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宴請夜照使團,是難得一見的盛事。一散班,那些符合品階的官員便結伴進宮,向重華殿涌去。
夜照王子舒靖騎著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停在文德門前,他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百餘人的夜照使團。他們手中捧著各種稀世珍寶,紅的,藍的,綠的,色澤純正,璀璨生輝,令過往的官員嘖嘖驚嘆。
舒靖王子和他的隨從都是騎馬來的,其他使臣大都徒步跟著,因此使團中間的一輛綴滿寶石的馬車就格外引人注目。
大家本以為,那車裡坐的是夜照公主,誰知過了會兒,裡面竟是走出一個身穿灰袍的老者,精瘦幹練,長髯及胸,雙目炯炯有神。
「國師,這巫王宮大氣宏闊,可比咱們夜照的皇宮威風多了。」
舒靖王子慵懶的跨坐馬上,端詳著巍峨雄壯的文德門,調侃道。
老者悠悠一笑:「九州諸國,屬巫人野心最大,這巫王宮每一塊磚牆,都沾著異族人的鮮血,哪裡能和純潔無爭的天雪宮相比。」
「哦?」舒靖王子捏著下巴思考:「國師似乎很了解巫國。」
老者笑意淡去,寒風中,一身灰袍,格外蕭索。
「對面的,可是夜照國舒靖王子?」
尖細的問詢聲,隔著風雪,遠遠傳了過來。
「我就是舒靖,來著何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一個身穿朱袍、頭髮灰白的內侍,帶著一隊青衣內侍,從側門魚貫而出。
領頭的朱袍內侍走到舒靖王子馬旁,慈眉善目,躬身笑道:「老奴乃內廷總管晏嬰,奉王命來接王子入宮赴宴。」
「晏總管好。」
舒靖客氣的做了個禮,左右張望:「怎麼不見我妹子?」
晏嬰笑道:「我們王后,已經命人帶公主去重華殿了,老奴這就帶王子過去,讓你們兄妹相見。」
說完,晏嬰又同江淹躬身作禮:「想必,這位就是江國師吧?」
江淹展袖回了一禮,沒有答話,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這已是十分不友好的行為。晏嬰見他精神矍鑠,骨骼狹長,長相很奇特,料想這世外高人有點脾氣也正常。
「有勞晏總管帶路了。」
舒靖翻身下馬,大手一揮,便招呼著一眾使臣呼啦啦朝宮門走去。
重華殿內,百官齊聚,燈火輝煌。
巫王攜巫后坐在主位之上,下首依次坐著雲妃、湘妃、史妃、吳妃。朝中百官,按文武分坐兩列,文臣之首坐著南央、桓沖,武臣之首坐著東陽侯、史岳。
子彥和巫子玉合坐一席,緊挨著桓沖。武臣那邊,史岳下首是季劍,季劍旁邊,空著一個位置,據說是新任的死士營主帥九辰,因軍務纏身,未能參加晚宴。
夜照使團人多,坐了四排才坐滿,幾個朝廷命婦,正圍著夜照公主,好奇的打量她身上掛的那些寶石。唯獨桓蒓安靜的坐在一旁,不時朝對面文官末席瞥一眼。那個位置本是南雋的,此刻卻因為當事人沒來,被一個司禮官佔了。
宴會開始,舒靖王子端起酒杯走到御案前,朗然笑道:「舍妹迷路走失,全賴王上全力尋回,才能平安無事的坐在這裡。今日貴國百官齊聚、英才濟濟,舒靖代表夜照國,敬王上王后一杯。」
說完,他一飲而盡,咂著舌頭道:「好酒,好酒!」
巫王見狀,長聲笑道:「王子性情洒脫,儀錶堂堂,果然和我巫國男兒性情相投,孤陪你喝了這杯。」
旁邊,巫後端靜而笑,也跟著巫王飲盡了杯中之酒。
舒靖興緻大發,又連飲了兩杯,方道:「我聽說,貴國的世子殿下,精於騎射,辯才無雙,也是個厲害人物。」
