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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2.26

  混亂中,楚王丟了發冠, 滿頭灰白的髮絲披在肩上, 雙目渾濁的望著被炸成碎屑焦土的神女樹, 忘了發怒, 忘了追問緣由, 只一掌震開照汐, 回身朝神樹炸裂的方向飛掠而去,飛蛾赴火般沖入大火之中。


  照汐大驚失色,立刻追了上去, 怎奈楚王急怒之中, 速度快得驚人, 半空濃煙滾滾,布滿木屑碎片,遮蔽了視線, 很快, 他便看不見楚王的身影。


  靈士們得到命令,也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救駕, 僥倖逃過一劫的蠻族首領則紛紛抱頭鼠竄, 帶領殘兵逃下了巫山。


  照汐從濃煙中衝出,指揮一部分靈士進去救駕, 剩餘的靈士則分作兩撥, 一撥去攔住那些意欲逃走的蠻族首領,一撥去匯合駐地剩餘靈士,封鎖整座巫山。


  這裡所發生的一切, 若是傳了出去,必將滿城風雨,令百姓人心惶惶,甚至引發西楚大亂。


  待安排妥當,他才掉頭朝神女樹的方向掠去。最猛烈的爆破之後,整座山體漸漸沉寂下來,滿山都是被炸傷的蠻族首領及靈士的呻|吟聲,神女樹生長的地方,被炸出來一個大坑,十多名靈士們表情肅穆的站在坑邊,微垂頭顱。坑內,楚王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正捧著滿地殘枝,嚎啕大哭。


  見照汐來了,靈士們自覺讓出一條道路。照汐卻立在原地沒動。多少年前,也是同樣的情景,漢水傳來語公主死訊,他們的王上,便如今日這般,抱著巫山之巔那株被燒得焦黑的神女樹樹榦,悲聲大哭。


  只是,那哭聲卻不如今日絕望與無力。那時,神女樹枝幹雖被焚毀,樹根猶在,王上正值壯年,還有一腔鬥志與未泯的信念支撐著他走下去,如今,他的君王垂垂老矣,神女樹又被連根摧毀,終其一生,只怕再無東山再起之希望。


  「神木雖毀,鳳靈長存,願——吾王節哀。」


  照汐單膝跪地,和其餘靈士一般,垂下頭顱,沉痛而堅定的道。


  「鳳靈長存!」


  「鳳靈長存!」


  「願吾王節哀!」


  靈士們齊齊跪倒在地,聲震雲霄。


  李木按照之前的約定,果然在一處山壁下找到了被炸成重傷的九辰。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由驚嘆這少年驚人的計算能力。四下探尋一番,確定無人跟蹤,忙背起渾身是血的九辰,撿了條小道,迅速朝山下飛奔而去。


  好不容易奔到了山腳下,李木見前方火光攢動,隱有許多道人影晃動,事先約好的接頭人也沒出現,生怕情況有變,忙把九辰放在隱蔽處,自己悄悄上前探看。他這才發現,早有護靈軍的靈士把下山的通道都封了起來,包括崖國首領在內的蠻族人正在馬上高聲叱罵,顯然也被攔了下來。


  李木驚了一身冷汗,若方才貿然闖下山,只怕要釀成大禍,辜負少族長的囑託。他小心翼翼的返回原路,重新背起九辰,找了處隱蔽的山洞,悄悄藏了進去。


  次日,晏嬰和諸將終於在江岸的淤泥地里找到了昏迷過去的巫王。


  巫王衣衫濕透,身上卻沒有沾染多少泥污,顯然是被江水給衝出來的。隨行的醫官檢查一番,確定巫王沒有中毒跡象,眾人才鬆了口氣,忙合力把巫王攙扶到馬上,掉頭返回巫軍駐地。


  許是在江邊呆的久了,包括晏嬰在內的隨行將士接二連三的出現了嘔吐、高熱的癥狀,似是中毒,至正午時,竟有兩名將士口吐白沫而亡。醫官檢查之後,確認是夭黛之毒無疑,忙命人將兩名將士遺體抬出去燒了,又給各營分發避毒的草藥。


  巫王醒后,聽聞消息,沉默良久,才神色黯然的道:「是孤一意孤行,害了他們。」語罷,披衣下榻,對著兩名將士所居的營帳,鄭重一拜。


  晏嬰一直守在帳中,見狀,也跟著行了拜禮,見巫王神智終於恢復正常,不復昨夜痴狂之態,頓覺欣慰不已,拜完,忙爬起來,攙起巫王,勸道:「人死不能復生,王上節哀。」


  巫王灌了不少江水,卻奇迹般的沒有絲毫中毒跡象,他來不及細究其中關節,見晏嬰眼窩烏青,想是熬了一夜熬出來的,又憶起昨夜自己大怒之下抽他的那些鞭子,一時也有些愧疚,便道:「孤沒事,你受苦了,且回帳中歇著罷。」


  晏嬰哪裡能睡得著覺,只是,想到同樣在帳外守了一宿的子彥,便應了一聲,道:「老奴一犯困,手腳的確不利索,不如讓子彥公子進來侍候王上用藥吧?」


  巫王一怔,眉峰幾不可見的擰了擰,半晌沒說話,晏嬰在心底暗嘆了聲,便自覺的退了出去。


  子彥果然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了,他恭敬的行過大禮,把葯擱在床邊的小案上,沒有上前侍葯,而是再次撩衣跪落,正色道:「兒臣有一計,可助父王渡江。」


