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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5.30

  「你當真要見他?」離恨天憐憫的盯著面前的少年,嘆道:「若不願, 師父拼了這條命, 也會帶你離開。」他聲音有些黯啞, 雖然極力壓制, 亦難掩那份強烈的希冀。


  熊暉聽得清晰, 登時大怒, 冷笑道:「離恨天,你自身難保,休想再蠱惑小殿下!」咬牙, 大手一揮:「眾將聽令, 立刻把這忘恩負義的惡賊拿下!」


  「諾!」周圍楚兵大喝一聲, 便欲上前鉗制住離恨天。「呵……」離恨天冷笑,面容漸漸寒若冰霜,極低嘶吼一聲, 袖間驟然爆出一道道青光。


  周遭楚兵被迎面逼來的劍氣擊得四散飛去, 熊暉也不得不避開劍芒,連退半丈, 待站穩一看, 離恨天已掙脫束縛一躍而起,周身劍氣縈繞, 餘人根本無法靠近他半丈之內。


  這才是——西楚第一劍客, 真正的實力!

  熊暉震驚過後,是深重的恐慌與擔憂。今夜這場會談,關係寰州安危, 乃至整個西楚的命數。若讓離恨天帶走九辰,便等於是西楚單方面背信棄義,後果不堪設想。身為西楚百年望族熊氏的子孫和楚王最倚重的大將,他決不能容許此事發生。


  定了定神,他將目光落到九辰身上,計較完畢,忽然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垂頭,懇求道:「王上還在等小殿下歸去,他把所有希望,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寄托在了小殿下身上。小殿下莫要令王上失望呀!」


  隨行楚兵見狀,亦無聲的跪落,垂下倨傲的頭顱。


  離恨天恍若未見,只嘆了聲,抬起手,慢慢撫上對面少年的發頂,溫聲道:「你已無後顧之憂,不必受任何人脅迫,也不必再委屈自己。」說話時,他眸中的血色已消散不少。


  九辰默了默,慢慢挑起嘴角,道:「我今日來此,是為了跟一個人,做一個了斷,與他人無關。」


  有「咯吱、咯吱」的鐵鏈摩擦聲他從寬大的袖間傳來。


  離恨天擰眉,盯著那少年緊攥著鐐銬、指節泛白的雙手,心頭突得一跳,沉痛道:「巫啟此人,刻薄寡恩,剛愎自用,獨對阿語用情至深,甚至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你想了斷,只怕邁出這一步,便再也斷不了了。」


  「不。」九辰扯了扯嘴角,道:「從小到大,我所悲,所喜,所憂,所期,所盼,皆與他無關。」


  「我沒有國讎,亦無家恨,更沒行過光風霽月、快意恩仇之事,我只是靠一個人,一個信念長大。」少年蒼白的面上,滿是淡漠,半晌,道:「我要了斷的人,不是他。」


  語罷,他忽然笑了笑,道:「離俠不也是靠一個人,一個信念堅持到現在么?若有一日,那個信念崩塌了,離俠會如何自處?會不會和我一般,想要去問個究竟?」


  自始至終,他語調都極淡漠,彷彿是在說旁人的事。唯獨袖間的雙手,攥得更緊了。正如他孤獨的遊走在世間的十多年,無論多麼深重的磨難和不公,都習慣了自己去背負、隱忍。


  離恨天喉間有些酸澀,道:「既如此,讓師父陪你一起了斷。若她知道……你還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她……定不願看到,你活的如此辛苦。」


  「她……」


  九辰咀嚼著這個心底始終不願觸碰的模糊稱呼,釋然道:「我並不是她期望的那個孩子,也不是她在這世上所牽所掛之人,既然從一開始就註定是陌路人,又何必再有糾葛。可離俠不同,你是她愛之入骨並甘願付出性命的良人。這世上,能有多少年歲,她還在等著你,你不該讓她等太久。」


