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落花辭> 第141章 1.9

第141章 1.9

  南府一案審結后,南央上書巫王,請求辭官隱退。巫王挽留未果,和東陽侯一起,親至城郊送行。君臣三人在城郊涼亭里相對而飲,不談朝局,只談風月,寥寥幾杯薄酒,恍如故友重逢。


  南央只穿著件尋常儒衫,談笑間,依稀還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南府嫡長子,絲毫看不出是一個中了劇毒、只有半月壽命的將死之人。


  九辰也隨駕而來,特地為南雋踐行。古道之上,煙塵飛揚,荒草萋萋,到處都是往來商客。兩人牽馬而行,南雋依舊一襲錦袍,昔時邪魅張揚的鳳眸,褪去了風流,多了分沉斂。他微微一笑,迎風嘆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也不知下次再與殿下重逢,會是何時?」


  九辰只穿著件單薄黑袍,抱劍靠在馬上,嘴角微揚,道:「日後,我若行走江湖,還要仰仗你這個少族長的勢力,去騙吃騙喝。到時只怕你躲都來不及。」


  南雋朗然長笑,最掛心的事,雖然有些不應景,可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未來之事,殿下真的決定了么?」


  九辰洒脫的道:「下次再見,你恐怕就不宜再稱「殿下」二字了。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比策馬江湖、快意恩仇更令人開懷了。」


  南雋見他如此,心中大石終於卸下,展袖為禮,正式作別:「南雋祝殿下早日達成所願。只是,這滄溟城終究是是非之地,殿下定要及早抽身。」


  九辰極輕一笑,然後從懷中取出一枚玉扳指,遞到南雋跟前,道:「這是江淹遺物,想必,你是識得的。」


  「族叔他——」南雋喉頭髮酸,鳳眸盈起一層淡淡的霧氣:「他是為了救我,才背負上惡名的。」


  九辰卻看得通透,釋然道:「他死時,面容安詳,了無遺憾。我想,他更願意堂堂正正以端木族族老的身份而死。」


  眼看夕陽將落,再不出發恐怕天黑前到不了能落腳的小鎮,徐氏坐在馬車裡,委婉催促父子二人快行。巫王雖然不舍,也只得帶著東陽侯和世子同南府眾人作別。


  這次告老還鄉,南央和徐氏遣散了南府眾人,只留了一個趕車的老僕。他們夫妻二人極為勤儉,所有行李,只有幾件貼身衣物和一個發舊的木盆。據說,南央患有腳氣,用那木盆泡了十幾年的腳,甚是有感情。


  巫王和東陽侯聽徐氏說起這木盆,既好笑又傷感。馬夫悠哉的吹著口哨,揚起鞭子,便駕著馬車朝城外奔去,南雋則翻身上馬,在車側隨行。一車一馬漸行漸遠,只留下兩道車印子和一溜兒煙塵。


  城外,南福穿著一身略顯局促的粗布麻衣,守在一輛馬車旁,翹首等著南央一家。馬車裡,坐著一個身穿鵝黃衣裳的美貌女子,正是江漓。


  南府的馬車出城時,南福立刻奔過去,跪在南央和徐氏跟前痛哭不止。南雋乍見江漓,既意外又驚喜,一時恍如夢裡。最後,還是南福哭哭啼啼的道:「是世子殿下讓我們在此處等老爺和公子的。」


