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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5

  入冬之後,時令蔬菜大減。湘妃特意用黑豆發了新鮮的芽菜,命膳房燉在湯中,一大早便親自端到了垂文殿,和巫王共進早膳。


  巫王眼底有些發青,似是沒睡好,細嚼了一口芽菜,按例對湘妃稱讚了幾句。平時最愛插科打諢的晏嬰,卻站在一旁悄悄抹淚。


  湘妃正喝著一口豆湯,見狀,便擱下碗,語調清冷的奚落道:「晏公今日是怎麼了?王上吃得好好的,你卻哭哭啼啼的,豈不是故意敗壞王上興緻?」


  晏嬰跪到地上,一邊抹淚一邊認錯:「老奴知罪。」認完罪,依舊跪在那兒抹淚。


  巫王被他攪得心煩意亂,砰得擱下筷子,沉眉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滾下去。」


  晏嬰這才抬起臉,含淚哀求:「求王上,讓殿下休息會兒吧,哪怕是半個時辰也好。那冰席酷寒無比,夏日都能把人凍傷,何況冬日?」


  巫王眉間陡然浮起一團怒意,他只要一想起那少年乖巧的跪在他腳邊、為他按摩雙足時,明亮的黑眸、認真的表情、討好的話語、連帶著嘴角那抹純凈的笑,其實都是假象,都是他為了騙取自己的信任而使出的計策,便覺怒不可遏,怒火中燒!


  他堂堂一國之君,御宇天下這麼多年,百官臣服,萬民稱頌,何曾被人如此欺騙玩弄過?那一刻,當麻木的雙足,漸漸升騰起暖流時,他甚至有些恍惚,過去的十八年裡,自己是不是太過遷怒苛責那個孩子了?現在,他只為自己那個念頭感到可悲,可笑。


  湘妃聽了這話,清麗的容顏閃過一絲異色,微有嗔怪的看向巫王:「王上怎麼忍心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去懲罰一個孩子?昨夜,殿下在我宮前昏倒,神色痛苦,似是犯了什麼大病,若非宮人們及時發現,恐怕要出大事。不管是多大的錯事,得等病好了再罰也不遲。」


  巫王猛地一愣,幽深的墨眸,死死盯著湘妃:「你說,昨夜世子在你宮門前昏倒?」


  棲霞宮在東南,詔獄在西北,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巫王神色緊張,眸底似有某種東西在竄動,湘妃凝眸嘆道:「當時,殿下渾身濕透,凍得戰慄不止。臣妾看殿下實在可憐,就讓人把他抬進宮裡,照顧了多半個時辰。」


  見巫王面色發白,似有疑竇,湘妃眉尖一蹙,有些不高興:「此事棲霞宮的宮人都可作證,臣妾騙王上做什麼?」


  晏嬰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哽咽著道:「昨夜,王上統共睡了一個時辰。殿下還病著,哪有本事去詔獄殺完人,又跑去湘妃娘娘宮裡睡上半個時辰呢?」


  這時,殿外忽有內侍來報:「王上,風國的幽蘭公主來了,說有要事求見世子殿下。」


  巫王正在出神,一聽「世子」二字,才猛地清醒過來,擰眉問:「她要見世子?」


  內侍也是不解,只道:「她是這麼說的,還說,有件重要東西要還給殿下。」


  巫王還沒發話,湘妃便道:「既是重要東西,還不快請公主進來。」


  幽蘭素衣烏髮,青絲之間只簪著兩朵潔白的蘭花,姿容高潔,幽麗至極。因為常年混跡軍中,她舉手投足間,幹練大方,毫無王族女子的嬌柔扭捏之態。


  這樣獨特的美麗,總能令巫王想到當年巫山神女樹下,那個手挽強弓、性情洒脫的紅衣少女。那是他這一生,夢之所向,夢之所思,夢之所往,亦是他這一生,最無法追悔之痛,銘心刻骨。


