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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第 166 章

  整座巫王宮已然亂作一團。


  這宮裡已經好多年沒出過這樣離奇的事,消息一傳來, 宮人們紛紛湧向祭殿和蘭台方向,欲探個究竟。


  獨孤信正帶著鐵衛們趕過去, 見巫王和桓沖等幾位眾臣從垂文殿出來,他吃了一驚, 忙過去行禮, 道:「此事蹊蹺,王上切不可以身犯險, 待臣去查探清楚, 再來向王上稟報。」


  巫王哼了聲,陰沉著臉道:「孤還能怕這些邪祟不成?」說罷,徑自拂袖往出事的方向走了。獨孤信訕訕閉嘴, 晏嬰及桓沖等人見狀, 連忙疾步跟了過去。


  祭殿外的長階上,果然已經人潮湧動, 擠滿了宮人,紛紛探頭向內觀望, 指指點點, 將諾大的宮殿圍得水泄不通。


  除了稱病的吳妃和「悲痛過度」的巫后, 雲妃、湘妃、史妃等後宮妃嬪也聞訊趕來了。可惜宮人們堵得太嚴實,她們根本看不到裡面究竟發生了何事,只干著急。


  巫王一到,鐵衛們立刻提刀上前驅趕宮人,辟出一條狹窄的通道。獨孤信親自護送巫王等人拾階而上,待走到祭殿前,亦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無數青碧枝條,穿過祭殿的門窗縫隙,盤枝錯節,蔓延而出。枝上碧葉繁茂,光華灼灼,比這世上任何一種能叫出名字的草木都葳蕤勃發,生機盎然,將整座沉悶的祭殿都繪作一城春意。


  「神女枝……!」


  巫王眉峰驟縮,如遭雷擊,難以置信的凝視著不可思議的一幕。這滿殿冶冶青木,旁人不識得,他怎能不識得?

  枯死多年、本應生長的巫山的神女樹,象徵楚人權威的神女樹,為何會從巫國祭殿里長出來?


  似是感應到了他的心意,兩根木枝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化葉,沿窗欞蔓延而下,將枝葉伸展到他龍靴之上。


  獨孤信大驚,唰的抽出長劍,斬了下去。木枝應聲而斷,斷口處,竟流出一絲絲血紅色液體。不過一瞬,斷枝又生出許多碧綠色新枝,四散蔓延。


  宮人們驚呼一聲,下意識退了兩步,生怕再被那些碧枝纏上腳踝。說來也怪,除了長到巫王腳邊的那兩枝青木,其餘木枝倒未見異動。


  桓沖等人在聽到「神女枝」三字的時候,便悚然變色,晏嬰更是不著痕迹的扶著巫王往後挪了兩步。這天下人都知道,神女枝乃巫山鳳神所化,楚人視之如神靈,並憑藉此樹征服四周蠻夷,建立強大的西楚。


  自當年身負鳳神血脈的九州公主西陵語沉水而亡,神女樹便跟著枯死。這些年,楚王西陵衍為了復活神木,可謂煞費苦心。沒想到,楚王努力了這麼多年都沒能成功,這神女樹倒無緣無故長在了巫王宮裡,委實令人大跌眼鏡。


  湘妃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見狀,伸出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毫不避諱的撿起一截斷枝,凝眸笑道:「臣妾聽聞,惟有鳳神血脈能令神木復活重生,莫非,這祭殿之內,竟有鳳神之血?」


  其餘妃嬪和宮人們見她如此大膽,竟敢把邪物握在手中,俱嚇得面如土色。


  巫王神色異常冷肅的盯著這座祭殿,心中猜疑更重。桓沖卻驟然生出另一個念頭,心中大喜,忙稟道:「王上,湘妃娘娘說得有理。先王在位時,曾天降青緹,昭示吉瑞。今日,適逢王上冊立身負鳳神血脈的子彥公子為世子,神女枝枯死多年,便突然復活,並長滿巫國宮殿,正是天降吉瑞之意啊!」


