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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夭黛重現

  王帳內,巫王廣袖藍衫,滿面焦慮的立在榻前。


  這兩日,文時侯傷勢反覆,總是時昏時醒,巫王又喜怒無常,著實把這些軍醫們折騰的夠嗆。


  一名年邁的老軍醫探查過巫子玉脈息,暗暗在心底鬆了口氣,忙稟道:「幸得王上日日以精純內力療治,侯爺經脈內淤血已清,內傷已無大礙,外傷再調理一段時日,便可痊癒。」


  巫王展顏,吩咐道:「重賞。」


  軍醫叩謝恩賜后,才拎起藥箱、帶著眾人離去。


  巫王久懸的心松下一半,目光微動,盯著帳內一角,嘆道:「你不來看看他么?」


  微涼的風,穿帳而過,吹得那層隔帳來回飄動著。


  輕薄的帳子,隱約勾勒出一個人影,聞言,隔帳后,並無動靜,只傳出一個恭敬低沉的聲音:「軍中人多眼雜,臣,理應避嫌。」


  巫王卻道:「無妨,孤已命影子們——」


  「當年之約,如暮鼓晨鐘,印於血骨,臣不敢忘。王上,難道忘了嗎?」


  「王上耗費心血建立起來的制衡之局,若因臣一己私情而亂,臣,萬死難辭其咎。」


  隔帳后,聲音不大,卻很堅定,這讓巫王微微晃神。


  待收回那幾縷飄入回憶的思緒,巫王捏了捏拳頭,用一種承諾的口氣道:「你放心,孤定不會讓子玉白遭這趟罪。」


  隔帳后,一襲金衣的男子躬身為禮,金色面具后,雙目低斂:「臣,替他,謝王上恩典。」


  午後,列英再至王帳,復向巫王請示督造破雲弩的人選。


  這一次,巫王沒有斟酌,便扣著案面道:「威虎軍規矩,大小軍銜,皆以軍功為準。文時侯不顧安危,將紫衫龍木從黑沼澤順利運回,功不可沒,乃督造官不二人選。」


  列英微微吃了一驚,他斷然沒料到,英明果斷如巫王,竟會選擇既無實戰經驗、又不懂兵器鍛造的文時侯來當這個督造官。


  以巫王脾性,絕不可能因私廢公,把此事當做兒戲,那定是,另有深意……


  似是察覺到列英心思,巫王笑道:「督造破雲弩,牽涉甚廣,需各營配合完成。子玉雖無經驗,但純善無爭,和各營也無利益牽扯,又是王族子弟,由他牽頭調度各營,在合適不過。」


  威虎軍各營,向來互不服輸,破虜營和武烈營斗得最是厲害。如果調度各營,一直是列英頭疼之事,現在聽巫王一語點破,他倒是忽然開了竅,先是大喜,而後擔憂道:「王上所言甚是。不過,末將有些擔心,老將們當年隨王上出生入死,立下戰功無數,未必肯服侯爺。」


  巫王倒像是早料到這一層,淡淡笑道:「文時侯乃商王兄遺孤,單憑此點,誰敢不服?」


  公子巫商在威虎軍中的威望,列英自然心知肚明,巫雲兩國鏡湖大戰之前,巫商之名,甚至要蓋過還是世子的巫啟。正因如此,即使公子商離去這麼多年,很多軍中老將依舊對他念念不忘,只不過,巫王即位后,這個名字,便被埋入塵埃,鮮少有人提起了。


  如今,巫王主動提起,毫無避諱之意,倒令列英感嘆不已。


  「王上英明,末將這就曉諭各軍,讓他們全力配合侯爺鑄造破雲弩。」


  九辰醒來時,已是躺在百獸山腳下、一家小客棧的硬板床上。


  白茫茫的陽光,透過窗紙鑽進來,晃得眼睛生疼。隱約間,他只看到,一角朦朧的青色,正在眼前來回晃動。


  九辰下意識動了動手臂,想要抽回被人鉗制住的手腕和命門。


  「別動!」


  一聲清斥后,說話的人,更加用力的鉗住了他的手腕。


  這聲音——!