  因為這點,巫王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很是滿意。


  幽蘭同巫王和湘妃見過禮,見殿中並無九辰蹤跡,便從袖中拿出幾株紫色的連根草。


  那草形似柳葉,約兩指長,葉片很厚,濕漉漉的還掛著水,和普通草木很不一樣。湘妃奇道:「這是什麼東西?」


  幽蘭抿唇一笑,道:「這叫寒疾草,長在冰冷的湖底,入冬才能長出葉片,能活血化瘀,醫治腰腿寒疾。若用它煮水泡腳,堅持三日,可令雙足發暖,三月不寒。」


  巫王隱隱意識到什麼,墨眸一縮:「這草,哪裡來的?」


  幽蘭水眸一黯,嘆道:「昨夜,幽蘭去采綠湖邊尋找一支丟失的發簪,靠近湖邊時,忽然聽到水裡有動靜,一時好奇,就躲在暗處偷看,沒想到,竟看到了世子殿下。」


  「殿下那時好像剛從湖裡出來,渾身都是水,正坐在岸邊休息。過了會兒,他又縱身跳進了湖裡,似是在找什麼重要東西,在水底待了小半個時辰才上來。上岸后,殿下像是凍壞了,倒在湖邊不能動彈,幽蘭靠近一看,才知道他是去湖底采寒疾草。」


  巫王的心,慢慢被揪了起來。采綠湖挨著棲霞宮和飛鸞宮,和北苑離得更遠一些。


  幽蘭道:「這寒疾草十分稀有難得,想必殿下是給極重要的人採的。殿下昨夜走得很急,落下幾株在幽蘭這裡,幽蘭不敢私吞,趕緊送了過來。」


  巫王喉頭有些發乾,問:「昨夜,你是何時在湖邊遇到他的?」


  幽蘭略一思襯,笑道:「幽蘭記得走到半路時,聽到了三更的敲鼓聲,應是剛入三更。」


  三更……那時,自己剛睡去不久罷。巫王手狠狠一顫,一碗白粥被打翻到地上,碗身碎裂,米粒濺得到處都是。


  幽蘭清眸一驚:關切的問:「王上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


  巫王擺手,艱難的吸了口氣,道:「無妨。孤要謝謝你,送來這麼好的東西。」


  幽蘭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恭敬的把寒疾草擱到巫王面前,道:「原來,這寒疾草是殿下給王上採的,殿下孝心可嘉,幽蘭自愧不如。」


  巫王臉色立時煞白。幽蘭告辭后,晏嬰立刻用力磕了個頭,淚流滿面,哀求道:「求王上饒過殿下罷。都是那死奴才看走了眼,冤枉了殿下,老奴定會好好教訓他!」


  巫王倉皇起身,怔了怔,拿起案上的寒疾草,大步朝書閣方向走去。湘妃明眸一轉,也起身跟了過去。


  晏嬰如釋重負般,身子一軟,跌倒在地,可眼裡的淚水,卻是越流越多。


  為了防止損壞書籍和看書時犯困,書閣不設暖爐,本就寒涼,夏天是避暑聖地,到了冬日,在裡面待一個時辰,便會雙足麻木,遍體生寒。


  巫王剛走到書閣口,便覺一股寒意逼面襲來,如無數把細碎的冰刀,割得他臉部生疼。在殿內輪值的幾個青衣內侍,都凍得渾身發抖,牙齒上下打顫。這冰席的威力,可見一斑,難怪宮人們談之變色。


  兩排書架中間的通道上,一襲黑袍的俊美少年,薄唇緊抿,精緻的五官因痛苦緊縮在一起,依舊筆直的跪在那面晶瑩剔透的冰席上,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因為昨夜渾身濕透,此刻,他黑袍上已結滿了冰凌,唯獨額前碎發,還不停淌流著冷汗。


