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落花辭> 第111章

第111章

  「是么?」


  離恨天的聲音像是從冰縫裡擠出來的:「那就從現在起,讓為師好好教教你師門的規矩罷。」


  他略帶嘲諷的掃了眼對面的少年:「當然,本門規矩嚴苛,若世子殿下身嬌體貴、受不了這份罪,就趁早離開。」


  九辰毫不示弱的揚起嘴角,片刻,緩緩撩袍跪落,神色甚是乖巧:「徒兒既入師門,理應恭聽師訓,恪守規矩。」


  「好!」


  離恨天面如寒冰,陡然抬高聲調,伸手一指城門樓處:「跪到城樓下,對著那些稚子的首級,自己掌嘴!」


  九辰陡然變色,震驚的望著那青衣男子,黑眸中殺氣騰騰。


  「怎麼?世子後悔了?還是怕了?」離恨天冷笑著,滿是譏誚。


  九辰黑眸顫動,咬牙道:「稚子又如何?他們皆是亂臣賊子,死有餘辜,我堂堂巫國世子,憑什麼向他們下跪?」


  「呵。」離恨天眼神寒得嚇人:「連三歲稚子都能懸首城上,若他日世子為君,巫國百姓,還有何活路!也許你這麼做,可以討得巫啟歡心,可我告訴你,在我眼裡,這隻能算是欺師滅祖的大罪!」


  他冷冷挑眉:「世子若是反悔了,為師決不強求。不過,為師倒是可以保證,關於那個女子的行蹤,世子永遠也別想得到!」


  九辰眸光一縮,果然,離恨天打傷銀刀死士后,繼續跟著車娘找到了端木族的隱匿點。恐怕,他並不知車娘的真實身份,只是想破壞他的任務而已。


  離恨天不急不緩的等著,他知道,自己拿捏住了這少年的七寸,總有辦法將他制服。


  九辰垂在身側的雙拳緊握,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黑眸灼灼、恨意十足的盯著離恨天許久,才倏然鬆了口氣,嘴角冷冷一挑:「我去。」


  離恨天殊無喜色,冷誚一笑,便捲袖離去了。


  北市,燕來客棧。


  雅間內,子彥一襲白色錦袍,正憑窗而立,心不在焉的欣賞著窗外雪景。


  不多時,熟悉的青色身影,踏雪而歸,無聲出現在客棧里。


  子彥玉雕般的臉,終於展露一絲情緒波動,忙快步行至門口,恭施一禮:「離俠。」


  離恨天掃掉身上落雪,又灌了口茶,方展袖落座,寬慰一笑:「不必緊張,那女子的行蹤,已經查出來了。」


  見子彥似有難言之隱,離恨天又道:「跟蹤她的死士,已被我攔下。」


  子彥終於鬆了口氣,倏然展眉,面露感激:「多謝離俠。」


  「我早說過,對我,你不必言謝。」


  離恨天意緒悠長的盯著子彥雙眸,忽問:「這女子到底是何人?為何你們都在追查她行蹤?」


  子彥斂眸低笑道:「此事一言難盡,待事成之後,我自會同離俠解釋。」


  滄溟城,連接北市、通向北城門的玄武道很寬闊,小雪下了一日一夜,將整條道路都鋪上了薄薄一層積雪,來往行人不斷將雪粒踩踏成泥水,很快,又有新的雪花覆蓋上去。


  在靠近城門處、積雪堆積較厚的道路旁,此刻,卻跪著一個黑袍少年,斜對著城樓門,低頭垂目,一下一下,機械的抽自己耳光。少年對自己下手倒也狠,幾乎每抽一下,嘴角都會溢出一絲新的血色。


  街道兩側,百姓家中的燈火折射出來,籠罩在少年身上,只勾勒出他長長的羽睫和精瘦挺拔的身形。他整張臉都隱在陰影里,看不清面貌。


  過往的百姓紛紛駐足,圍成一片,對著這少年指指點點,有人惋惜,有人惻然,暗道究竟是誰家的孩子犯了大錯,大雪天被罰在這裡跪著自罰。也有人看不過去,憤怒的討伐這孩子的父母太過狠心,竟用這樣殘忍的方式來懲罰一個孩子,多大的錯不能商量呢。


  雪越下越大,人們不敢過久滯留,都急著回家吃完飯,趕緊鑽進暖暖的被窩裡,抵禦風雪。


  行人越來越稀少,很快,寬闊的玄武道變得空空曠曠,異常寂冷。起初,百姓家的窗欞上,還能印出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模糊影子,到更晚一些的時候,街道兩側的燈火也漸次熄滅,人們漸漸進入香甜的夢境,告別舊的一日,為新的一日做準備。


