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南市,西貝商號
封閉隱秘的地下密室里,因為沒有風,燭火紋絲不動的垂直向上躥著,貪婪得吸食著頂部木板滲透進來的空氣。
房間左右兩側,整齊的擺放著三十六把紅木圈椅,端木一族三十六路商脈負責人,皆嚴陣以待的端坐其中。
主位上,坐著一個灰袍長髯的老者,臉部雖然精瘦的厲害,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他和眾人一樣,都沉默的坐著,似在等待著什麼。
忽然,密室外,傳來一陣沉重的摩擦聲音,這是暗格門被打開的聲音。眾人立刻緊張兼警惕了起來,齊齊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片刻后,一個身著鵝黃衣衫、長相十分嫵媚美麗的女子從暗門走了進來,從袖中取出一封暗報,遞給諸位上的老者:「父親,宮中傳來了最新消息。」
老者展開一看,極輕的皺起眉,而後便撫著長須,沉默不語。
這樣凝重的表情,極少在這位族中元老的臉上出現。坐在下首的眾人相互對視一眼,一位看起來十分精明幹練的中年男子忙問道:「江老,出了何事?」
老者神色甚是複雜的道:「夜照公主突然失蹤,今夜巫王宮的晚宴取消了。」
「啊?這——」
這實在出乎眾人意料,各路商脈負責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一人情緒激動的道:「江老,諸事已備,就算沒有這場晚宴,我們也可隨時殺入王宮,取巫啟那狗賊的性命!」
「對!今夜就殺入巫王宮,取巫賊首級!」
他們大多數人,都是西梁遺民,隱忍經營多年,就等著這一刻。因而,這呼聲一出,眾人紛紛高聲附和起來。
灰袍老者卻不驚不亢的坐著,睿智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沉穩與算計。
江漓觀察著自己的父親,若有所思的問:「父親心中,可是已有主意?」
老者這才抬手,命眾人安靜下來,微微闔目,一副入定的狀態,道:「諸位已經忍了十幾年,難道還怕多忍幾日么?巫王宮裡外三層皆有戍衛營高手層層把守,宮裡,更有暗血閣影子和血衛布下的天羅地網,貿然行動,只會給西梁多加一族的冤魂。」
「那依江老看,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事?難道一直躲在這裡么!」
老者眼睛微微眯起,道:「殺人不一定非得用刀。險策不成,還有諸位最擅長的商策,趁這兩日,也該讓南市亂上一亂了。」
十月初一,寒衣節,距立冬尚有幾日。到了晚上,天空卻忽然飄起了細小的雪粒,和著呼號的北風,如撒鹽一般,颳得人臉生疼。
宮人們詫異不已,紛紛從箱底翻出冬季的禦寒之物,提前裹到了身上,以防被凍病了。然而此刻,文時侯所居住的玉珪殿前,卻筆直的跪著一個背影單薄的少年。
少年僅穿著件單薄的黑袍,比宮人們的秋裝還要薄上許多,隔著袍子,幾乎能將他精瘦的骨骼一覽無餘。寒風卷著雪粒,從他身上呼嘯著橫掃而過,他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彷彿這刺骨的寒冷,與他無關。
風刀雪寒中,少年黑眸凜冽而清亮的逼視著玉珪殿緊閉的殿門,周身鋒芒盡收,伏跪於地,高聲道:「子沂無能,思慮不周,置王兄於險地,以致王兄險些被賊人所害,日日捫心自責,惶恐難安,特來向王兄請罪。子沂自小與王兄一起遊戲玩樂,情誼深厚,只恨不能代王兄受暗箭之苦,絕不敢有謀害王兄之心。望王兄寬宏大量,給子沂將功折罪的機會,子沂定會抓出真兇,為王兄報這一箭之仇。」
呼嘯肆虐的風雪,很快將他聲音吞沒。少年卻毫無退縮,依舊一遍遍的,重複著這段請罪辭。
這時,玉珪殿的殿門,忽然打開一角。片刻后,裡面走出一個長身玉立、身披雪白狐裘的白衣公子。
他沉默的站在殿檐下,雙目沖靜,凝視著伏跪在風雪中的黑袍少年,藏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覺,已經捏緊。
見子彥從殿中出來,在廊下等候的宮人立刻疾步走過去,撐起把青色羅絹傘,罩到他頭上,哈著氣、搓著手問道:「公子,咱們是回芷蘿苑,還是去垂文殿?」
子彥視線依舊飄在遠處,微微闔目,語氣淡漠:「今日我有些累,直接回芷蘿苑。」
次日,小雪依舊未停。
過往的宮人,見世子依舊長跪在雪地里,雙唇已凍得烏青,卻依舊在重複著那段請罪辭,俱是心中惻然,不忍直視。
玉珪殿中驟然響起一陣騷亂,緊接著,殿門被撞開,文時侯僅披著睡袍就沖了出來,也不顧內侍們的阻攔,便急急奔至九辰跟前,目中淚花閃動,無措道:「殿下、殿下這是做什麼?」
「昨夜為兄睡得早,不知殿下到來,這些糊塗的奴才竟也隱瞞不報,我定要重重治他們的罪!」