  九辰驀地清醒過來,肺腑間碎裂般的疼,咳了幾聲,偏過頭,果然看到了一襲青衣的離恨天。


  見九辰眼睛里依舊充滿警惕,離恨天譏誚道:「放心,我不會妨礙你尋找神醫,更不會上趕著救你。我只是幫你算算,有沒有命走到靈山。」


  九辰黑眸里燒起怒火:「這是哪裡?」


  離恨天冷冷一笑,不做理會,倒是青嵐興高采烈的從外面衝進來,歡呼道:「謝天謝地謝祖宗,你可算醒了!」


  九辰已經開始打量四周環境,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心裡有些打鼓,離恨天到底把他帶到了何處。再加上,青嵐的行為處處透著古怪,更增重了他的疑心。


  可惜,他虛弱到極致,稍微一動,五臟六腑便似被人生生絞碎一般,毫無掙扎的力氣,所有情緒,只能體現在警惕、焦灼、困惑交織的眼睛里。


  青嵐喜得握拳暗道:「爺爺給的辟穀丹,果然管用。」


  離恨天耳力何等厲害,聽了這話,冷笑:「那丹藥猛地很,若非我以內力化解開,這小子只怕要被你直接送給閻王了。」


  青嵐一懵,睜大了眼睛。


  九辰總算明白,他之所以還能僥倖醒過來,原來,是這叫做「辟穀丹」的東西的功勞。


  只是,這丹藥於他,到底有多大作用,恐怕還不好說。


  離恨天似是讀出他心思,毫不客氣的道:「這丹藥,最多只能幫你穩住臟腑間氣血,讓經脈不至於迸裂。你腑間經脈損傷過重,若無精純內力療治,難逃一死。」


  他說的直截了當、毫無委婉安撫之意,青嵐聽得面色發白,既懊惱又震驚。


  「那條暗河,常有毒物出沒,少不得要留些毒在水裡面。這兩日,你胸口的舊傷,是否常感到奇癢無比?」


  九辰眸光動了動,只一瞬,已恢復冷靜神色。


  他自知命不長久,也沒期望過有好運氣落到自己頭上,想了想,只黑眸平靜的望著一旁的青衣男子,道:「這個小鎮,和靈山方向相反。你們把我帶到這裡,究竟有何目的?」


  青嵐一聽這話,就明白九辰是把自己和離恨天算到一夥了,急忙解釋道:「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


  九辰道:「西楚護靈軍的人,怎麼會和巫國人一條心?」


  青嵐被他一語道破身份,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你手中那把劈天斧,取巫山之石、鳳神之血凝鍊而成,威力絕倫。可惜,你功力不夠,才讓它淪為普通石斧。」


  「每年,楚王西陵衍都會選拔優秀的王族子弟入護靈軍,你既持有劈天斧,想必也是護靈軍里的重要人物。」


  青嵐感覺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又隱隱有些興奮,脫口道:「你怎麼知道這些?」


  「方才在暗河裡,我看到你的斧頭裡,紅光流動,形似血鳳,想必,是蠱雕激發出了它的力量。」


  九辰雲淡風輕的解釋完,復把目光移向離恨天。


  離恨天輕睨了他一眼,嘆道:「你既肯為兄長涉險,倒比巫啟強一些,若眼睜睜看你去送死,我終究,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


