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2.26
為防帳外的靈士察覺到異常,九辰依舊命人將火爐抬進來, 讓李木現烤番薯。
天色漸黑, 爐內炭火把李木肥胖的臉映得紅彤彤的, 他手法極其熟稔的用鐵鉗翻動著番薯, 雖知失禮, 仍忍不住問出了心頭疑惑:「殿下是怎麼發現奴才的?」
自從接到少族長命令, 他隨崖國首領上山後,一直在尋機打聽九辰住處,可惜楚王似早有防備, 駐地的靈士口風極緊, 各個營帳也守衛森嚴, 他根本無從下手。他做夢也沒想到,九辰竟會主動聯繫他。
九辰只略挑嘴角,道:「自失明之後, 我耳力和嗅覺便異常敏銳, 你烤的番薯,的確很香。」
失明?
李木驚訝的抬頭, 此時帳內還未掌燈, 炭火映照下,那少年一雙黑眸泛著淡淡紅光, 端的灼灼逼人, 根本看不出是個眼盲之人。
更何況,從他入帳以來,這少年冷靜自持, 反應敏捷,毫無慌亂不安,實在不像是一個眼盲之人能有的氣度。
他感佩之餘,又想到少族長素來與這位世子殿下交好,若知曉此事,還不知要如何痛惜自責。
正嘆息著,忽聽那少年不悅的道:「你在走神。」
李木一驚,才察覺到一股糊味從爐中蔓延開來,低頭一看,那番薯的一面紫皮竟是被烤焦了。
他又羞又愧,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發自內心的自責道:「都怪奴才來遲了,才讓殿下遭此大難。」
「與你無關。」
九辰默了默,直到烤番薯的焦香味兒重新瀰漫開,才問:「阿雋和南相可好?」
「少族長一切安好,老相爺經歷了一場牢獄之災,身體倒是大不如前了,這陣子一直在瀘水休養。」李木並不敢說,當日雖然少族長極力隱瞞,可劍北之戰和世子戰死的消息還是傳進來老相爺耳朵里。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相爺當場吐血昏厥,幸而那處別院挨著醫館,有大夫及時救治才沒釀成大禍。可自那之後,相爺日夜憂思,心痛不已,身體狀況一落千丈,無論吃了多少名貴的藥材,都無濟於事。
直到前段時日,楚王向各國發出國書,將九辰身份昭告天下,並宣告鳳神血脈歸楚的消息,相爺的身體才有了好轉的跡象。
九辰並不知曉這些內情,聽聞南相能尋一安穩之地度過餘生,已倍感欣慰,始終緊繃的側臉也緩了幾分,道:「說正事吧,阿雋現在何處?」
想到此行的主要目的,李木翻烤番薯的動作都肅然了起來:「少族長來楚途中,收到淮國預公子的急信,轉道去了淮國。聽聞殿下被楚王帶去巫山,少族長怕殿下受楚王挾制,無法脫身,便命奴才想法子潛入巫山,全力配合殿下行動,助殿下逃離西楚。」
阿預?淮國?九辰不由擰眉,這段時日,他也曾想過聯繫阿預,只是北渚館全是楚王耳目,並有護靈軍守衛,他才不敢輕舉妄動,以免連累了阿預。這個當口,因為阿預一封急信,阿雋突然轉道淮國,莫非是淮國國內出了什麼亂子?
見九辰困惑重重的模樣,李木陡然意識到什麼,心頭突突一跳,脫口道:「殿下難道不知,數日前,巫王向楚王發來國書,要求楚王放世子歸國,楚王置若罔聞,巫王大怒之下,御駕征楚,帶兵從滄溟出發,現大軍已抵達漢水附近。」
李木雖不是西梁遺民,卻深知端木族與巫國之間結下的那段血海深仇,外加族叔江淹也慘死巫國,長期在族中耳濡目染,李木對巫王委實沒有什麼好感,因為也未用尊稱。
這消息,猶如驚雷在胸中炸開,九辰臉色煞白,緊抿起嘴角,心潮翻湧。
自從來到楚國,已經很久無人在他面前提起巫王二字,即使近來深陷夢魘,醒來后,他也下意識的逃避去回憶夢裡關於巫王的一切,有一段時間,他甚至真的覺得忘記了那些舊事,連帶著父王和那座巫王宮也漸漸在記憶里模糊了。
當那個在他看來極荒唐的身世之謎最終被確認時,他可以波瀾無驚、有恃無恐的去面對楚王和離恨天,甚至那位素未謀面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生母,卻唯獨沒想到要去如何面對巫王。他以為,這一生,他和他的父王,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從記事起,父王的厭惡和母后的疏離,便深深的紮根在他的血液和骨頭裡,他惶恐過,不安過,甚至委屈過,一次又一次的遍體鱗傷后,最終,只能把自己偽裝成無堅不摧、滿不在意的模樣,來對抗這世間的趨炎附勢和人情冷暖。直到阿星死後,只有七歲的他,對所謂的父母親情竟再無渴望。當這份渴望不復存在時,他便也不再患得患失,甚至能毫無波瀾的看著父王和那位王兄像一對真正的父子一樣,毫無隔閡的嬉罵談笑。
他已決定忘記,可乍然聽到這個消息,心緒依舊不受控制的翻湧起來。這世間之事,何其可笑可恨,因為一份帶有原罪性質的血緣,父王可以冷待他十八載,以至父子決裂,如今那可笑的真相浮出水面,父王又可全然摒棄以前對他的厭惡和憎恨,不惜發兵攻楚。無論是父王還是楚王,甚至是離恨天,在他們眼中,自己是誰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誰的孩子。
李木望著炭火映照下,那少年晦暗不明的側顏,繼續道:「聽說,楚王有意拉攏淮國一起聯兵抗巫,淮國近日亦有調兵遣將的跡象。少族長轉道淮國,大約是為了此事。」
若消息屬實,這個關鍵當口,楚王連夜召集這些蠻族首領趕來巫山,顯然不止參加什麼拜祭大典這麼簡單。
難道,亦和抗巫有關?!