  唯獨道旁的少年,依舊垂眸跪在雪地里,機械的抽自己耳光。細小的雪粒,一層層落在他身上,幾乎已將他包裹成一個雪人。


  一個青衣男子,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少年身後。


  借著城門樓上的燈火,他看見,少年面前的雪地上,已經濺滿星星點點的血色。


  青衣男子略有動容,輕嘆一聲,道:「停罷。今日懲罰,到此結束。」


  少年聽話的停了手,依舊默默的低著頭。


  離恨天難得見九辰還有如此安靜乖巧的時候,一時心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輕輕掃掉他肩頭的雪粒。


  九辰打了個戰慄,像只刺蝟一樣,避開那隻手。


  離恨天皺眉,用力扳過來九辰肩膀,定睛一看,不由一愣。


  少年目光倔強執拗,青紫發腫的面上,布滿水色,也不知是融化的雪水,還是淚痕。


  九辰彷彿被人撞破秘密一般,迅速偏過頭,又迅速用手胡亂抹掉了那些水痕。


  離恨天一時啞然。難道,自己做的過分了么?


  抹乾凈臉,又深吸了口氣,九辰才轉過頭,黑眸已靜如深潭,啞聲問:「那個女子,去了何處?」


  離恨天靜默片刻,想起對子彥的許諾,一時無言以對。


  方才在樹林里,他雖出言相激,卻斷然沒想到,九辰真的會跪在這裡,他以為,九辰只是負氣之下答應了他,等他轉身走了,便不會把他的話與他的看法放在心上。


  一個情報而已,哪裡值得這向來目中無人的小子這麼做?

  九辰死死的盯著離恨天,復啞聲問:「那個女子,去了何處?」


  離恨天張了張口,終是敗下陣來,吐出四字:「西貝商號。」


  「多謝。」


  半身衣袍陷在混著冰渣的泥水裡,已經濕透,九辰艱難的扶地起身,咬緊牙關,搖搖晃晃的往道路中央走去。


  離恨天忽然嘆道:「你可恨我?」


  九辰背影一僵,並未回頭,只若無其事的扯了扯青腫撕裂的嘴角:「我與師傅非親非故,禮尚往來,理應如此。」


  頓了頓,他忽然扯著嘴角笑道:「若我是那稚子,寧願現在死去,也不願背負著仇恨活下去。師父又不是那稚子,怎知他不喜這結局?」


  說完,他便一步步艱難地繼續向前走去。


  漫天風雪中,少年瘦長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寂。


  離恨天心中卻百味雜陳,他記得,兩年前他夜闖世子府,初見九辰時,只覺得那少年雖然有些心機算計,但總歸還是個驕傲張揚的少年。如今,他用這種屈辱的方式懲罰於他,九辰不但出乎他意料的接受了,竟然還能心平氣和的說出這麼一句話,是真的無所謂,還是用兩年的時間把那套心機與算計磨練的更圓滑了呢?


  無意間,他瞥向了自己的手,剛剛被九辰避開的那隻手。


  雪光映襯下,他才看清手掌上刺目的血色。他本以為,方才用力扳那少年肩膀時,觸摸到衣料的冰凌黏濕感來自融化的雪水,沒想到,竟然是血。


  九辰的體力已經接近透支。


  離開離恨天視線之後,他基本上是走一段路,就要扶著牆緩一陣,或乾脆坐在道上喘一陣,等胸口發悶的癥狀減輕一些后,再繼續往北走。


  他知道,南雋應該還在那間茶樓等著他。他自覺自己走了很久很長,可向前一看,依舊是白茫茫不見盡頭的玄武大道,北市的牌樓,連看都看不到。這滄溟城中,處處都可能蟄伏著暗血閣的血衣衛,他不敢隨意動用死士令,只能靠自己走過去。


  從小到大,在巫王的訓練下,他向來對「體力」這個詞有十分清晰的概念。又努力走了一段之後,九辰知道,自己今夜是不可能走到北市了,再堅持下去,不是昏倒在路上,就是活活凍死。


  冷風呼嘯而過,將街道上的雪粒卷至半空,幾乎颳得他睜不開眼睛。九辰觀察了一下四周環境,便拐進了旁邊一條巷子里。巷子里有好幾戶人家,中間還隔著一條死胡同,衚衕的盡頭,堆放著燒飯燒炭用的木柴,一捆捆的堆放著,是百姓們存著御冬用的。


