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第 169 章
連日大雪, 岐黃關上積雪已能沒膝。因關中地勢險要, 道路又結了厚厚的冰,除了駐紮在此地的將士們,百姓和來往商客皆縮在室內取暖,皚皚古道上, 鮮有人煙。
積雪最深之處, 是關內一處名「岐嶺」的地方, 據說一腳踩下去, 雪能沒到大腿。這裡緊挨著關口, 易守難攻,每逢戰事, 巫軍都會在此地安營紮寨。即使戰事結束,這裡的哨樓上也會安排重兵把守,若遇危險,將士們會立刻點燃煙火,以及時示警傳信。
因為這個緣由, 來往商客是不允許靠近岐嶺的,百姓們若要進入, 也要經過嚴格的盤查。這些時日, 因懼怕山路險滑,幾乎沒有百姓冒險上山,空茫茫的岐嶺之上,只有一抹青影,扶劍跪在荒蕪的雪地之中,形銷骨立,一動不動,宛如雕塑。
往來巡邏的將士似已習慣他如此,經過此地時,只例行驅趕一番,便淡定的走開。他們皆揣測,這人只怕是個聾子兼瘋子,根本聽不懂人言。這青衣劍客剛闖上岐嶺時,神情癲狂,一路奔到昔日大軍安營紮寨的地方,對著那處燒焦的營帳抱頭痛哭,發瘋似的用手去刨挖已成焦土的地面,似要從裡面挖出什麼重要的東西。
駐守此地的將士們都清楚,那處營帳,正是世子殿下生前處理軍務所居的帥帳。因大軍星夜回朝,營盤內外還未來得及收拾,再加上一眾老將因世子英年早逝傷心不已,也有意在此地正式辦一場葬禮,便特意吩咐將士們莫要破壞這裡的一草一木。
青衣人挖了一日一夜,直至十指指甲鮮血直流,也沒挖出他想要的東西。將士們憤怒不已,嫌他擾了世子安息,不止一次想驅趕他離開,可惜那青衣人劍術驚人,又兼神志不清,旁人稍有靠近,他便是一通亂打,連馬彪等老將都不是他的對手。
挖了一日,又瘋癲自語了一日,到了第三日,這青衣劍客總算安靜了下來。也是從那日起,他便徹日跪在那片焦土上,不吃不喝,形容枯槁,目如死灰,若不是偶爾大哭大笑兩聲,將士們幾乎以為他已然死去。
他這番形容著實可憐,馬彪等人暗暗揣測,此人恐怕是九辰的舊識,因得了世子戰死的消息,才急急趕來此地。將士們慨嘆不已,連日觀察下來,見這青衣人確實只是跪著,也不鬧事,便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了。
積雪已掩蓋了那場大火留下的所有痕迹,那青衣劍客卻依舊不肯離去,執拗的跪在那裡,任由落雪將他一點點吞沒。最後,還是將士們看不過去,用兵器砸開雪窟,硬生生把他從雪堆里刨了出來。
他氣息仍在,眸光卻漸漸渙散,儼然已無求生之意。
將士們不由困惑,究竟是何等情誼,才能令一個人追悔、自傷到如此地步?
不遠處的石壁后,一個素衣少女,獨立在雪中,正目光複雜的注視著那抹青影。眼見著天色漸黑,她拿定主意,再不猶豫,從袖中取出一物,伸指彈出。
那物件精準的落在青衣人身前的長劍劍鋒之上,發出「叮」得一聲響動。寂靜的雪地里,這輕微的響動,無異於一聲驚雷。青衣人布滿血絲的雙目,本能的動了動,過了許久,他似乎才凝聚起一絲神識,緩緩伸出沾滿血泥的雙手,從雪地里撿起來那個紙團。
紙團展開的那一瞬間,青衣人身體劇烈一晃,雙目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先是大笑,繼而無聲大哭,喉間因太久沒說話而發出奇怪的聲調,彷彿即將斷裂的老弦。隨著情緒的大起大落,他整個人都劇烈的顫抖起來,直如風中落葉。
待第二日雪停,將士們驚訝的發現,那個在雪中跪了數日的青色身影,已杳無蹤跡。
—————————————————————————————————————
遠在千里之外的巫王宮,正是日光融融的正午時分,垂文殿內卻已點著重重燭火。所有的宮人都被屏退到殿外,緊閉的殿門,昭示著殿內不同尋常的沉重氣氛。
因為牽涉王族秘辛,殿內只有巫王、巫商和隱梅三個人,巫后則被獨孤信帶人羈押在偏殿內。
事態已經朝不受控制的方向發展,若再任由隱梅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露舊事,整個王族都要顏面掃地。巫王雖然被刺激的神智昏聵,但因著一線清明,總算接受了巫商的建議——把隱梅帶回垂文殿,單獨審問。
作為巫后的陪嫁丫頭,及後來的章台宮掌事女官,怕也只有她,知道當年的全部真相。
巫王紅著眼睛坐在御案后,雙手支在案上,每一根神經都高度緊繃,那柄殺氣騰騰的青龍劍,始終被他緊緊的攥在手中。
巫商一襲金袍,站在御案下,神色肅然的掃過跪在殿中的隱梅,斟酌道:「你護主心切,定然能夠明白,此刻唯一能保住你主子的方法,便是如實坦露當年真相。」