  言罷,他循著記憶走出那道劍氣結成的屏障,沉眸道:「熊將軍,去雀台罷。」


  熊暉欣喜若狂,生怕再橫生枝節,忙按劍起身,聲音微微發顫:「諾!末將扶小殿下過去。」


  說著,便伸出手,欲親自扶住那少年。


  九辰卻沒動,微挑嘴角,道:「熊將軍也看到了,我不會逃的。煩請將軍暫且替我解開鐐銬。待和談結束,再鎖上便是。」


  「這——」熊暉頓時有些犯難,這副鐵鏈乃千年玄鐵打造,刀槍難入尚在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可以壓制內力。本來,這次和談,楚王也沒打算一直鎖著這位小殿下,可自從知曉了血雷之事,楚王便再三嚴令,決不可擅自打開鐐銬,違者軍法處置。


  見熊暉不做聲,九辰哂然道:「將軍若是犯難,另請高明便是,這世上,哪裡有囚徒當和談使者的道理。」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若再拖下去,今夜這場和談,還不知要出什麼亂子,熊暉一咬牙,道:「末將答應小殿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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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巫王踏著滿地清寒,如約抵達約定地點。


  這一路,他發馬狂奔,除了子彥和兩員威虎軍大將,餘下將士皆被他遠遠甩到了後面。


  面對君上的這種瘋狂行為,諸將心急如焚,又無計可施。此次伐楚,巫王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在一個後方補給並不算十分充裕的時機帶領大軍千里奔襲,雖然首戰得利,卻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如今西楚內亂,楚王提出和談,且派出的和談使還是九州公主的血脈、他們的世子殿下,君上如何還能坐得住。若楚王是誠心想要和解這場戰爭,諸事尚有迴旋餘地,可若楚王是故意以世子殿下為誘餌,設下陷阱,謀害君上,今夜闕關之上必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而君上的處境,也是岌岌可危。


  年輕的破虜營將軍顧方一邊催馬疾行,帶著精銳騎兵去追巫王,一面命巫軍連夜拔營起寨,往南五里,陳兵闕關之外,保護巫王。


  今夜的闕關,格外清冷肅殺。長空一輪明月,鋪灑下滿地清輝,沿曠野蔓延而去,像一條長長的銀帶,橫亘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


  原本廢棄的三丈雀台,每隔五步,便亮著一團松火,遙遙望去,如無數天燈,點綴在天與地之間,讓這座昔日的點將台重又煥發出些許威赫神儀。


  而雀台之上,那座如月般被拱衛在最高處的涼亭——昔日的觀戰亭,則是今夜約定的會談地點。因涼亭四周圍了草簾,外人根本無從窺探其中情形,只依稀能辨出幾條晃動的影子,想來是巡邏的楚兵。


  眼看闕關已在眼前,巫王卻突然勒馬停韁,望了眼空中那輪明月問道:「今日可是十五?」


  子彥亦仰首望著雀台上跳躍的火光,道:「父王英明。每月十五,楚人都會點燈祈福,禱告神靈,希望闔家團圓,兒孫諸事順遂。」


  語罷,他輕輕闔上雙目,清秀的臉龐上,浮現出虔誠之色。


  「團圓……」巫王冷硬的側顏上,露出些許柔色,復催馬揚鞭,朝關內奔去。


  熊暉已按劍在關內等候。身後,是全副武裝、肅然陳列的楚兵。


  見巫王入關,熊暉親迎至關門,於馬前行禮問安。


  巫王顯然沒心思與他在這些虛禮上浪費時間,翻身下馬後,便直入正題,問:「子沂在何處?」


  熊暉往巫王身後掃了眼,微微訝然。心中暗道,沒想到這巫啟急於赴約,竟然只帶了這點隨從,連大軍都撇在了後面。早知如此,他便該設下埋伏,直接擒住巫啟,巫軍自然不戰而敗。可惜,此時錯失良機,若再輕舉妄動,只怕會弄巧成拙。


  如此想著,抱拳道:「小殿下已在雀台相候。只是——」


  他頓了頓,有些為難的道:「小殿下說,休戰之事,他想和貴國的子彥公子談。」


  巫王神色一僵,不由側首看了眼身後同樣神色僵硬的子彥。隨行的兩員威虎軍大將更是面面相覷,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氣氛一時陷入尷尬。