他在大殿里掃視一圈,最終把目光落在子彥身上,眼睛一亮:「莫非,這位就是世子殿下?」
這問題突兀又尷尬,百官目光,齊齊投向這邊,雲妃也是面色微變。不料,子彥輕笑一聲,緩緩端起酒杯,眉目沖靜,毫無怨懟之態:「在下巫國公子,巫子彥,見過舒靖王子。」
「原來是子彥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舒靖忙打了個哈哈,自罰一杯,表示歉意。子彥始終面不改色,從容優雅,還主動將文時侯及群臣一一介紹給舒靖。舒靖不由在心中暗嘆,這位巫國公子,也是個人物。
舒靖又挨個把百官敬了個遍,酒過三巡,興緻大起,便搖搖晃晃走到御案前,醉眼微醺,向巫王道:「王上,此次出使滄溟,舒靖其實有個不情之請。」
巫王舉杯笑道:「王子但說無妨,只要孤力所能及,必幫王子實現心愿。」
舒靖嘿嘿一笑:「這心愿,其實和舍妹有關。天下皆知,五年前,舍妹患上一種怪疾,整日痴痴傻傻,藥石無靈。說出來不怕王上笑話,舍妹患上的並非什麼不治之症,而是相思病。」
百官聞言,頓時嘩然,那些朝廷命婦,和吳妃、史妃等人,都忍不住掩袖笑了起來。舒薇公主有些懊惱的盯著自己的兄長,臉一紅,趕緊把頭藏到了桓蒓身後。
史妃向來心直口快,低聲同吳妃道:「這外族女子,還真是奔放大膽,絲毫沒有廉恥之心。」
吳妃道:「這也不奇怪,妹妹聽說,他們那兒的人,父親死後,兒子可以娶自己的後母呢。」
湘妃在一旁聽著,輕挑眉尖,奚落道:「男歡女愛,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聽說,當年史妃姐姐為了討王上歡心,也是使盡了手段呢。」
「你——!」史妃臉色頓變,反唇譏諷:「要說勾引男人的手段,誰能和湘妃妹妹這樣的青樓女子相比呢?」
湘妃笑道:「那也是我的本事。」
史妃氣得啞口無言。
吳妃忙打了個圓場,咯咯一笑,把話鋒轉向舒靖:「聽王子的意思,這害公主得了相思病的人,在我們巫國了。不知,那人可在這殿中?」
說著,她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大殿內寥寥幾個未婚青年。百官們也在四處尋找,好奇這讓夜照公主相思了五年的男子,究竟是哪個同僚?
巫王也好整以暇的等著聽後文。舒靖王子卻抓了抓腦袋,嘿嘿道:「說實話,這事兒我也不確定。只怕,還得舍妹來認。」
他隔空喊了聲:「妹子,你來瞧瞧,這大殿里有你要找的人嗎?」
史妃和吳妃立刻伸長脖子等著看好戲,眾臣聞言,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夜照公主慢慢從桓蒓身後探出頭來,水靈靈的大眼睛,四處逡巡一圈,然後失望的搖了搖頭,又躲回了桓蒓身後。
巫王也有些忍俊不禁道:「難道,王子也沒見過那人嗎?」
舒靖王子嘆道:「五年前,我帶著妹妹去漠北買馬時,中途遇到了沙塵暴,妹妹被捲入大漠之中,生死未卜。那片荒漠被當地人稱為死亡之地,毒蛇猛獸流竄,堆滿白骨。當時,妹妹被毒蛇咬傷,九死一生,幸而有位巫國的小將軍救了她。妹妹不知道那小將軍的姓名,只記得那小將軍在荒漠中馴服了一隻號稱「大漠之王」的蒼鷹。」
「更巧的是,前兩日在滄溟城裡,我們見到了那隻蒼鷹,可他的主人卻失蹤了。這巫國是王上的天下,舒靖想來想去,也只能找王上來幫忙了。」
這故事甚是傳奇,不少大臣雖聽得津津有味,還是一頭霧水。幾個知情人的臉色,卻有些不大對勁兒。
比如悶頭喝酒的季小將軍,突然抬起了頭,掃了那舒靖王子一眼,又掃了那舒薇公主一眼。東陽侯的臉色,則變得十分奇異。