隱梅滿面倦容,眼圈紅腫烏青,想來也是糾結良久才走出這一步,聞言,便恭敬的朝著御案磕了個頭,含淚道:「王上可知?當年,公主是寧死也不願意嫁入巫國的。為了逃婚,她甚至被風國夜錦衛逼得跳下山崖,重傷昏迷三日,被太醫斷言傷了根本,日後恐難生育。」
「公主自小被王上視為掌上明珠,即使上戰場時,也沒吃過這等苦頭。王上傷心不已,百般逼問,公主就是不肯說逃婚的緣由。直到後來,奴婢聽到公主昏迷之時,口中一直在念叨一個叫「阿七」的名字,奴婢才知道,原來公主是有心上人了。正因為這個緣故,她才寧死也不願嫁入巫國。」
「阿七……」巫王目光一縮,似是想到了什麼,縱使眼底恨意燃燒,亦不免怔了怔。
「三日後,公主終於醒來。她告訴奴婢,阿七是數月前,王上召集各國使團圍獵時,把她從獵人陷阱里救出來的一個銀衣少年。那少年告訴公主,他只是江湖上一個遊俠,因覺得這圍獵之戲甚是有趣,才躲過護衛偷偷溜了進來。」
隱梅沒有注意到,御案后,巫王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只心痛的回憶道:「兩國聯姻是大事,豈會因為她這個小兒女心思而改變。公主性情剛烈,登上婚車時,竟在嫁衣袖口中藏了一把匕首……」
巫商暗暗感嘆,這風南嘉原來竟是如此痴情之人,既然如此,她為何又好端端的嫁入巫國做了王后,還因愛生恨,設計了這驚天的換子大局。正困惑,便見隱梅目中陡然點起一抹光亮,似是被當年舊事所感染。
只聽她語氣甚是複雜的道:「公主本已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可當婚車抵達滄溟,她隔著車簾望見前來迎親的巫國世子時,忽然哭了起來。」
「奴婢當時陪她坐在車裡,眼見著那把匕首滑到地上,自是驚訝不已。公主哭了半天,才破涕為笑,告訴奴婢,原來她心心念念的阿七,不是旁人,就是巫國世子。在宮中侍候那麼久,奴婢還是第一次見公主那般歡喜。」
巫商驚詫不已,目光一掃,御案后,巫王已然捏緊了拳頭。
「奴婢本以為,公主得償所願,日後總能和世子相敬如賓,一輩子幸福快樂下去。誰知,世子待公主卻甚是冷淡,成婚當夜,竟跑到軍營和手下將士徹夜飲酒,獨留公主一人守著洞房,第二日方歸。婚後,世子從不以正妃之禮相待,只安排了一間側妃住的院落給公主。」
隱梅似乎忘記了當年的世子便是今日的巫王,目光忽轉黯然,道:「成婚不久,巫雲兩國開戰,世子領兵出征,一走就是數月。好不容易挨到戰爭結束,世子連府邸都沒回,便匆匆出使楚國,半年不歸。公主日夜翹首以盼,不惜啟用風國暗探去楚國打探,卻得知世子愛慕上了楚國那位九州公主。為了討那位公主歡心,世子不惜花費重金,在巫山上建起一座宮殿,還日日邀那位公主到神女樹下飲酒作畫。」
「公主傷心不已,卻依舊強顏歡笑,勸慰自己世子不過是一時興起,等回國后自然會忘了那位公主。不久,公主發現自己懷了身孕,這著實是意外之喜,她重新燃起希望,愈加急切的期盼世子回來。可不料,半年後世子歸國,竟入宮向先王求國書聘禮,要將那位楚國公主明媒正娶到巫國做正妃。九州之內,數楚國強盛,那位九州公主又身負鳳神血脈,先王起初不肯,卻拗不過世子一片痴心,只得允了此事。」
「那日,世子回府,奴婢見他歡喜的模樣,和公主在婚車裡初見世子時,一般無二。奴婢當時便明白,公主這一生,只怕註定要坎坷波折了。公主似乎也死心了,隻字未提她身孕之事。兩日後,世子親自攜國書聘禮,再次遠赴寰州,去向楚王提親。公主徹底絕望,對著窗子發獃了數日,竟不顧有孕在身,也跟著去了楚國。」
「這一去便是數月,奴婢不知道公主在楚國究竟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只知道公主回來的第二日,外面便傳來消息,說那位楚國公主,在和親途中突然溺水而亡。」
隱梅目露沉痛:「奴婢隱隱猜到些什麼,去問公主,她卻一個字都不肯說,只笑著告訴奴婢,再無人能阻擋她和世子。」
「公主又開始沒日沒夜的期盼,可她萬萬沒料到,楚國那位公主死後,世子非但沒有回國,反而在巫山結廬,要替楚公主守墓一年。許是失望了太多次,公主這次倒沒有消沉,又派暗探去打探了一番,便主動向先王請旨,要去南山寺養胎。當時,公主已懷胎五月,正值暮秋,天冷得厲害,先王記得南山寺後山有一處溫泉,便允了公主所請。」
巫王目光終於起了一絲波動,啞聲問:「你是說,那時,王后已懷胎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