九辰頓覺遍體生寒。他早有耳聞,神女樹枯死後,一些蠻國紛紛藉機尋釁滋事,挑撥亂民造反,意圖脫離楚王控制。楚王雖以武力鎮壓,奈何幾支蠻族流竄山中,互為犄角,四處偷襲楚軍,一時間,楚王也不能奈何,雙方這一僵持就是十來年。如今神木復活,四夷臣服,蠻族們向來敬畏鳳神之說,才會乖乖的應召來到巫山,聽從楚王差遣。
「那崖國首領可有透露此行目的?」九辰沉吟道,若此事真有文章,李木不可能看不出苗頭。
果然,李木謹慎的道:「說是參加拜祭大典,可他幾乎把崖國精銳都帶了過來,恐怕沒那麼簡單。」
九辰還欲細細追問,帳外卻忽然傳來一個跳脫的聲音:「阿辰,你找我何事?」說著,也不等帳內回話,便輕車熟路的掀開帳門,自己鑽了進來。
見帳中竟有一個身著異族服飾的人在架著火爐烤番薯,青嵐立刻湊了過去,深深嗅了口,只覺香氣撲鼻,引得他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他不由憤慨道:「好啊,你竟然自己在帳中開小灶,都不知道拉上我一起。爺爺也真是偏心,除了軍中飯食,從不准我們私帶乾糧,你卻能吃這等稀罕東西。」
九辰抱臂,悠悠道:「早知道你嘴饞,我才好心把你叫來的。」沖李木道:「給郡王先烤一塊。」
李木忙放下鐵鉗,從爐子鐵網上捧起一塊已然烤好的番薯,在手裡滾了滾,沒那麼燙之後,才滿臉堆笑的遞給青嵐:「請郡王品嘗。」
這番薯烤得焦軟的外皮上尚往外留著蜜水,青嵐用力咽了口唾沫,便不客氣的接了過來,嘿嘿笑著,露出滿口小白牙:「好阿辰,還是你對我最好。」
說著,便半蹲在帳中,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九辰卻微微一怔。多年以前,在劍北駐地,兩個意氣相投的少年因為嘴饞,也曾背著東陽侯在帳中偷偷烤番薯,還險些把帳子都給燒了。也不知,阿劍在劍北過得如何。
青嵐心滿意足的吞掉那塊烤番薯,才擦著嘴巴問:「吃你的嘴短,說吧,什麼事?」
九辰微垂眼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道:「我想去瞧瞧今夜的祭拜大典,這是你的地盤,你可有辦法?」
漢水。
自昨日漢水水位突然暴漲,兩側江岸皆蔓延出近十里的淤泥地,偶爾有一兩個浮屍從江面飄出,沉在淤泥里,皆是麵皮青腫,四肢腐爛,似是夭黛之毒所致。
巫王一行百餘人已北面江岸附近滯留了大半日,向來如死水般的漢水水面,如被巨力攪動一般,浪潮翻湧,激蕩耳鼓。江面上也果然傳言所說,密密麻麻的生長著青菊,巨浪滔天,一株株青菊劇烈沉浮搖曳,不但沒有半分凋零之象,花葉反而愈發抖擻,如連天碧荷,鋪展在江面上,蔚為壯觀。
巫王端坐馬上,緊勒著韁繩,如同泥塑一般痴望著江面,彷彿那些夭黛不是什麼劇毒之物,而是分離已久的戀人。
這種情景,已經持續了三個時辰。
隨著夜幕降臨,夜風漸急,江面掀起的浪潮愈加用力的拍打著兩面江岸,如驚雷急雨,震人心魄。
「暮采萱草叢,節華佩女英。一曲簫聲盪,回首君未生。
夜盡雨凄凄,黃花半凋零。只道劍北埋荒骨,不聞漢水曳風鈴……」
這時,江面之上,忽然傳來了輕柔婉轉的歌聲,縹緲如霧,彷彿深夜泛舟未歸的採蓮女。
巫王泥塑般的身影,猛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