  原來,他早就安排了一切。南雋微微晃神,最後望了一眼滄溟城的城門,頓覺傷感不已。


  不遠處,一個白紗蒙面的紫衣少女,端坐在馬車裡,隔著車窗,雙目幽幽的凝視著南雋,然後自斟了一杯酒,灑到道上,權做送行。


  南央離開滄溟的當日,也是血鳳將要被處極刑的日子。


  子彥特意去探望了他一眼。血鳳披頭散髮,雙目凹陷,望著從黑暗中翩然行來的白衣少年,恨意灼燒:「龍首四衛,向來與你無冤無仇,你究竟為何非要置我於死地?」


  「無冤無仇?」子彥輕蔑一笑,眸光發寒:「兩年前,百獸山下,你們是如何置世子於死地的?今日,我才要讓你們加倍償還。鳳叔放心上路,血狐那邊,我也定會好好關照。」


  血鳳陡然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目眥欲裂的盯著子彥,恨不能將他撕成碎片。


  子彥對他這份反應極為滿意,唇邊溢出絲涼薄的笑,悠悠道:「今日,我來探望鳳叔,一是為了討一樣東西,二來,就是想讓鳳叔死也難以瞑目。」


  一聲凄厲的哀嚎,乍然衝破鐵牢,響徹整座詔獄。


  子彥眉間淺淡,維持著這抹涼笑,緩緩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指間,卻揉捏著半張染血的捲紙。


  解決完南府之事,九辰也打算收拾行囊,返回死士營,等安排好營中諸事,便留下死士令,悄悄從三界山離開巫國。


  晏嬰覺得九辰這麼干,有些太過見風使舵,更顯得之前留在這兒,是為了替南府洗冤才刻意討好巫王,委婉勸道:「殿下和王上之間的父子情誼,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現在就走,是不是太過著急了?」


  九辰瞅了眼前殿,御案后,文時侯正纏著巫王看他新練的字,一個點評的認真,一個聽得乖巧,活生生一副父慈子孝圖。


  所有的事情,都在回到正軌,他又做回了那個格格不入的外人。無論他如何討巧賣乖,巫王眸底總是有揮之不去的警惕和疑雲,哪裡像現在這麼和善耐心,連眼睛都帶著笑意。這大約就是百姓們常說的那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九辰冷冷挑起眉毛,撇嘴道:「你也看到了,我鳩佔鵲巢這麼久,也該挪挪地方了。留在這兒,他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他不順眼,還不如讓他讓我都痛快點。」


  晏嬰乾笑兩聲,鼓勵道:「這麼多天都忍過去了,殿下一定不會介意再多忍兩天的。」


  九辰懶得理他,埋頭整理行李。他行李其實很簡單,只有一把劍和一個包袱而已,晏嬰吩咐膳房做的那些點心,甚是合他的口味,九辰就毫不客氣的都塞進了包袱里。


  忙活完,九辰特意脫下那件滾邊黑袍,讓晏嬰仔細收好,自己又重新換上了回來時穿的那件黑袍。晏嬰一拍腦門,想起件重要的事,忙捧來一疊司衣坊午後送來的新衣,道:「這是司局專門給殿下縫製的御冬棉袍,殿下既然要走,就一併帶入軍中罷。整個滄溟城裡,除了殿下,哪裡有人大冬天還穿這件單袍到處亂跑的。」