  九辰搬開兩捆柴火,便鑽進柴堆中間的縫隙里,暫時躲避風雪。這些木柴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土腥氣里,竟然混雜著草木獨有的一種清香,聞起來十分舒服。九辰早已筋疲力盡,便縮起身體、往後一靠,準備小睡一會兒,恢復一□□力。


  等靠上去的時候,九辰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兒。他背部觸到的,並不是硌人的木柴,而是一團軟軟的東西,似乎還帶著些溫度。被人一壓,那團軟軟的東西,似乎還動了一動,並帶起一陣輕微的寶石撞擊聲。


  方才那股奇異的幽香,應該就是從這團東西上面散發出來的……


  九辰甚是無語,難以想象這風雪之夜,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倒霉的人也躲在這柴堆里取暖。而且,還極有可能是個女人。


  九辰自覺的讓出一些位置,在靠近口的地方重新靠坐下去。躲在裡面的那團東西,便試探著向外擠了擠,見空間還算充裕,立刻又大膽的挪了挪。


  叮鈴叮鈴,細碎的環珮撞擊聲在狹窄靜謐的空間里響動著。裡面的人影蠕動半晌,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緊緊的縮成一團。黑暗中,她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有些探究、又有些興奮的盯著這個突然闖入的少年。


  「你……你是來和我相見的嗎?」


  半晌,她有些畏縮的開口,聲音悅耳如出谷黃鶯,顯然對這問題的答案飽含期待。


  九辰皺眉,掃了眼四周,確定這黑黢黢的柴堆里再沒有藏著第三個人,便果斷認定,這姑娘是凍壞了腦子,精神出了問題。


  見少年反應冷漠,絲毫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那姑娘甚是失望的念叨:「她告訴我,只要躲在這裡等著,他就會來見我。我都躲了一天一夜了,怎麼還不來呢?」


  她聲音又是著急又是困惑,輕輕一動,身上寶石便叮叮作響。


  九辰已經沒有精力去提醒這傻姑娘「你可能被人騙了」,嗅著那傻姑娘身上十分安神的草木幽香,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這夜九辰睡得香甜,卻苦了穆寒和另外三名銀刀死士,冒著風雪、滿大街的找他們的主帥,就差將滄溟城掘地三尺。


  第二日,九辰是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呵斥聲吵醒的。


  天空尚未亮透,隔著木柴的縫隙,能清晰的看到十來個身披黑甲的戍衛營鐵鷹衛,正挨家挨戶的盤查著什麼。


  九辰這才想起來,前日夜裡夜照公主突然失蹤,至今下落不明。這些鐵鷹衛,只怕是在尋找夜照公主。


  也不知是不是那幽香的作用,一覺醒來,他感覺自己精神好了許多,胸口也不再發悶,舒展了一下雙臂,他便打算等這波鐵鷹衛過去之後,去北市找南雋。


  誰知,他手臂剛摸上那捆木柴,一股巨大的力,猛地將他拉了回去。九辰這才想起來,柴堆里還躲著一個傻姑娘,不過,這姑娘的力氣也忒大了,擱在軍中,當一員虎將都沒有問題。


  這一拉人倒不要緊,要緊的是那柴堆立刻晃了一晃。正在不遠處搜查的戍衛營將士立刻注意到了這可疑的柴堆,迅速靠攏了過來。


  那傻姑娘似乎很怕這群人,立刻緊緊的抓住了九辰的手臂。


  九辰甚是無語的看著身後的肇事者,這傻姑娘,只怕是誤以為他要挪開那捆木柴。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為何如此怕戍衛營的人?


  他來不及深想,一名鐵衣衛手中的長刀,已經伸到了木柴的縫隙里。


  九辰感覺到,抓著自己的那隻手,恨不得把自己整條胳膊都捏碎。


  那傻姑娘隱在昏暗的光線里,唯獨一雙眼睛,透著驚恐。


  九辰計較片刻,正要伸手去推那捆柴火,柴堆外,忽然飄進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是我養的貓兒調皮,躲去裡面玩耍了,刀劍無眼,別傷了它。」


  隔著縫隙,九辰只看到一雙月白色的雲紋錦靴和一片白色錦袍。


  那些鐵鷹衛似乎很忌憚說話之人,連忙道了歉,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去別的地方搜查了。


  那雙錦靴在柴堆外停頓了片刻,便轉頭離去了。


  傻姑娘悄悄問:「這人真怪,怎麼不找自己的貓就走了?」


  九辰沒理她,埋首沉默了好久,才突然伸手推開一捆木柴,鑽出了柴堆。


  他走出幾步,發現那傻姑娘並沒有跟出來,還縮在柴堆里等人,便回頭瞅著黑洞洞的柴堆口:「你等的人不會來了,趕緊回家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