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2.26
巫王剛策馬走了十來里,後面忽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因天色漸晚, 看不清道路和人影, 隨行將士齊刷刷抽出刀劍, 將巫王護在中間, 大聲喝道:「來者何人?」
晏嬰最是眼尖, 忙道:「王上, 好像是子彥公子。」
巫王定睛細看,果然昏暗的暮色中,一道白影若隱若現, 正朝這邊疾馳而來, 不由沉臉:「誰准他擅自隨軍的?!當真是膽大包天。」
那日, 子彥雖在清華殿當著百官的面主動請纓,可他最終還是駁回了他的請求,命他留在宮中養傷。沒想到, 子彥竟罔顧他的命令, 一路尾隨至此。
頃刻間,子彥已策馬奔至。
將士們雖不大認得子彥, 可見那少年翻身下馬, 對著巫王跪了下去,口喚「父王」, 便也猜出大概, 這才敢收起刀兵。
「父王,前路兇險,不如讓兒臣去吧。」子彥頓首道。
巫王調轉馬頭, 目光複雜的掠過伏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他耗費大半生心血教養出來的孩子,半晌,冷著臉道:「你可知,擅自隨軍,公然違背軍令,該當何罪?」
子彥抬起頭,目光懇切,平靜道:「身為兄長,兒臣虧欠殿下太多,若再不為他做些什麼,兒臣這一輩子都於心難安。兒臣罪孽深重,往日憑恃父王的寵愛,犯下無數錯事,早不敢求父王寬恕,只求父王給兒臣一個做兄長的機會。只要能順利救回殿下,兒臣任憑父王處置。」
說完,又是深深一拜。
略帶潮濕氣息的夜風穿林而過,拂動著每一個人的衣角。巫王神色越發冷凝,道:「孤說過,只有人為那些罪孽付出代價,與你無關。」
頓了頓,又道:「你體內的夭黛餘毒未解,且回帳中好生休息。若此行順利,孤會帶著薜荔回來。」
說罷,便一抖韁繩,帶領眾將疾馳而去。
待馬蹄聲徹底消失在耳邊,子彥才慢慢抬起頭,目光異常平靜的望著已縮成黑點的一列人馬,痛苦的閉上雙目。
今日種種,皆是過去十八年他親手種下的惡果。雖然那始作俑者,是他的生母,可若是那一年,他沒有設計將九辰騙入西苑,也許,那個驕傲的小少年,往後的歲月,也不會過得那般辛苦。
他不該給了他希望,以一個哥哥的身份與姿態出現在他面前,又在他最需要支持和幫助的時候,將他一把推開。
這段時間,也許是受體內餘毒的影響,他總是夢魘纏身,夜夜不得安寧。夢裡的情景,總是大雪紛飛,那個少年只穿著間單薄的黑袍,不顧宮人們的指點議論,卸去一身的驕傲與尊嚴,伏跪在玉珪殿前結了冰的地面上,一遍遍重複著請罪辭。雪,一片片落到他單薄的背脊上,最終,將他徹底掩埋。
而那時候,他這個兄長,身披厚實溫暖的狐裘,站在廊下,冷眼旁觀。芷蕪苑的內侍迎了過來,撐開羅傘罩住他。就在那一瞬,他看到,有兩道灼熱目光,朝他射了過來。隔著紛飛大雪,他看到了那雙熟悉的亮似星辰的雙眸。
等定了定神,再去看,那少年依舊埋首伏跪在雪地里,彷彿剛才的情景只是他的錯覺。
夢裡,他心痛如絞,幾乎無法呼吸。
他知道,他令那個少年失望了。甚至,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大雪之下,那個少年,黯如死灰的雙眸。
這世間的每一份感情,無論愛情,還是親情,都是需要花費心血去維繫的。而這種建立在欺騙之上的兄弟之情,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不平等也不牢固的。