  說著,便帶著幾位重臣跪落,激動的拜行大禮:「天佑巫國!臣等恭賀王上,懇請王上順應天命,儘快確立新世子!」


  這話倒是如醍醐灌頂,提醒了巫王。四周宮人聞言,面露喜色,亦紛紛跪伏在地,恭賀王上和新世子。後宮一眾美人妃子則圍在雲妃跟前,極盡討好之言。畢竟,一旦子彥公子被立為世子,雲妃便是板上釘釘的王后了。


  遠處宮牆陰影中,昔日刁蠻任性的含山公主,神魂落魄的抓著牆壁,滿目悲戚:「人人都在恭維那位新世子,這深宮裡的人,都這般無情。阿祜,你們淮國的王宮,也是這樣嗎?」


  一個青衣公子,無聲走到她身旁,握起她冰冷的雙手,安慰道:「趨炎附勢,乃人之常態,何足為奇?所幸天理昭昭,自會護佑良善之人。」


  祭殿外,巫王望著烏壓壓跪伏在兩旁的臣子和宮人們,悵然一嘆,正要宣旨,湘妃忽然道:「王上,這祭殿里無緣無故怎會有鳳神之血,該不會是子彥公子被困在裡面了罷?


  這話極是瘮人,巫王果然臉色一變,沉聲吩咐:「獨孤信,你隨我一同進去看看。」


  獨孤信肅然領命,立刻和兩名鐵衛在前面開路。由於殿門上纏滿木枝,獨孤信推了幾次,都沒能推開,請示過巫王之後,索性揮劍劈開兩扇殿門。


  沉重的殿門轟然而開的一瞬間,眾人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祭殿,青木盤結,繞樑而下,塞滿眾橫交錯的枝葉,甚為壯觀。獨孤信帶著鐵衛們揮劍砍了好一陣,才堪堪斬斷幾根木枝,若要打通道路,前面還有無數根木枝虯結在一起,只怕砍到晚上都未必能尋到這木枝生髮的根部。


  巫王神色凝重起來,隱隱意識到此事不同尋常,默了默,掌間青光一閃,卻是祭出了青龍劍。錚錚龍吟聲中,青龍劍身光華暴漲,一道道凌厲霸道的劍氣衝進殿內,滿殿青木被斬得七零八落,蕭蕭落下。


  眾人踩著滿地殘枝斷葉,一路往前走去,最終在殿中一塊空地上發現了木枝生髮之處。地面上凝結著大片乾涸的暗紅血跡,還畫著一些奇怪的線條。


  晏嬰緊跟著巫王,定睛一看此處情形,驚得合不攏嘴:「這、這是——!」


  巫王擰眉:「是什麼?!」


  晏嬰面如土色,又俯身看了一番,忙躬身道「回王上,這正是當日太祝令擺血陣的地方。」獨孤信那劍撥開木枝根部,果然在下面發現一隻無柄的血刃,和血跡凝結在一處,正是那把引血匕。


  巫王拿起引血匕端詳片刻,暗道定是當日換血時,子彥在陣中留下了血跡,才會令神木復活。沒想到,鳳神血脈竟有如此力量……這些年,若非他將子彥藏在西苑,嚴密保護,西陵衍只怕早已使盡解數過來搶人。


  正這般想著,忽聽晏嬰嘀咕了一聲「奇怪。」抬頭一看,只見他正目光發顫的盯著那血陣,面色慘白如紙,似是想起了極可怕的東西。


  巫王略有不悅,哼道:「怎麼回事?」


  晏嬰艱難的轉過頭,喉頭有些發乾,聲音也透著緊張:「王上,當時血陣分為兩半,這半邊躺的是、是世子殿下……」


  巫王只覺腦中嗡得一聲,似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這時,獨孤信已帶人把地面的木枝都清理到了角落裡。巫王抬眼掃去,果然見一個圓形的血陣已露出完好輪廓,兩條血線,把血陣分割成兩半,中間以一條夾道隔開。


