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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垂文殿殿門終於緩緩打開,季禮攜季劍進來時,殿中鐵衛已經退下。巫王以手支額,坐在案后,面上略有疲色。九辰則一身乾淨利落的黑袍,侍立在巫王身旁,肩背挺直,黑眸犀利明亮,絲毫看不出剛剛受過脊杖之責。


  兩名內侍很快抬了軟榻進來,請東陽侯落座。季禮卻堅持行了大禮,才敢坐下。


  季劍行完大禮,仍舊單膝跪於殿中,急切的稟道:「王上,劍兒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若是和雲弩被劫之事有關,就不必開口了。」


  巫王揉著額角,淡淡道,看不出喜怒。


  「他們皆是有赫赫軍功的大將,如此處置,有失草率,求王上三思!」


  季劍大驚,忍不住急聲爭辯,話到一半,卻被季禮一個凌厲眼神止住。


  東陽侯沉聲斥了句:「放肆!」便離榻跪地,恭聲請罪:「是老臣教導無方,日後定嚴加管教,求王上切莫與他一般計較。」


  「無妨,孤年輕時,也如劍兒這般直率,什麼話都不藏著掖著。」


  巫王一笑置之,輕瞥了眼身側的黑袍少年,問:「此事,世子是何看法?」


  九辰有些嫌惡的撥開擋住眼睛的一縷碎發,輕道:「兒臣不敢妄言。」


  可惜,那碎發不斷淌流著冷汗,被他一撥,反而貼在了額上。


  巫王擰眉,微有不悅:「獲罪的三人,有兩人出自死士營,世子難道沒有想法么?」


  九辰默了片刻,在季劍隱含期待的眼神里,微挑嘴角,黑眸冷酷攝人:「他們該殺。」


  乍聽這話,不僅季劍,連季禮都暗暗吃了一驚,偷偷瞥了眼站在王座旁的黑袍少年。


  九辰眸無波瀾,神色極是冷靜的盯著案面,顯然剛才那話,是在極清醒的情況下說出來的。


  季劍目中陡然竄起一團怒火,雙頰因震驚而泛著白色:「你、你胡說什麼?!他們可都是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為了保全自己,竟然如此冷漠無情,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


  東陽侯聽著孫兒越說越過火,血氣上涌,猛然咳了一聲,怒聲打斷:「住口!殿下面前,豈容你放肆!」


  季劍紅著眼睛,扭過頭不發一語。


  季禮生怕他再說下去引火燒身,忙岔開話題,道:「王上,南山寺之事,實在令人後怕。今夜晚宴,臣懇請——」


  東陽侯話未說完,殿外,忽然傳來司禮焦急的聲音:「王上,臣有要事稟報!」


  巫王皺眉:「何事?」


  司禮惶然道:「事關重大,臣必須當面稟報。」


  巫王這才沉聲吩咐:「進來。」


  聽到通傳,司禮官一路疾步奔至殿中,伏跪在地,急聲道:「王上,方才長林苑掌事來報,夜照公主失蹤了!」


  「這晚宴都快要開始了,臣、臣實在不知該如何應付了!」


  巫王和季禮俱是驟然變色,若夜照公主在巫國出了任何差池,那夜照國與巫國,必將勢如水火。若風楚兩國再趁機挑撥,整個巫國都將面臨災禍。


  季禮忙道:「王上,事不容緩,必須立刻封鎖城門,找到夜照公主。」


  巫王沉眉,立刻宣來了戍衛營左右將軍狄申和懷墨,吩咐相關事宜。季禮自請從旁協助,巫王禁不住他再三懇求,便同意了。


  安排好這邊,巫王又吩咐季劍:「劍兒,你立刻回威虎軍,和列英一起帶領各營在滄溟城外搜尋,就算翻地十尺,也要將夜照公主找出來。」


  「是!劍兒遵令!」


  季劍只能暫壓下心中憤懣,高聲應命后,又紅著眼死死盯了九辰會兒,才和東陽侯一起匆匆出殿去了。


  司禮暗暗抹了把汗,小心翼翼的垂詢:「王上,那今夜晚宴……?」


  「暫且取消!你立刻去驛館,穩住舒靖王子。」


  「是,臣遵命。」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方才殿中那番激烈的爭執,空空蕩蕩的垂文殿,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巫王和九辰兩個人。


  巫王揉著額角,冷靜下來,忽然意味深長的問一旁的黑袍少年:「方才,世子說「當殺」,是為了故意激怒季氏、讓他們遠離這趟渾水,還是真的那麼想?」


  九辰沉眸道:「他們身為死士營主將,無論身處何等險境,都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這次押送雲弩所用馬匹,個個都是上等快馬,師鐵騎得那匹「黑閃電」,半年前,從浮屠嶺北面上山、偷襲北嶺十寨時,在山間賓士三日三夜都沒有倒下,這次一路緩行、未出三十里,卻因腹瀉倒下了,實在匪夷所思。」