  子彥上前一步,垂手道:「父王,不如讓兒臣去——」


  「你閉嘴!」


  巫王咬牙打斷,抬起頭,雙目微微顫動的盯著雀台上那座孤聳的觀戰亭,默了一息,竟是拔出青龍劍,直接越過熊暉,大步流星的朝台上而去。


  熊暉哪裡敢讓人阻攔,只急得跺腳追了上去,子彥怔忡片刻,才恢復常色,和另外兩名大將跟了上去。


  沿著雀台而上,五步一崗,全部都有楚兵把守。見巫王獨自一人,挾劍而來,這些楚兵個個怒目圓睜,神色一凜,不自覺的將手按在了腰間的武器上。


  行至半途,巫王看到有人一襲青衫、蕭然獨立在雀台殘破的石牆上,登時雙目一縮,頓住腳步。


  離恨天聞聲回頭,面若寒霜,目含警告。兩人目光交錯的剎那,殺氣畢現,手中同時掠起青色劍芒,一息功夫后,又各自移開。


  巫王握緊嗡嗡錚鳴的青龍劍,強壓住心頭的不甘和恨意,越過離恨天,直奔最高處的觀戰亭。等真的走到了亭外,他卻忽然停住了腳步,駐足許久,才有勇氣伸出手,觸上掛在亭側的那層草簾。這雙握韁提劍、提筆決斷國事時從未顫抖過的寬厚手掌,此刻,卻禁不住的顫抖起來。


  風自曠野穿過,捲動著草席,似在嘆息。


  「是兄長么?」當他雙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草簾邊緣時,亭內,突然傳出了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少年聲音。


  巫王渾身一僵,眼眶倏地濕了,喉嚨也酸脹的發不出一個音節。


  他雙手抖如篩糠,顫抖著掀開那層草簾,便看到了以往見過許多次、這一生都將難以忘記的畫面。


  亭中沒有桌案,只鋪設著一方草席,中間,則擺放著一個棋盤。一個黑袍少年,正盤膝坐在草席上,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自己跟自己玩棋子,長長的羽睫,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


  少年很安靜,背脊卻似乎比以前更單薄了些。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極隨意的揚起嘴角,問:「兄長可願與我手談一局?」


  語罷,徑自放下白子。


  巫王喉頭酸脹得幾乎要炸裂,失神的打量著亭中的少年,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有滾燙的淚,控制不住的從眼角溢出,令他一顆心顫得幾近痙攣。


  少年雖披著披風,臉色卻慘白的厲害,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連嘴唇也是蒼白無色的。巫王想起來,似乎從小到大,眼前的少年,臉色一直都是蒼白的,只有偶爾貪杯時,雙頰才會浮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這樣的面色,襯得那雙黑眸,愈發黑亮。可惜,那雙曾經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深處,再無昔日倔強桀驁的光芒,直如一片死水,黑洞洞的,毫無波瀾。


  他將一切都偽裝掩飾的很好,只是沒有料到,此刻進來的,並非他口中的「兄長」。


  棋盤上,剛剛開局,一顆白子的氣數已被黑棋死死堵住,顯然是玩棋子的人故意為之。巫王擱下劍,跪坐在席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顫抖的伸向棋盤,拿掉已淪為死子的那顆白子。


  九辰復落下一枚黑子,圍住另一顆白子,道:「兄長向來大度寬厚,讓我兩子,定不會不悅。」


  見子彥不說話,呼吸卻驟然加重,他又自顧笑了笑,道:「巫子玉說,兄長自私自利,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他說,兄長是暗血閣閣主,當年夥同母后一起將我騙進西苑。他還說,兄長根本沒有咳疾,取血,不過是為了應付太祝令查驗血脈。」


  「我不信。所以,我親手殺了他,為自己,也為兄長報仇雪恨。兄長覺得,他是不是該殺?」


  子彥和熊暉等人恰好趕到亭外,聽到亭中傳出的少年聲音,子彥足下一僵,面色唰的慘白。


  巫王顫抖著取下死子,在棋筒中摩挲許久,才夾起一顆白子,胡亂落在棋盤上。九辰耳朵一動,循聲摸了摸落子的位置,指尖一僵。


  他摸著那顆白子,沒有抬頭,半晌,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他。」


  巫王早已淚流滿面,顫抖著伸出手,撫著對面少年的發頂,黯啞不成音道:「是父王……是父王來接你回家了啊!」


  九辰觸電般偏過頭,避開那隻手,整個背脊,都控制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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