九辰雙腿已跪得麻木,動彈不得,只輕輕一挑嘴角,道:「與他們無關。是子沂沒盡好為帥之責,害王兄遇險、雲弩被劫。子沂特來負荊請罪,請王兄重重教訓。」
說罷,他又一次恭敬的垂下了頭。
巫子玉一聽這話,神色更加慌亂:「殿下如此說,真是折煞為兄了。這地上涼的很,有什麼話,殿下起來再說。」
說完,他便手忙腳亂的要拽著九辰起來,可九辰雙腿卻像是長到了地里似的,任他如何用力,都無法撼動那少年分毫。
「殿下……」
巫子玉又無措的喚了聲,仔細一看,九辰額頭上已經磕了塊淤青,此刻,又對著他,恭順的伏拜於地:「子沂自小爭強好勝,昔日鰣魚宴上,常常因一些玩樂之物,與王兄掙得面紅耳赤,甚至扭打鬥毆。可子沂絕無謀害王兄之心,這次押運雲弩,也絕沒有串通外人、設下毒計,置王兄於死地。子沂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終!求王兄為子沂作證,還子沂清白。」
巫子玉驚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屢屢救為兄於危難之中,為兄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有如此齷齪心思?」
「究竟是誰在背後亂嚼舌根子?!為兄定要割了那人舌頭,讓他一輩子都不能再胡言亂語。」
他話音方落,不遠處,便響起了內侍尖細的嗓音:「王上駕到!湘妃娘娘到。」
一眾宮人嚇得紛紛跪落,偷眼一看,果見巫王一身青色龍袞,正攜著湘妃的手,朝玉珪殿走來。兩名內侍撐著把黑色羅傘,不緊不慢的跟著。
湘妃今日依舊穿著她最愛的火紅長裙,白雪映襯下,愈發顯得妍麗動人。
待走近了,巫王看清那個向來桀驁難馴的少年,竟褪去一身驕傲,恭順的伏跪在雪地里,冷硬的心,似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下,原本極是舒展的眉峰,一點點擰了起來。
巫子玉奔至駕前,整衣行了禮,道:「子玉見過王上。」
巫王思緒被打斷,收回目光,轉落到巫子玉身上,斥道:「傷還未好,跑出來做什麼?萬一凍壞了傷口,可有你罪受。」
湘妃卻早已掙脫巫王的手,疾步走過去,扶起那個安靜的伏跪在地的少年,滿是心疼的道:「殿下乃一國世子,身份尊貴,豈可隨意向臣子下跪?」
她出語坦率犀利,直呼為文時候為臣子,絲毫不怕得罪人,又冷眼掃過玉珪殿一眾宮人,怒聲斥道:「若殿下凍壞了身體,你們誰能擔待得起?」
宮人們深知湘妃深受巫王恩寵,只消一句話,便能要了他們性命,立刻齊聲呼道:「奴才有罪,求娘娘饒命。」
九辰黑眸異常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聞言,只是客氣而疏離的避開湘妃的攙扶,沉默的跪好。
巫子玉見狀,忙攀著巫王衣袖懇求道:「王上,子玉相信殿下,絕不會做出那等事。」
「雲弩被劫,子玉身為督造官,也也責任。若殿下因子玉而獲罪,子玉卻在殿中安然養傷,別說子玉愧疚難安,便是這合宮的宮人,和滿殿的朝臣,只怕也會背地裡罵子玉恃寵而驕,唾棄子玉。」
巫王沒說話,只是一步步、臉色陰沉的走過去,猛地飛起一腳,將九辰踹倒在地。
湘妃登時變色,展袖攔在那少年身前,態度蠻橫:「他只是個孩子,王上為何如此苛責?」
九辰卻彷彿早已習慣了,迅速抹掉嘴巴上的血跡,便若無其事的跪好,繼續垂眸盯著地面看。唯獨嘴角,溢出了一絲冰冷的笑。
無論如何,他的目的,達到了。
這便足夠了。
「這樣的伎倆,不要再用第二次!」
巫王冷冷留下一句話,從袖間扔出一物,便轉身往玉珪殿去了。
九辰緩緩抬起冰冷的黑眸,眼前白茫茫一片,辨不出任何人或物的輪廓。這兩年,他早已習慣,於是就循著聲音,用手試探著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截古笛,上面刻著繁複的花紋,便知是死士令無疑。
他將那根古笛緊緊的握在掌心,彷彿抓住了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緩緩揚起了嘴角。
一隻溫暖的柔荑,輕輕覆在他冰冷似鐵的手背上,耳畔,響起一個溫柔不失清冷的聲音:「殿下是個驕傲的人,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九辰冷冷笑了聲:「只要能達到目的,這算什麼委屈?」
「湘妃娘娘肯屈身於這巫王宮中,還對我這個失寵的世子「格外關懷」,只怕也是這個道理。」
湘妃凝視著一片融化在指尖的雪花,心緒複雜的笑道:「雪融為水,雖失本形,卻得永生。兩年不見,殿下好像長大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