  「不必了。」九辰連看都不看一眼,道:「我只帶我自己的東西,這些不屬於我。」


  晏嬰被噎住,手抖了抖,眯眼笑道:「這是司衣局專門為殿下量體裁衣,當然是屬於殿下了。」


  九辰輕挑嘴角,甚是不屑道:「這騙來的恩賜,不要也罷。」


  這次,晏嬰徹底被嗆得說不出話了。他最擔心的還是九辰的傷勢,便默默放下這些棉袍,轉拿來一堆瓶瓶罐罐的傷葯,全塞進包袱里。


  「老奴已經派人去杏林館取藥方,殿下回到軍中,可一定要按時吃藥,慢慢化解那刺心草的毒性。這身體畢竟是自己的,無論何時,殿下都要愛惜。」


  見晏嬰念念叨叨說個不停,九辰把玩著一個藥瓶,挑眉道:「於我而言,活一年和活一百年沒什麼區別。你一個內廷總管,管好內廷的事就行了,就別瞎操心了。」


  他嘴上雖這麼說,還是用力抱了抱晏嬰,哄道:「放心,我這麼惜命的人,不會虧待自己的。這幾日,多謝晏公對我的照顧,日後,你也要珍重,爭取當這宮裡最長壽的總管。」


  這麼多年來,這是九辰第一次對他說這樣的話。晏嬰鼻子一酸,眼睛里泛出了淚花。


  等他反應過來,只覺肩上一空,那黑袍少年已經拎起包袱和佩劍,大步朝寢殿外走去了。


  前殿,文時侯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只有巫王一人在批閱奏簡。


  聽到動靜,巫王抬首,看著九辰這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倒是怔住了。


  九辰坦然迎上巫王目光,走到殿中撩袍跪落,把包袱和追星劍擱到身旁,垂眸道:「兒臣傷勢已好得差不多,特來向父王請辭回軍中。」


  巫王目光複雜的盯著殿中少年挺拔桀驁的身影,冷冷抿起嘴角,哼道:「南府的案子一結,世子便一刻也裝不下去了么?」


  九辰沒有否認,緩緩抬起黑亮的雙眸,直視巫王雙目,揚起嘴角,輕輕笑道:「無論兒臣怎麼做,父王都覺得兒臣是在演戲,不是么?」


  果然,還是那副野性難馴的模樣!


  不過這一次,巫王倒是破天荒的沒有計較,反而平靜的道:「今夜,世子怕是走不成了。」


  九辰悄悄皺起眉毛,難道,巫王發現了什麼——


  巫王已扶案而起,目光悵惘的盯著殿外,那個方向,是沉寂黑冷的夜空。


  「東陽侯病重,恐怕挺不過今夜。你若不願隨孤去東陽侯府,盡可離去。」


  九辰如遭雷擊,腦中嗡的一聲,癱軟在地,雙頰慘白如紙。


  冷月如霜,照在寂冷寬闊的朱雀大道上。一輛雕有黑龍的華貴馬車,快速而平穩的駛出宮門,沿著朱雀大道,朝東陽侯府奔去。


  馬車內,氣氛凝重。巫王依舊披著厚厚的黑龍披風,沉眉坐著,除了緊繃的面部,看不出情緒。


  彷彿感受到車內人的焦灼,馬兒撒蹄狂奔,馬車劇烈的顛簸著。巫王掃了眼對面的黑袍少年,見他始終面白如紙、默默的盯著腳尖,握劍的手也輕輕顫抖著,便道:「生老病死,皆是常事。東陽侯今日拖著病體去給南相踐行,把酒言歡,和年少時一樣,心中已了無遺憾。」


  九辰眼睛發酸,黑眸充滿水澤,幾滴冰涼的液體,不受控制的落在黑袍上,轉瞬便沒了蹤跡。


  巫王還沒見過這桀驁少年露出這樣脆弱無助的一面,一時也怔住了。除了子玉幼時生病時他會哄他吃藥,高高在上的巫王其實沒什麼哄人的經驗。他擰眉觀察了半晌,卻是摘下了懸在腰間的青龍劍,拋到對面長凳上,道:「你不是一直想摸這把劍么?孤允你摸一晚上。」


  誰知,九辰根本連看都沒看一眼,反而把頭低的越厲害,雙肩微微顫抖。


  巫王甚是鬱悶的看著那把劍,又甚是鬱悶的看著對面的少年,眉峰皺得更緊。他與季氏倒是感情深厚,只怕自己百年之時,他也不會露出如此悲傷的神色罷。


  夜色籠罩下的東陽侯府,莊嚴沉重,從內到外都瀰漫著一股悲傷的氣息。巫王的到來,更為這種悲傷添了一份肅穆。


  西廂暖閣內,景衡帶著杏林館幾位德高望重的醫官,正在為東陽侯行針。柔福長公主扶著幾近昏厥的彭氏站在外圍,眼睛發紅,猶有淚光。季宣和季劍則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緊張的盯著醫官們行針,都是神色悲傷。


  見巫王進來,眾人匆忙行過禮,自覺地讓出一條通道。


  東陽侯剛緩過一口氣,乍見巫王身影,立刻激動的從床上支起身體,邊喘邊道:「老臣……見過王上……」


  他麵皮上竟透著紅潤,顯然是迴光返照的跡象,巫王大慟,疾步奔至榻邊,扶著東陽侯躺好,喉間發酸:「愷之快躺下,孤帶著世子來看你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