  除了神木紮根的這半個血陣,夾道對面,還有另外半邊血陣,陣中墨玉地面十分光潔,既無血跡,又無碧枝從地面長出。


  湘妃故作驚詫的望著晏嬰:「晏公的意思是說,這陣中的血跡,都是世子殿下留下來的?」


  晏嬰憶起此事,依舊忍不住的心痛:「當日換血時,那把引血匕,就是插在殿下的胸口。對了,太祝令暴斃后,雲妃娘娘曾進入殿內,想必亦記得此事。」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齊刷刷落到雲妃身上。雲妃莫名一顫,強穩著心神道:「不錯。這邊躺著的,的確是世子殿下。」


  湘妃眉尖一挑,悠悠道:「這就怪了。世子殿下的血里,怎麼會長出神女枝呢?難不成,這世子殿下也是鳳神之後?」


  「一派胡言!」巫王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厲聲斥道。餘事皆可開玩笑,唯獨此事不可。此陣既然是用來換血,想必,是當日因為某些原因,這邊血陣中也沾了彥兒的血。


  雖是如此,可心裡為何總是有一股隱隱不安的感覺呢?

  桓沖也如被踩到尾巴尖一般,怒道:「鳳神血脈,唯有子彥公子一人,娘娘休得亂言。」


  這立新儲的關鍵當口,他可實在不想再節外生枝。


  湘妃冷冷譏諷:「本宮只是根據親眼所見,猜測一二,桓相怎麼如此緊張。莫非,桓相知道什麼內情,怕本宮點破,壞了你的大事?」


  「你——」桓沖氣得幾欲吐血。


  「都住口!」


  巫王有些煩躁的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眼底血絲欲盛。殿外忽然又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奔進來一個獄卒模樣的中年男子,只撲到巫王跟前跪倒,急稟道:「王上,詔獄那邊的木枝還在蔓延,犯人們已經嚇得開始鬧事了,普通刀劍根本斬不斷那些青木,還望王上賜青龍劍斷絕禍患。」


  巫王這才記起,蘭台和詔獄也長出了神女枝。如果祭殿是因為有鳳神之血,那另外兩個地方又是因為什麼呢。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和衝動,想要迫不及待的查清真相,以及,那真相所掩藏的驚天秘密。


  「立刻前面引路!」


  「是,王上!」


  剛到詔獄門口,便聽到裡面傳來的犯人喧鬧聲以及刀劍相擊聲,禁衛們且戰且退,見巫王駕臨,據是欣喜不已。


  原本黑漆漆的詔獄,此刻火仗竄動,燈火通明。青色木枝從詔獄最深處蔓延而出,纏滿鐵牢每一根柵欄。犯人們何時見過這等詭異景象,極度驚懼之下,紛紛晃動鐵牢柵欄,欲要破牢而出。


  巫王抽出青龍劍,一路催動劍氣,斬斷糾纏在一起的木枝,終於在最裡面的一間鐵牢找到了木枝的紮根生髮處。


  巫王一到,立刻有禁衛執了火杖湊過來。因三面皆是石壁,這間鐵牢極為陰暗潮濕,牢內雜亂的鋪著一些稻草。神女枝就是從稻草縫隙里長出來的。


  葳蕤碧葉,與鐵牢內幽暗的氣氛極不相稱。


  巫王打量著這間鐵牢,潮腐氣息撲面而來,莫名有些不舒服,便問:「最近,這牢內都住過何人?」


  先前去祭殿報信的獄卒忙道:「最裡面這排鐵牢,是專供王族子弟反省思過用的。前段時間——」他覷了覷巫王臉色,才敢道:「世子殿下就關在這間。」


  「你說……世子……」


  巫王喃喃一句,這一瞬,有什麼東西從心頭滑過,卻又無跡可尋。


  一路跟過來的桓沖等朝臣皆是面面相覷,不敢吱聲。


  巫王擰眉默了片刻,忽得一把奪過禁衛手中的火杖,親自俯身去探查那些木枝。


  撥開片片碧葉,果然見稻草上凝結的大片乾涸血跡,與祭殿內的情形如出一轍。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巫王握火杖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青龍劍似感受到主人的心緒,亦不安分的錚鳴震動。