  巫王正在出神,聞言,果然扭頭看向了帳中的白衣少年。


  馬車疾行了一日一夜,終於在次日正午出了越女關,徹底離開西楚邊界。幽蘭端坐在車內,手裡緊緊握著那塊青色環珮,手心不知何時已冒出了冷汗。


  這是只屬於她和九辰之間的信物,若無九辰授意,西陵韶華不可能想到用這塊環珮來換取她的信任。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次的生死危難,關鍵時刻,他還是把她推開了,以保護的名義。她其實很想告訴那個少年,她所嚮往的,是和他並肩作戰,同生共死,而不是如現在這樣被蒙在鼓裡、一顆心煎熬的比死還要難受。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卸下堅強、抱膝大哭,就像兩年前在那條看不到出路的暗河裡一樣。她從小在幽暗的掖庭里長大,極少見到陽光,包圍她的,是這世間最骯髒最齷齪之事,她從小就練就了一顆堅強而冷情的心,除了幼弟和早逝的母親,她難以想象,自己這樣一個人,還會對這世間的另外一個人產生溫情與憐惜,更別提戲文上常說的男女之間的那些花前月下、愛慕私情。


  多年以前,她也曾對那個牽著她手、把他帶出幽掖庭的青衣男子產生過濃濃的仰慕之情。那時,她還是個倔強又不服輸的小女孩,因久在黑暗中,對每一縷陽光都要貪戀好久,而他,則是名揚九州、在風國備受尊敬的戰神,談笑之間,便可令敵人灰飛煙滅。他笑著對她說:「我叫薛衡,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師傅。」


  他教她讀書習武,帶著她在軍中摸爬滾打,把她培養成一把隨時出鞘的利劍,替他征殺四方。只是,當她發現,她只是他實現野心的工具時,她對他的那份敬慕,越來越淡,並被越來越強烈的抵觸和恐懼所替代。


  經歷了太多波折磨難,她對純粹如此渴望,如此嚮往。直到,遇到那個和她一樣,久處黑暗中的少年,她才知道,這世上,竟有第二顆和她一樣飽經憂患的心。


  她永遠無法忘記,在百獸山的暗河裡,她抱著那個少年冰冷的身體時,他胸膛中微弱的心跳聲,令她得到了怎樣的安寧。她更無法忘記,那個向來不服輸的少年放棄求生、讓她獨自逃命時,她心中是怎樣的絕望和無助。


  她知道,他心外包裹著一層她無法撼動的堅冰,那裡面,有他成長過程中所有深埋心底從不與他人道的秘密和傷痛。她需經年累月,一點點的去融化掉它。


  這次西楚之行,她本以為自己的努力有了些效果,可當那夜她莫名失眠,披衣出閣,意外的看到對面迴廊上,那少年於深夜中憑欄獨立,一站便是一夜,直到雞鳴破曉時才悄然回房。天亮后,她去喚他吃早膳,他強打精神和她胡亂編著夢中趣事,以令她安心。她心頭忽然湧出前所未有的酸澀。


  又譬如這次,他隻身犯險,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與西陵韶華互相借力,達成某種共識。在他的計劃里,她永遠是被摒棄在外的。


  她肯聽信西陵韶華的安排,連夜奔赴漢水,除了這塊環珮的原因,還因為離恨天也去了巫山探查情況。


  可如果,這個計劃,連離恨天也是被摒棄在外的呢?

  她忽然不敢再深想下去。


  幽蘭愈加用力的攥著手裡的環珮,忽道:「停車!」


  車夫訝然的勒馬,正欲詢問,便聽車內的少女決然道:「去巫山!」


  李木不是大夫,並無法判斷九辰傷得到底有多重。


  從昨夜到現在,九辰已陸陸續續吐了許多黑色淤血,除了嚴重的外傷,顯然,他還受了很重的內傷。


  山中,到處都是正在搜查他們的護靈軍靈士,他們的藏身之地,恐怕很快就會被發現。李木心急如焚,昨夜他又發了兩次聯絡信號,至今仍無任何回應。


  九辰燒了一夜,迷迷糊糊睜開沉重的眼皮,聽著李木急躁的腳步聲,想開口,卻沒有絲毫力氣。


  這時,洞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繼而,有交談聲響起。


  「看王上這架勢,真的要殺了小郡王么?」


  「軍法如山。若不是他私自把人從大帳里放走,神女樹豈會被炸毀?」


  另一人道:「這小郡王也真是可憐,明明是被人利用了,王上連辯解的機會都不給他,直接賞了一頓軍杖下獄了。聽說,明日午後,就要被推到轅門外斬首示眾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有人樂於看笑話,有的則在為那位小郡王扼腕嘆息。因談論的起勁兒,倒並未發現這個密洞。


  待外面人走遠了,九辰才偏過頭吐出一口淤血,緩了口氣,聲音微弱至極的道:「我需上山一趟,勞煩李兄再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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