最猝不及防的當屬巫王,他本想當個局外人,好好聽個故事,順便幫忙找找人,送舒靖王子和夜照一個人情。可現在,事態的發展,似乎有些超出他的控制……
巫王無意識的轉著手裡的酒杯,沉眉思索。一旁的巫后看在眼裡,勾唇淺笑,輕輕撫摸著指甲上的丹蔻。
吳妃忍不住笑問:「那人的名字,王子總該知道罷。」
舒靖看起來很苦惱:「我問了替他豢養蒼鷹的人,聽說,他們也是偶然相識,不知對方姓名。」
子彥輕抿了口淡酒,低頭不語,倒是巫子玉興緻勃勃的同子彥攀談:「王弟,這事兒你可聽說過?」
子彥搖頭:「不曾聽聞。」
巫子玉瞄了瞄四周,悄悄道:「我還真見過這隻大漠之王。」
「哦?」子彥眸光一轉:「王兄在何地見過?」
巫子玉低聲道:「兩年前,風楚來使,王上帶著他們在東苑圍獵時,那隻蒼鷹就出現過。不過,那鷹的主人卻沒露面。」
其他朝臣也都在竊竊私語,舒靖王子還湊到那幫武臣中間,挨個打聽他們麾下有沒有這樣一個小將。
所有人都被夜照公主這件奇聞吸引住,一直雙目微闔、處於入定狀態的夜照國師江淹,突然端起酒杯,起身越過使團中的其他人,徑自來到御案前,恭施一禮:「夜照國師江淹,見過王上,願王上身體康健、盛德不衰。」
這聲問候,倒是打破了沉寂,也化解了尷尬,巫王重新握住酒杯,疏朗一笑:「聽說,國師乃杏林高手,自配神葯,能消百病,百試百靈。不知,孤能否有幸求上一副?」
江淹撫須,呵呵笑道:「王上言重了。只要王上有令,別說一副,就是千副萬副,臣也拱手奉上。臣,代表我夜照子民,敬王上一杯。」
說罷,他緩緩舉起酒杯,躬身一拜之後,才把酒杯慢慢放到唇邊。低頭時,他渾濁的雙目,陡然迸出一道寒光。
子彥悄悄擱下酒盞,手指在案上敲了幾下,重華殿殿頂之上,蟄伏在暗處的影子立刻悄悄移形換位,朝御座方向靠近。兩名內侍裝扮的血衣衛,無聲跪到夜照使團後面,出手如電,捂住席末兩個夜照使臣的嘴巴,將他們拖進了陰影之中。
夜照使團中,數十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江淹,他們臉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眸底跳動著不知名的火焰,似乎在等待某種信號。
江淹不緊不慢的喝著杯中之酒,精光四射的眼睛,隔著酒盞,投向四妃的位置。吳妃嘴角婉柔的笑意,一點點淡下去,與那道目光相撞后,輕輕點頭,一雙玉手,悄悄伸進垂紗袖中。
群臣還在專註的討論夜照公主的情郎,殿頂之上,一柄柄寒刃,如毒蛇一樣,悄悄吐出蛇信子,窺視著下方。
杯中酒,只剩下最後幾滴。江淹捏緊酒杯,正要一擲為號,殿外,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江國師,還不束手就擒!」
江淹神色陡變,轉頭一看,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黑袍少年,冒著風雪,大步踏入殿中,身後跟著十多名手握銀刀的將士,和一個上了年紀的朱袍官員。
子彥極輕的皺了皺眉,手指一點案面,藏在殿頂上的影子悄然收回了兵刃。百官見這陣仗,頓時炸開了鍋,這大殿之上,公然攜刀帶劍,可是大忌。於是,夜照公主的事被拋到了腦後,大家又開始猜測這囂張跋扈的少年究竟是什麼人物,竟然公然藐視王法。
少年整張臉都隱在兜帽之中,一雙黑眸,凜冽鋒利,也不顧眾人異樣的目光,大步流星的走到御案前,單膝跪落,高聲道:「父王明鑒,這夜照國師江淹,以國師的身份作掩護,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這,這怎麼可能?!」