  獨孤信大步從外面奔來,急稟道:「王上,商君在外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


  商君,乃是對公子巫商的尊稱,自文時侯兵敗被囚,他已很久沒有出現。


  巫王這才回過神,把火杖丟給一旁的獄卒,便起身朝外面走去。走正半路,忽想起什麼,便吩咐那獄卒:「文時侯關押之處,可有派人看管?」


  獄卒會意,忙道:「下面那層並無木枝長出,侯爺無恙。」


  巫王淡淡嗯了聲,這才大步走了出去。


  詔獄外,已擠滿人影。除了宮人,雲妃、湘妃等各宮妃嬪都在,連隔壁馬場的宋席父子都跟過來看熱鬧了。


  巫商一身金袍,立在眾人前面,神色異常凝重。


  見巫王一行人出來,他立刻上前行過大禮,便恭敬的道:「屬下帶來一個人,他應該可以為王上解答心中困惑,以及今日這宮中的奇事。」


  巫王聽他語氣,愈發驚疑不定。巫商輕輕擊掌,立刻有兩名影子從暗處現身,丟了一個瘦弱的人影下來,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少年眉目倒生的十分清秀,只似有不足之症,羸弱得厲害。乍被丟下來,他目光驚恐的掃視一圈,雙肩幾不可見的顫抖著。


  巫王只覺這少年說不出的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人群中,卻有一道纖瘦的人影,略帶驚喜的朝這少年撲了過來,竟是雲妃。


  巫王眉峰一緊:「你認識此人?」


  雲妃正盯著那少年的臉龐細細打量,目中含淚,聽巫王問起,難掩欣喜的稟道:「王上,他就是昔年杏林館館主華諳之子。」


  華諳?!

  巫王大驚,華諳當年被先王指派到南山寺伺候巫後生產,後來巫后誕下世子,天降雷火,除了景衡,華諳和其餘幾位醫官皆葬身鐘樓。


  先王惋惜華氏醫術,曾特意派人尋訪華氏後人,卻一無所獲。聽說華諳亡故后,華氏便舉家搬遷了。沒想到,時隔多年,華諳的後人竟然現世。


  晏嬰仔細打量著那少年的眉眼,忽然驚道:「碧城?!」


  碧城驚慌抬頭,目光無措的尋找一圈,待尋到晏嬰,哽咽道:「晏總管。」


  巫王徹底凌亂,也終於記起眼前的少年。沒錯,他當日的確是把這個碧城指給了世子。難怪,會如此眼熟。


  可這碧城既是華氏後人,為何會入宮做一個低賤的洒掃內侍呢?

  他正欲發問,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喊聲:「王上,此子奸佞至極!您切不可聽他胡言亂語!」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巫后披頭散髮,由宮人扶著奔了過來。


  她徑自衝到碧城身邊,眼中燃燒著濃烈的恨意,說完,奪過禁衛手裡的長刀,朝碧城砍去。


  雲妃大驚,欲握住刀柄阻止,卻被巫后甩倒。眼見著碧城就要一命嗚呼,一道青色劍光,破空而出,硬是把那刀震開。


  巫后只覺一股巨力壓下,手腕一麻,長刀已脫手飛走。


  「把王后拿下!」巫王怒喝一聲,兩旁禁衛立刻衝過去挾制住巫后,將她拖開。


  冷眼立在一旁的巫商,這才睨了眼碧城,道:「有王上為你做主,有什麼話,你只管大膽的說。」


  巫后又發出一陣凄厲的哭喊,流露出不甘及絕望神色。


  碧城再不猶豫,抬起蒼白瘦弱的臉,聲音有些顫抖,說出的話,卻足以撼動整個巫國。


  「王上,真正的鳳神血脈,不是子彥公子,而是世子殿下!」


  所有人,遽然變色。打鬥聲,喧鬧聲,戛然而止,連空氣都似凝滯不動。


  「你、你再說一遍——」


  巫王踉蹌一步,忽然覺得寒徹骨髓,天與地,在眼前劇烈旋轉,令他眩暈發昏,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碧城眼中忽然滾出大顆淚珠,悲聲道:「世子殿下,根本不是王后之子!當年,奴才的父親,根本沒有死在雷火中!」


  一字字,如巨石一般,猛然撞向胸口,巫王「哇」得噴出一口血,手中青龍劍,直直墜落於地。


  同樣顫抖不止的,還有雲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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