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九辰試著運起內力,讓冰冷麻木的雙腿一點點恢復知覺,因為眼睛不便,也不敢亂走,循著記憶拐進玉珪殿東面的一處甬道里,靠在牆上緩了許久,待眼睛能模模糊糊看清東西的時候,才撿著近道往宮門方向走去。
經過清華殿後面時,忽然傳來一陣陣刺耳的叱罵聲和女子的哭聲。九辰皺眉,隱約看見,斜刺里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幾個內侍正圍著一個宮女,肆意辱罵踢打。那宮女跪在一堆散落滿地的衣物中間,低眉順目,任由他們打罵,偶爾啜泣幾聲。
「你們在做什麼?」
低啞中夾雜著一絲不悅的少年聲音驟然響起。那幾個內侍一驚,待回頭看清是世子,為首的內侍立刻換了副嬉笑的表情,躬身答道:「回殿下,這浣衣局的賤奴取衣服時,弄髒了史妃娘娘的金絲裙,奴才們正奉了娘娘之令,對她略施薄懲。」
說罷,他給其餘內侍使了個眼色,那些內侍會意,立刻捏起那宮女的下巴,捲起袖管、左右開弓,輪流著去打她耳光。不一會兒功夫,那宮女便被他們掀翻在地,臉已經腫得不成樣子,嘴角更是鮮血直流。那些內侍卻不肯放過她,□□幾聲,竟是七手八腳的湊上前去扒開那宮女的衣衫,爭先恐後的將手伸進去,趁機揩油,擰她胸口和□□上的嫩肉。
那宮女終於不能鎮定,驚恐的掙紮起來。這些早已不能行人事的內侍們,一雙雙眼睛,卻透著淫邪的光芒,麵皮也因興奮饑渴而漲紅起來。這深宮之中向來如此,等級森嚴,弱肉強食,如浣衣局裡這些身份低賤的宮女,多是罪臣家眷和犯了錯的宮婢,別說沒機會得到巫王寵幸,反而常常淪為內侍們玩弄發泄的對象。
那領頭的內侍見九辰依舊擰眉站著,不肯離去,笑道:「奴才斗膽,請殿下繞道而行,別被這賤奴髒了眼睛。」
說著,他便做了個請的姿勢,堆滿假笑的面上,毫無恭順可言。
九辰自然知道,他心底里並未將自己這個「失勢」的世子放在眼裡,能維持面上的禮節,已是十分可貴。
這樣仗勢欺人之事,王宮裡幾乎天天都在發生,九辰見得太多,本也無心管這閑事。可今日,他心情忽然有些不爽,一絲厭惡,便不加掩飾的浮現在了眼底。
那內侍瞧得清楚,心底暗暗冷哼一聲,面兒上繼續堆起笑,軟中帶硬的道:「奴才也是奉史妃娘娘的命令行事,若差事辦不好,惹得娘娘不高興,這後果,恐怕誰也擔待不起。」
頓了頓,他低聲笑道:「包括殿下。」
「是么?」
九辰突然寒聲笑了:「這宮中,倒是很久沒有人和本世子說過這等「逆耳忠言」了。很多年前,倒是出過一個,好像跟比你品級還高些。」
那內侍不緊不慢的拍著袍子上的粘得雪粒,也跟著笑了聲,倒是拿起了架子。
九辰慢悠悠道:「那天,本世子心情極好,和今日差不多好。為了獎勵他的大膽直言,本世子一高興,就將他丟到采綠湖裡給王上捉魚去了。可惜,那人沒福氣,水性不太好,聽說最後淹死了,反倒被魚給吃了。」
那內侍笑意僵在臉上,頓時如吞了口狗屎一般,臉色青綠難看。
九辰眯起眼睛,看著半空中飄落的雪粒,認真的問:「我聽說,湖水越冷,湖底的魚味道越是鮮美。今日天公作美,你可願下湖去給王上捉魚?」
那內侍悚然一驚,方知自己落入了這位小殿下設下的套兒里。
果然,九辰驚訝的問:「怎麼?你不願為王上效勞?」
那內侍哪敢說不,只覺欲哭無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用力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哭喪著臉道:「奴才知錯,奴才罪該萬死,求殿下饒命!」
九辰笑著半蹲下去,盯著他抖如篩糠的身體,故作不解:「你直言敢諫,在本世子看來,是立了大功,何來錯處?」