  「兒臣已查驗過,那些馬兒口吐白沫、舌頭烏青、抽搐不止,是中毒才有的癥狀。可文時侯為早日將雲弩運回滄溟,日夜兼程,中途從未休息,這能有機會給馬下毒的,只能是那些看不見的鬼神了。兩營大將,連一個暗中搗亂的小鬼都抓不住,自然該殺。」


  巫王被他這麼繞了一大圈,細思之下,臉色越來越陰沉:「你說了半天,不過是想告訴孤,是軍中出了內鬼。世子心思縝密,倒是給孤分析分析,這內鬼到底是沖著誰來的?」


  九辰不料巫王有此一問,脫口道:「自然是雲弩。」


  巫王驟然冷笑,哼道:「既然是沖著雲弩,為何兩營大將毫髮無損,唯一的一支冷箭,偏偏射到了文時侯身上?孤若沒記錯,威虎軍中,論起識讀用毒,只怕無人比得過死士營。」


  九辰一時愣住,獃獃的看向巫王,忽然再也撐不住滿身傷痛,也再也掩飾不住一身的狼狽。他用力揉了揉有些模糊的雙目,好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然後張了張口,想要辯解什麼,嗓子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一般,既酸脹又干啞無力。


  九辰只覺胸口悶的厲害,待偏過頭,抹掉嘴角溢出的一絲腥紅,才覺得有新鮮空氣,從喉嚨吸入,進入了胸腔,他才能緩過氣來,笑問:「父王是懷疑,兒臣監守自盜,蓄意謀害文時侯么?」


  巫王屈指袖中,神色晦暗不明,說出的話,卻冷酷無情:「等暗血閣查明真相,孤自有定奪。」


  九辰眸底僅存的一點希冀,也漸漸褪盡,沉默許久,他若無其事的挑起嘴角:「若兒臣能自證清白,父王能否允許兒臣繼續留在死士營?」


  巫王眸光倏地凝住,半晌,哼道:「那也得,你有這個本事。」


  九辰行至殿中,恭敬的行了一禮,便決然轉身向殿外走去。他手中,尚捏著半張發皺的捲紙,正是死士營在雲西大道截獲的那半封血報。他本想呈給巫王,說出自己的猜測,並稟明龍首四衛死而復生、奪走另一半血報的事。如今看來,卻已無必要。就算說了,他也只會懷疑,這是自己為了邀功而自導自演的弒君之戲吧。


  殿內,目送那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巫王才從堆壓如山的奏簡里取出一冊朱簡,緩緩展開。朱簡里,藏著一封匿名信,巫王取出信紙,即使不是第一次看信上的內容,手掌,亦微微顫抖著:無名者拜啟君上:世子妒文時侯已久,假借離恨天之手殺人未成,十月朝,又設毒計,劫雲弩,欲斃商君遺孤於野。


  商君,乃對公子巫商的尊稱,商君遺孤,就是子玉了……


  從南山寺祭祖歸來后,巫王在案上看到了這封被夾在朱簡里、悄無聲息的送到了垂文殿的匿名信。算時間,它幾乎是與雲弩被劫的消息同時傳來的,甚至更早。


  朱簡只奏軍務要事,只有能直接接觸到軍務的人,才有機會將匿名信藏到簡中。而商君這個尊稱,只有威虎軍中的一些老人才這麼叫,寫這封匿名信的,必然是軍中老人了。


  晏嬰一直惴惴不安的守在殿外,見九辰安然走出來,心中頓時卸下一塊大石。他雙腳有些發軟的迎上前,將對面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急問:「傷在哪裡了?」


  九辰沒有說話,只是半仰起頭,一動不動的盯著天邊最後一抹夕陽,深深吸了口。


  站在晏嬰身後的六子甚是眼尖,忽然指著九辰身後,低呼一聲:「師傅,有血。」


  晏嬰定睛一看,果見九辰背後黑袍的衣擺處,正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滴著血。晏嬰試探性的往九辰背上一摸,頓覺冰冷黏濕,隱隱又藏著溫熱,待翻開手掌一看,五指上,竟是染滿了暗紅的血。


  再厲害的刑杖,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撕裂這麼道口子、流出這麼多血,晏嬰眉心陡然一跳,又心疼又著急:「殿下背上有傷,為何不跟王上說明呢?!」


  九辰動也不動,沒有半點反應,只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冰冷弧度:「說了又如何?為了博取一點微薄的同情么?」


  「我——不需要。」


  這樣死灰般的平靜和語氣,令晏嬰感到害怕,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愧疚。


  「是老奴無用,關鍵時候,連話都說不上,也沒能找到能幫殿下的人。」


  九辰涼薄的笑了聲:「只有懦夫,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說罷,他黑眸中重新亮起堅毅之色,從容而決絕的朝階下行去,背影孤寂而挺拔。


  阿雋身處險境,還在等著他一同籌謀良策,用最小的代價挽回大局。這個關鍵時刻,他不能沒有死士令,不能沒有強大的力量,更不能失去巫王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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