  九辰默念著這四個字,忽然盯著離恨天雙目,極輕一笑:「難道,離俠肯為了這四個字,耗盡畢生修為去救一個毫不相干、甚至看不順眼的人?」


  離恨天一震,默然。


  沉吟片刻,他道:「我自有主意。」


  小鎮外,幽蘭緊握著手中彎刀,默默的注視著客棧方向。


  「阿幽,你的任務已經完成,該回去了。」


  幽蘭身後,一個面相俊秀的布衣男子,正坐在輪椅里,靜靜望著前方少女的背影。


  幽蘭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巫啟既至,威虎軍已是險地,你不可再回。」


  布衣男子沉吟片刻,眸間露出柔色,道:「此次,巫紫曦計劃失敗,定會再想計策來奪破雲弩草圖。阿雲年少氣盛,此刻,正需要你這個阿姊幫他出謀劃策。」


  提起幼弟風止雲,幽蘭凝滯的眸光總算略起波動。


  「破雲弩之事,我自有主意。只望,國師和父王莫再插手。」


  冷冷說完,幽蘭最後望了眼那矮小客棧上飄揚的舊招子,決然轉身而去。


  日暮時分,巫子玉總算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只是,臉色慘白的厲害,還連吐了兩口黑血。


  巫王擔憂不已,慌忙趕來的軍醫替文時侯把完脈后,露出震驚之色,急稟道:「王上,侯爺,只怕是中毒了。」


  軍醫們將這兩日文時侯接觸過的食物茶水等物件逐一檢查,最終在一小堆被倒掉的剩茶渣里,發現了幾片青菊花瓣。


  這些青色花瓣上,均帶著點點妖冶的紅絲,赫然正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夭黛。


  夭黛之毒,令漢水整整十六年草木不生,可見其毒性之烈。便是如今九州各國百姓,提起夭黛二字,還是面如土色、如聞鬼魅。


  此事若傳開,必將軍心大亂。巫王得知消息后,立刻下令砍了那軍醫的腦袋,並讓王使親自處理掉那幾片夭黛花瓣。


  看著巫子玉越來越灰敗的面色,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第一次感到慌了。


  這一生,他都忘不了,當年漢水之上,他一曲簫音吹起時,朵朵夭黛破水而出的情景。


  明明是這世間最清麗的風景,偏偏,染上了最濃烈的殺氣。


  正如,那個曾經明眸善睞的少女,獨立在漢水之畔,默然回顧,望向他的眼睛里,滿是哀慟與決絕。


  阿語,那鋪天蓋地的夭黛,當真是因你的怨氣而生么?

  不,孤不信,也不甘心。


  終有一日,孤會再過漢水,用青龍劍,親手斬斷這一株株怨煞之物。


  這時,一襲金衣的王使,掀帳而入,目光有些怔忪的望了會兒躺在榻上的巫子玉,才竭力維持平靜道:「已經調動了所有影子和血衛,目前,還未探出夭黛流向。」


  頓了頓,王使又道:「湘妃禁足期間,未出過棲霞宮半步,也從未與人互通消息。想來,與她無關。」


  巫王冷笑一聲:「她的手段,若這麼容易被探查到,夭黛就不會流入宮中。孤的那位王后,也不會在南山寺被耍的團團轉。」


  王使嘆了聲,默然,眼睛,不由又飄向了床榻方向。


  巫王捕捉到王使目中掩飾不住的焦灼和擔憂,墨眸間難得透出暖意,道:「幸好發現及時,孤已用內力封住子玉周身大穴,毒性不會再蔓延,今夜,孤會用青冥決為他逼出體內毒素。」


  「孤答應過你,待他如寶如玉,斷不會有半點食言。」


  「青溟訣!這——斷斷不可……」


  王使初是震驚,因為青溟訣需要使用口訣的人灌注全身內力於指間,迅速刺探入中毒者經脈,以強大凝力逼出毒素,於經脈之間,幾乎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不僅對修為要求極高,更是十分耗費元氣。


  施訣者,至少要閉關半載,才可完全恢復功力。


  如今九州之中,會使用、能使用此訣的,除了隱在山中不出世的高手,也只有師承崑崙一派的離恨天和巫啟二人。


  可想到巫子玉的處境,王使喉頭滾了滾,終究是說不出話了。


  巫王知他心思,嘆道:「這些年,你為孤、為巫國做的,何止這些。孤只求,不負兄長之託。」


  「兄長」二字,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王使眼眶一熱,突然撩袍伏跪在地,哽咽道:「臣,定也不負君上所託。」