他明明知道,在那座冰冷無情的深宮裡,沒有巫王的寵愛和信任,又沒有巫后的庇護,那少年自顧不暇,舉步維艱,過得很是辛苦,可依舊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那份建立在欺騙之上的兄弟之情捧在懷中,視若珍寶。他如坐針氈的接受著那少年每月定時送到西苑的一碗鮮血,即使他遠走劍北也不曾忘記此事。他無動於衷的看著那少年憑著一身血肉和巫王抗爭,只為把自己這個兄長救出西苑。即使遍體鱗傷,在自己的面前,那少年也永遠是信心滿滿,從不言棄。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少年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懂得掩飾內心的所有想法,也越來越排斥和人親近。他就像一個孤獨遊走在世上的幽靈,唯獨在他這個兄長面前,才會展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他猶記得,剛出西苑時,那少年日日來芷蕪苑來找自己時,眸中的希冀和光彩。可最終,他親手斷送了他的希望。
那個時候,他有雲妃無微不至的關愛,有巫王色厲內荏的寵愛,還有巫后暗中庇護。
他可能永遠也體會不到,把他視若生命中唯一光明的那個少年,心中該是怎樣的失望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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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辰又夢到了阿星。
依舊的熟悉的場景。小小的少年,手裡拖了把長劍,灰撲撲的從東苑大營奔出來,袍角在地上灑下一串又一串血跡。
今日營中的訓練項目,是近身搏鬥。他年紀最小,個頭最低,自然免不了吃虧。還好,最後一場,他使了些詭計,打倒了一個大高個。
此刻正是司膳房準備晚膳的時間,他卻顧不上去領。阿星病的一日比一日重了,他偷偷給馬場的宋席大叔塞了許多銀子,他才肯冒著危險去宮外討了些治馬的偏方,攪拌在阿星的飼料里。訓練一結束,他便迫不及待的跑出來,往馬場方向偷偷溜去。
宋席果然守在馬場門口,一口一口的抽著煙。見那小小的身影奔過來,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不知是憐憫還是無奈。
走到最後排倒數第三個馬廄,果然看到了一匹毛色潔白如雲的駿馬,只不過,馬兒卻軟趴趴的屈蹄半跪在地上,閉著眼睛,像是睡了過來。
他丟了劍跑過去,緊緊的抱住馬頭,小小的腦袋在馬兒雪白的鬢毛間蹭來蹭去,不知不覺,眼睛里已經蓄滿淚水。馬兒似有所覺,高興的噴著微弱的鼻息,算是響應。
「這馬怕是患上了馬瘟,不好救。」宋席嘆道。
少年黑眸里的淚水,撲簌簌就掉了下來,也不說話,就那樣抱著馬兒的脖子,一直到半夜才離開。
除了值夜的宮人,所有人都已睡去,偌大的巫王宮,空蕩蕩的,異常冷寂。小小的少年,拖著把長劍,漫無目的的走著,等走到兩座宮殿的夾道處時,他忽然停下腳步,拖著劍拐進幽暗的角落裡,抱膝哭起了鼻子。
哭了會兒,他擦乾眼睛,抱起劍往沉思殿走去。
沉思殿里,竟然亮著燭火。
他疑是走錯,抬起眼睛一看,確實是沉思殿無疑。
父王是不會來的,母后也不會來的,難道,是隱梅姑姑么?可這個時辰,為什麼隱梅姑姑還沒有睡?