這些話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夜照使團和巫國百官都沸騰了起來。大部分官員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少年就是他們巫國那位卧病五年的小殿下。不過,但從這陣勢來看,這位小殿下,似乎沒有傳言中那麼病弱不堪。
江淹又驚又顫,怒道:「我與殿下素未謀面,殿下為何要這麼污衊我?」
巫王也被搞得猝不及防,沉聲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九辰正色道:「回父王,這江淹自從來到滄溟,便仗著國師身份,攛掇使團中的商人大肆收購滄溟米糧,囤積居奇,意圖販賣到因寒冬陷入飢荒的漠北諸國,大撈一筆。這兩日,還有夜照商人,意圖高價向軍中販賣漠北的汗血寶馬,兒臣拷問之下,那兩人承認,也是受了江國師的指使。」
「如今巫國和夜照交好,怎能容許這種貪財忘義的小人從中作梗,讓兩國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兒臣請求,立刻拿下江淹及其同黨,嚴加懲治,給滄溟百姓一個交代,也替夜照使團洗清冤屈。」
巫王驚怒之下,猛地拍案起身:「此事當真?」
九辰道:「此事,戶部令使大人也可作證。」
跟在後面的戶部令使立刻提袍跪落,手中捧著厚厚一沓收據,稟道:「回王上,這是臣帶人從長林苑江國師居住的房間搜出來的,全都是他們從南市收購米糧的收據。」
在一旁侍候的晏嬰連忙呈送給巫王,巫王一頁頁閱完,臉色愈發陰沉。他命晏嬰遞給舒靖,道:「王子也看看這些東西。」
舒靖看完,仍舊難以相信,嘆道:「我以為,國師是不食煙火的世外高人,沒想到,也是個俗人。」
江淹捏緊酒杯,嫉恨的盯著九辰。
九辰起身,大手一揮,眾銀刀死士立刻上前,將江淹按在地上,拿繩子綁了。
江淹奮力掙扎,高呼:「這是栽贓誣陷!」
兜帽下,九辰挑起嘴角,冷冷一笑:「國師拒不認罪,是想要你手下的三十多個商人來替你償命么?」
江淹一驚,難道,他已經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還是說,西貝商號,已經暴露了……
他盯著那少年凜冽黑眸,似乎明白了什麼,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這場面太過慘烈,許多人掩袖側目,不忍直視。吳妃驚恐的睜大眼睛,瑟瑟發抖,如風中殘花。
滿殿沉寂中,叮叮鈴鈴的寶石撞擊聲突然響起,如風鈴一般,歡快的在大殿里穿行,和這緊張的氣氛十分不襯。
全身掛滿寶石的夜照國公主,忽然沖了過來,從後面緊緊抱住九辰,好像看見一塊鮮美的肥肉般,歡快的道:「我終於找到你了!」
百官立刻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九辰皺了皺眉,想要扒開那隻手。
怎奈,這姑娘力大如牛,如狗皮膏藥般,緊緊貼著他,怎麼也扒不動。
御案前一片混亂,沒有人注意到,有兩個人,悄悄離案朝殿外走了。一個是子彥,一個是南央。
只有文時侯巫子玉,抿著一口酒,饒有興緻的觀賞著這一場場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