  巫王伸出手,正欲扶起王使,帳外,風聲一動,確實刺來一道青光。


  王使大驚失色,巫王已然翻袖化解掉這道劍氣,立定時,他掌間,已經多了一根青竹。


  這根青竹並無特別之處,只竹身上用劍刻著一行字:兵器谷,見字如晤。


  能避開潛伏在暗處的影子和血衛,手法又如此囂張,這世上,只怕也沒第二個人了。


  王使顯然也猜到了幾分,急道:「此人劍法似有精進了一層,王上切不可以身犯險。」


  巫王捏著那根青竹,淡淡而笑:「故友相見而已,不必擔憂。」


  兵器谷廢棄多日,茫茫夜色中,更顯蕭索荒涼。


  巫王於谷外默默駐立了會兒,才展袖掠至谷內兵器庫外,掌間青芒一閃,彈開破舊的鐵門。


  門內,一襲青衣,正背對著他,負袖而立。


  聽到動靜,離恨天並未轉身,只道了聲:「師兄,我們又見面了。」


  巫王冷哼一聲:「你深夜約孤至此,該不會是為了敘舊罷!」


  離恨天忽然長笑轉身:「當日,師兄屈尊駕臨血獄,是為了何般目的?今夜,師弟也是一樣的!」


  巫王心思縝密,隱隱意識到什麼,不由墨眸微動:「當真——是同樣的目的?」


  離恨天沒有回答,只是輕揮衣袖,他身後的兵器架應聲而倒。


  巫王這才看清,兵器架後面的空地上,躺著一個黑衣少年,雙目緊緊閉著,渾身血色,面色死灰。


  巫王負在身後的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他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情緒,在他喉頭間翻滾,攪得他心慌意亂,可連日來,胸口壓得那塊大石頭,倒是忽然間蹋落了。


  「他……還活著么?」


  許久,巫王啞聲吐出一句話。


  離恨天面上,難得褪去了往日的譏誚與不屑,只平靜道:「他五臟俱傷,憑我一人之力,只怕耗盡修為也未必能救他性命。」


  「如果師兄出主力,我倒是可以從旁協助。於師兄而言,也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巫王死死盯著不遠處的少年,陡然怔住。


  離恨天微挑唇角:「當然,巫國奇人異士頗多,功力高者大有人在,在下,也並非有意插手。只當,給師兄送份大禮罷。」


  說罷,他倒真做出一副捲袖離去的架勢。


  「等等。」


  一直沉默的巫王突然開口,深不見底的墨眸,已恢復往日的冷沉之色:「容孤……想想。」


  聽了這話,離恨天幾不可見的擰了擰眉。


  巫王卻似有極要緊的事,身形一閃,已然沒了蹤跡。


  離恨天壓下惑意與不滿,轉身回步,剛一抬頭,便真正的怔住了。


  散落的兵器架后,九辰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一動不動的盯著兵器谷外,那黑到極致的夜空。


  片刻后,四目相對,九辰挑起蒼白的唇角,笑道:「原來,離俠也會攻心之計。」


  離恨天冷冷挑眉:「你以為,我是閑著沒事兒,專到此處干此等齷齪事?」


  九辰翻眼,不作理會,復一動不動的盯著外面的夜空。


  離恨天也未料到會是此等結果,心中也著實憋著一股無名火氣。


  他捲袖站了會兒,正想到谷外去透透氣,忽聽身後的少年,平靜無瀾的道:「為何要在此地浪費時間?剛剛你也說了,這世上高手多得是,能不能再找個其他的,也許,我付出相應代價,那人會願意救我。」


  離恨天又是一怔,半晌,斥道:「你以為,世上人都跟你一樣,為了利益,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


  九辰慘淡一笑:「至少,公平交易,日後互不相欠。」


  說這話時,他黑眸間,依舊是死灰般的平靜。


  離恨天看著不遠處那少年的眼睛,心中莫名緊了緊,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空洞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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