他抱劍站在殿前發獃的時候,殿門吱呀一聲響了。
一個身披狐裘的絕美女子,從裡面走了出來,火紅長裙隨風飄動,彷彿畫上的仙子。
「辰兒,怎麼現在才回來?」
女子抱臂,美目含嗔,卻宛若一泓秋水,直朝他望來。
他呆了一呆,還沒反應過來,那女子已步下台階,極自然親昵的牽起他的手,往殿內走去。
兩名綵衣侍女迎了出來,對那女子恭敬的行禮道:「王后,晚膳都熱好了。」
小小的少年,驚訝的睜大眼睛,忍不住仰頭去看牽著他手的絕美女子。
一名綵衣侍女打趣道:「小殿下,為了等你,王後到現在都沒用膳呢。你是不是又偷偷溜到王上那裡搗亂了?」
他聽得一頭霧水。
一進殿門,膳食獨有的香氣便撲面而來。
他實在餓極了,也冷極了,再顧不得許多,掙開那女子的手,便跑到食案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那女子隨意吃了幾口,便以手支著下巴,饒有興緻的瞧著他吃,清眸間暈著促狹的笑意。
直到吃得肚皮都鼓了起來,他才心滿意足的擱下碗筷,抬起漆黑的眸子,和那女子大眼瞪小眼。
「小傢伙,你是不是在想,天底下怎麼會有像母后這麼漂亮的娘親?」女子眼睛一眯,不無得意的道。
他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她,不吭聲。
女子也不在意,細心的為他擦掉嘴角的飯粒,又順手揉了揉他腦袋,抱臂道:「老實交代,是不是又闖禍了?」
他依舊不吭聲,黑漆漆的眸子里,忽然撲簌簌的滾出大顆淚珠。
這時,一名綵衣侍女在殿外稟道:「王后,王上來了。」
殿門被人推開,一個身著青色龍袞的威嚴身影,踏著滿地輕寒走了進來。
小小的少年,胡亂抹了抹眼睛,立刻抱緊那把笨重的長劍,離開食案,躲到了那女子的身後。
「阿語。」
那張熟悉的冷峻面孔上,此刻滿是溫意繾綣,那人解下披風,便大步走過來握住了女子的手,將她緊緊攬在懷裡。
「孤想你入骨,你,可有思念孤?」
他痴迷的嗅著她鬢邊青絲,在她耳邊訴說著入骨相思。
少年抱著長劍,趁著那人不注意,悄悄的向殿門方向挪動腳步,欲伺機逃離這詭異的幻境。
那人不知何時已睜開墨眸,正含笑朝他招手:「辰兒,過來。」
他的父王,從不會這樣溫顏對他。
他握劍的手有些顫抖,睜大明亮的黑眸,警惕望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以及,那個身披狐裘、美麗而高貴的女子。
咬了咬牙,他心一橫,拖著那把劍,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殿外,電閃雷鳴,不知何時下起了傾盆大雨。
他在大雨中漫無目的的奔跑,四周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絲光亮,因為手裡的劍太過笨重,他摔倒了數次,又重新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跑了好久好久,終於有一點微光出現在雨幕深處。
一個身形翩然的白衣少年,挑著盞明燈,在雨夜踽踽前行,此刻,正笑著朝他招手。
他彷彿迷路的孩子,追逐這那點光亮,拚命向前跑去。
奇怪的是,無論他多麼努力的跑,那點光亮,總是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他停下來,站在雨夜中,茫然四顧,只見一群內侍,正圍成一圈,對著中間的什麼東西指指點點。
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傳入鼻尖。
他陡然意識到什麼,跌跌撞撞奔過去,發瘋一般推開那些內侍,朝前面擠去。
冷雨如冰,墜落地面。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恰好將周遭殿宇映得亮如白晝。
一匹潔白如雲的白色駿馬,倒在水坑裡,雙目緊閉,四蹄抽搐,馬身沾滿泥污,肚皮下破了個洞,此刻,正咕嘟咕嘟的往外冒著血。
內侍們肆無忌憚的大笑,個個神色猙獰,有的甚至還故意抬腳去狠踹馬肚子,以確認那馬是否已經斃命。
沒有人想過要救馬兒的性命。
小小的少年,撲在馬身上大哭,直到眼裡再也流不出淚。
「阿星。」
九辰喃喃喚了聲,終於睜開了眼睛。
帳外,巫山夜雨正長。
原來,只是一場夢而已。
這時,凄冷的雨夜中,忽然飄來一聲極輕極柔的:「辰兒。」
作者有話要說: 補全~以後我會勤快起來的~么么,謝謝大家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