倒名家,因為名家確實相信辯論能夠決定真是真非。


  莊子在另一方面,認為是、非的概念都是每人各自建立在自己的有限的觀點上。所有這些觀點都是相對的。《齊物論》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事物永遠在變化,而且有許多方面。所以對於同一事物可以有許多觀點。只要我們這樣說,就是假定有一個站得更高的觀點。如果我們接受了這個假定,就沒有必要自己來決定孰是孰非。這個論證本身就說明了問題,無需另做解釋。


  更高的觀點


  接受這個前提,就是從一個更高的觀點看事物,《齊物論》把這叫做「照之於天」。「照之於天」就是從超越有限的觀點,即道的觀點,看事物。《齊物論》說:「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明」就是「照之於天」。這段話換句話說,「是」(此)和「彼」,在其是非的對立中,像一個循環無盡的圓。但是從道的觀點看事物的人,好像是站在圓心上。他理解在圓周上運動著的一切,但是他自己則不參加這些運動。這不是由於他無所作為,聽天由命,而是因為他已經超越有限,從一個更高的觀點看事物。在《莊子》里,把有限的觀點比做井底之蛙的觀點(《秋水》)。井底之蛙只看見一小塊天,就以為天只有那麼大。


  從道的觀點看,每物就剛好是每物的那個樣子。《齊物論》說:「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萬物雖不相同,但是都「有所然」,「有所可」,這一點是一樣的。它們都是由道而生,這也是一樣的。所以從道的觀點看,萬物雖不相同,可是都統一為一個整體,即「通為一」。


  《齊物論》接著說:「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無毀,復通為一。」例如,用木料做桌子,從這張桌子的觀點看,這是成。從所用的木料的觀點看,這是毀。可是,這樣的成毀,僅只是從有限的觀點看出來的。從道的觀點看,就無成無毀。這些區別都是相對的。


  「我」與「非我」的區別也是相對的。從道的觀點看,「我」與「非我」也是「通為一」。《齊物論》說:「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裡又得出了惠施的結論:「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更高層次的知識


  《齊物論》接著說:「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在這段話里,《齊物論》比惠施更進了一步,開始討論一種更高層次的知識。這種更高的知識是「不知之知」。


  「一」究竟是什麼,這是不可言說的,甚至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如果一對它有所思議,有所言說,它就變成存在於這個思議、言說的人之外的東西了。這樣,它無所不包的統一性就喪失了,它就實際上根本不是真正的「一」了。惠施說:「至大無外,謂之大一。」他用這些話描寫「大一」,確實描寫得很好,他殊不知正由於「大一」無外,所以它是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因為任何事物,只要可以思議、可以言說,就一定有外,這個思議、這個言說就在它本身以外。道家則不然,認識到「一」是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因而他們對於「一」有真正的理解,比名家前進了一大步。


  《齊物論》里還說:「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競。」「無竟」是得道的人所住之境。這樣的人不僅有對於「一」的知識,而且已經實際體驗到「一」。這種體驗就是住於「無竟」的經驗。他已經忘了事物的一切區別,甚至忘了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區別。他的經驗中只有混沌的「一」,他就生活在其中。


  以詩的語言描寫,這樣的人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他真正是獨立的人,所以他的幸福是絕對的。


  在這裡我們看出,莊子怎樣最終解決了先秦道家固有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如何全生避害。但是,在真正的聖人那裡,這已經不成其為問題。如《莊子》中說:「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田子方》)就這樣,莊子只是用取消問題的辦法,來解決先秦道家固有的問題。這真正是用哲學的方法解決問題。哲學不報告任何事實,所以不能用具體的、物理的方法解決任何問題。例如,它既不能使人長生不死,也不能使人致富不窮。可是它能夠給人一種觀點,從這種觀點可以看出生死相同,得失相等。從實用的觀點看,哲學是無用的。哲學能給我們一種觀點,而觀點可能很有用。用《莊子》的話說,這是「無用之用」(《人間世》)。


  斯賓諾莎說過,在一定的意義上,有知的人「永遠存在」。這也是莊子所說的意思。聖人,或至人,與「大一」合一,也就是與宇宙合一。由於宇宙永遠存在,所以聖人也永遠存在。《莊子》的《大宗師》說:「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聖人「永遠存在」。


  神秘主義的方法論

  為了與「大一」合一,聖人必須超越並且忘記事物的區別。做到這一點的方法是「棄知」。這也是道家求得「內聖」之道的方法。照常識看來,知識的任務就是做出區別;知道一個事物就是知道它與其他事物的區別。所以棄知就意味著忘記這些區別。一切區別一旦都忘記了,就只剩下混沌的整體,這就是大一。聖人到了這個境界,就可以說是有了另一個更高層次的知識,道家稱之為「不知之知」。


  《莊子》里有許多地方講到忘記區別的方法。例如,《大宗師》篇中有孔子和他最愛的弟子顏回的一段虛構的談話:「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顏回就這樣用棄知的方法得到了「內聖」之道。棄知的結果是沒有知識。但是「無知」與「不知」不同。「無知」狀態是原始的無知狀態,而「不知」狀態則是先經過有知的階段之後才達到的。前者是自然的產物,後者是精神的創造。


  這個不同,有些道家的人看得很清楚。他們用「忘」字表達其方法的訣竅,這是很有深意的。聖人並不是保持原始的無知狀態的人。他們有一個時期具有豐富的知識,能做出各種區別,只是後來忘記了它們。他們與原始的無知的人之間區別很大,就和勇敢的人與失去知覺而不畏懼的人之間的區別一樣大。


  但是也有一些道家的人,包括《莊子》有幾篇的作者在內,卻沒有看出這個不同。他們讚美社會和人類的原始狀態,把聖人比做嬰兒和無知的人。嬰兒和無知的人沒有知識,做不出什麼區別,所以都像是屬於混沌的整體。可是他們的屬於它,是完全不自覺的。他們在混沌的整體中,這個事實他們並無覺解。他們是無知的人,不是不知的人。這種後來獲得的不知狀態,道家稱之為「不知之知」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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