說著,他俊美的臉龐,一點點凝起寒意,高聲召來兩個在宮中巡查的戍衛營將士,很隨意的道:「將他扔進采綠湖,給王上捉魚去!捉不到魚,不許他上來!」
「是,殿下!」
那二人見世子發令,也不問緣由,大步走過去,拖起那內侍便走。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啊!」
空氣中,只留下一長串凄厲驚恐的尖叫聲。九辰皺了皺眉,盯著已然嚇傻了的其餘內侍:「還不滾?你們也想去給王上捉魚么?」
那些內侍頓時面如土色,提起衣袍作鳥獸散。
九辰也無心去管那宮女,計算了一下走哪條路能更快的出宮,便繼續往前走了。
「世子……殿下?」
一聲不確定的呼喚從身後傳來,是個嗓音略有些沙啞的女音。
九辰身體一僵,轉過頭,只見後面站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粗布麻裳,用木簪隨意挽著髮髻,昔日細膩柔華的面容,如今腫得青紫不堪、眼角也爬滿細紋,蒼老十歲不止。她手裡,提著一個大木桶,裡面裝著宮人們的換洗衣物,正是方才被那群內侍呵斥打罵的宮女。
此刻,婦人雙目含淚,溫柔的凝望著眼前的少年,一如往昔。
九辰喉頭有些酸脹,喉結動了許久,才揚起嘴角喚了聲:「隱梅姑姑。」
隱梅目中倏地溢出一道淚痕,再也忍不住扔掉手中木桶,奔至九辰跟前,細細打量。
兩年前,巫王巡視威虎軍,歸途遇刺,刺客所用暗器,尾部刻有風國王族女子喜愛的青梅圖案,證據直指巫后。為保全巫后,隱梅一人承攬下所有罪責。這本是要處極刑的重罪,在巫后的再三懇求下,巫王才留了隱梅一命,將她貶入浣衣局中的丁字局,為宮中最低賤的宮婢內侍們浣洗衣物,永不得出。
也正因如此,那些史妃宮中那些內侍才敢那般肆無忌憚的欺辱於她。再加上,囂張跋扈的史妃向來性烈如火,仗著兄長之勢與巫王恩寵,並不把後宮的禮儀放在心頭,在巫後面前頗為放肆。以前隱梅為王後宮中掌事姑姑時,少不得斥責過她宮中這些不懂規矩的內侍,如今風水輪流轉,這些內侍欲挾私報復、向史妃邀功,才會做出這等齷齪之事。
「殿下瘦了,好像又長高了一些,這兩年在軍中,一定會辛苦罷。眼看就要入冬了,改日,我託人去司衣局要寫好料子,再給殿下縫幾件新的衣袍。」
隱梅說著,又忍不住淚目渾濁。
這苦寒的天氣,她自己身上也只穿著件破舊的棉服,很多地方都破了口子,扯著棉絮。她昔日柔嫩的雙手,如今布滿厚繭,長著幾處可怖的凍瘡,半露的雙臂上,也滿是青紫,顯然經常遭受苛責。
九辰仰起頭,任雪粒落入眼裡,強忍著心底湧出的酸楚,道:「日後有機會,我一定想辦法放姑姑出宮。」
隱梅苦笑著搖頭:「殿下能有此心,隱梅已感激不盡。只要公主還在,奴婢就不會去別的地方。」
「倒是殿下……奴婢聽說,昨夜殿下在文時侯殿前長跪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隱梅又是擔憂又是心疼,猶豫半晌,終於還是問出口。
九辰神色冷漠,毫無波瀾。
「阿梅,你好大的膽子!」
一聲疾斥,驟然從她身後響起,隱梅頓時變色。
這聲音於九辰而言,再熟悉不過,即使兩年未聞,依舊如蛆附骨,難以忘記。
他身體幾不可見的顫了顫,便垂眸斂目,默默在道旁撩袍跪落:「兒臣見過母后。」
巫后鳳目輕挑,冷冷一笑,由侍女扶著直接越過那黑袍少年,連一個眼神都吝嗇落下,徑直走到隱梅跟前,刻薄的笑道:「這種事,也是你一個賤奴可以過問的么?他雖然不嫌丟臉,本宮卻怕髒了耳朵!」
隱梅目中露出哀求:「公主……」
巫后嫌惡的道:「你若還認我這個公主,就立刻滾回浣衣局,別再招惹事端!」
說著,她便傲然揚首,往前繼續散著步走了。