  湘妃驚呼一聲,疾步奔過去,剛觸碰到九辰雙臂,便被那冷燙的縮回了手。這哪裡還是有血有肉的手臂,分明就是一截冰柱。


  巫王雙足如同灌了鉛,短短几步路,卻走了好久。等終於走到那少年跟前,他有些顫抖的伸出右掌,露出握在掌中的寒疾草,喉頭如被人用力扼住般,啞聲問:「為什麼不告訴孤?」


  少年身體陡然一顫,似是剛剛從冰窟里清醒過來,被凍住的衣袍因他的動作發出簌簌的響聲,落下幾塊冰凌。


  巫王雙目微微發紅,忽然捏緊右掌,寒疾草紫色的汁液,緩緩從指縫裡流出,濺到透明的冰席上。一股莫名的怒火在胸中翻滾撞擊,只需一個小口,便可噴薄而出。他向來是個隱忍的人,這一次,卻再也無法壓抑暴怒情緒,嘶聲吼道:「你是不是覺得,如此委曲求全,孤便會憐憫你、可憐你?」


  只要一清醒,身體,便再也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九辰抬起漆亮的黑眸,眸底有水澤流動。


  巫王一怔,便見那少年沖著他輕輕一笑,啞聲道:「若兒臣說了,父王會信么?」


  一句話,如冰刀一般,插入心口最深處,帶出淋漓血色。


  巫王如遭雷擊,身體驟然一僵,喉結滾了滾,竟無言以對。是啊,若九辰說了,他去的是采綠湖,不是詔獄,他會信么?這個問題,他不想深想。


  一陣猛烈的低咳聲,將他驚醒,巫王惶然低頭,便見那少年已蜷縮起來,拿拳頭抵著心口,劇咳不止。他不由伸出手,似是要撫住他肩頭,手到半空,卻生生頓住。溫熱的血,濺滿冰席,也將他那雙黑色綉金靴面染得殷紅。


  咳聲終於止住,九辰擦掉嘴角血跡,抬起一雙純黑的眸子,輕笑如故:「兒臣的確奢求父王憐憫,可兒臣更希望,父王能一生安樂,健康長壽。若因為兒臣的緣故,讓父王傷心不安,兒臣寧願,自己從未出現在這世上。」


  說罷,他偏過頭,又咳了幾聲,再支撐不住,栽倒在了冰席上。


  巫王怔愣了許久,雙目劇烈的顫動著,直到靴面的血,凝成暗紅色,他才悚然回神,迅速攬起那個昏迷過去的少年,沖著殿中內侍怒吼:「都愣著做什麼!立刻傳醫官!」


  午後,文時候帶著南府諸人的供詞,來垂文殿向巫王奏稟案審進度,並徵詢巫王意見。


  巫王眼底尚泛著紅色血絲,看起來疲累至極。見到文時候后,神色不似往日那樣寵溺,反而陰鬱失神,似有什麼煩心事。


  巫子玉小心的蹭到案旁,輕輕扯了扯巫王衣袖,可憐巴巴的道:「可是子玉無能,審了一上午,一無所獲,讓王上失望了?」


  巫王搖頭,這才露出些笑意,轉目盯著巫子玉清秀的臉龐看了好久,忽然嘆道:「子玉長大了,第一次審案,便能有條不紊、不出任何差錯,孤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失望?」


  巫子玉吐了吐舌頭,這才放心大膽的抱怨:「王上剛才的表情,真是嚇著子玉了。」


  巫王翻閱了一會兒供詞,忽道:「玉兒,孤記得,先王時有獄官寫了一本《洗冤錄》,裡面記述了很多重案奇案的審理過程,就收在詔獄的卷宗室里。不如你去替孤取來,讓孤做個參考。」


  末了,又加了句:「別人去,孤不放心。」


  巫子玉不情不願的撇嘴道:「王上慣會使喚子玉。」他嘴上雖這麼說,還是一骨碌站起來,嘻嘻笑道:「子玉現在就去。」


  巫王盯著他離去的背影,陷入深思,心頭,無端有些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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