自始至終,巫后沒有回頭,九辰也沒有抬頭,誰也沒有想起要看對方一眼。
隱梅悲由心生,喚了聲:「殿下。」
九辰聽著巫後腳步聲遠了,才起身拍掉黑袍上的雪粒,若無其事的笑道:「這麼多年,姑姑怎麼還沒有習慣?」
隱梅看著那少年嘴角冰冷的笑意,忽然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穆寒潛伏在宮門外,心急如焚的等了九辰一夜。
見九辰終於從宮門出來,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將軍,宗玄和師鐵他們……?」
一見面,穆寒便迫不及待的問。
九辰沉眸,坦然道:「目前,我無能為力。唯一補救之法,就是追回雲弩。」
說著,他自己默默的朝朱雀大道上走去。
穆寒敏銳的察覺到,九辰後背衣袍上干凝的大片血跡,以及他異常發青的臉色。難道,是刀傷又裂開了?還是,昨夜另有隱情……
穆寒不敢多問,只能大步追上去,繼續稟道:「從昨天開始,滄溟城裡出現了許多暗血閣的血衣衛,好像在打聽雲弩的事。」
「王上已將追回雲弩之事,交給暗血閣全權負責。」
「若被暗血閣領了功勞,於死士營而言,是福是禍不可預知。若想保證萬無一失,我們必須搶先一步找到雲弩。」
九辰簡單說完此事,穆寒卻聽得膽戰心驚。
王上此意,便是不信任死士營了,那宗玄和師鐵——
他不敢深想下去,掌心不知不覺已冒出了冷汗。
唯獨眼前這位少年主帥堅毅如昔的臉龐和沉著冷靜的黑眸,能讓他略微安心一些。
九辰深知,巫王不可能無緣無故將內鬼懷疑到死士營頭上,如今這情形,只怕多半是有人從中作梗。
究竟是誰,能有如此通天本領,來挑動巫王的心思?
穆寒卻有另一層擔憂:「這些血衣衛,個個武功高強,想從他們手裡奪東西,只怕不易。」
九辰也沒什麼好計策,只能道:「容我想想。」
「還有一事,末將也覺得甚是蹊蹺。今日一早,南市突然出現了很多自稱從夜照隨使而來的商人,高價收購市面上的米面,說是要帶到夜照國販賣。」
夜照?
九辰忽然想起,那位莫名失蹤的夜照公主。這所有的事,似乎像一根無形的線,看似毫無關聯,卻巧合的發生在了一起。
左相府,南央已經坐立不安的在廳中等了一整夜。
相府所有的家丁,包括管家南福,都被派出去打探南雋的下落。
祭典結束,他本欲放下心結,和兒子好好的談上一談,誰知,巫王車駕還沒到文德門,本該站在隊伍最末的南雋就不見了蹤影。
南山寺那些刺客被斬殺時,只有密切關注著兒子的他,注意到了南雋異常慘白的臉色和微微發抖的身體。
那一刻,久經風霜的他,忽然害怕起來。他害怕,事態朝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他更害怕,南雋一念之差,萬劫不復。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西梁舊民心中的仇恨和復仇的決心。正因如此,十年來,他一直試圖在阻止南雋和端木族有任何聯繫。
如今,南雋無故失蹤,南山寺又莫名其妙出現那麼多刺客,他無法不將這些事情聯繫在一起,更沒辦法安心入睡。
「老爺!老爺!」
管家南福拖著肥胖的身軀從府門一路跑來,喘著氣稟道:「老爺!公子常去的不常去的地方,都找過了,實在是找不著人啊。」
南央已急步迎到廳外,乍聞此言,剛剛升騰起的一縷希望瞬間破滅,斥道:「那你慌慌張張做什麼?」
南福指著門口,結結巴巴道:「是子彥公子來了,說要拜訪老爺。」
南央大感意外,他與子彥除了朝政上的事,從無私交。這個節骨眼上,他怎麼來了?
「愣著幹什麼?快將人請進來啊!」
南央一甩袖子,難掩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