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進退兩難
少女的嗚咽聲中,石壁間飄蕩的那詭異的嬰兒啼哭之聲,也戛然而止。
湍急翻滾的水浪漸歸於平靜,暗河的水位也跟著降了下去。
這時,水面,卻咕嘟咕嘟冒起了水泡。
一道人影,嘩啦啦從水底冒了出來,正抖落著滿身冰水,左顧右盼。
又有惡敵?
幽蘭悚然抬首,面上淚痕猶在,水眸已透出慣有的冷毅,她展袖撈起丟在身旁的彎刀,側身翻旋,刷刷連出三刀,朝這道影子斜刺而去。
方才和夜錦衛的一場惡戰,幾乎耗盡了她所有體力,這一次,她必須佔得先機、一招制勝。
那人「啊」了一聲,才想起來要祭出手中斧頭,那隻石斧倒也真被他耍的霍霍生風,霎時間,斧光錯亂,結成一面光網,竟死死封住了彎刀攻勢。
幽蘭蹙眉,刀刃一翻,以刀為劍,刺向光網最中央的石斧頭。那人被逼的退了一步,大喝一聲,把全身力道灌注於右臂,劈出斧頭。
幽蘭奮力握住刀柄,只覺一股猛力沖向胸口、肺腑震蕩。如今,進退皆面臨重傷之險,冷靜如她,也不由慌亂起來。
僵持之間,被她護在身後的九辰忽然黑眸一閃,試探道:「青嵐?」
「九辰?!」
那人歡脫的跳起來,繚目斧光倏然散去,幽蘭未及收刀,一道影子,已經熱情的撲了過來,嘴上歡呼道:「哈哈哈,我總算找到你們了!」
幽蘭怕他壓壞重傷的九辰,趁勢勾起一腳,直接將他絆倒在了水裡。
青嵐嗆了一鼻子的水,依舊興奮的爬起來,沖著九辰和幽蘭呲牙笑道:「若非聽到蠱雕那妖物的叫聲,我還找不到這條破河呢!」
幽蘭甚是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以及他手中破舊的斧頭:「是你殺掉了蠱雕?」
蠱雕乃上古神獸,若非絕世高手,絕不可能斃其性命。若此人真有如此本事,那他——絕不會一個普通的山野少年。
「啊?」
青嵐顯然有些發懵:「我是打算幹掉那傢伙,不過,還沒找到呢。」
幽蘭打量著他,暗暗捏緊刀柄,道:「那真是可惜,蠱雕已經死了。」
若蠱雕不死,暗河之水,不可能這麼平靜。
那麼,殺死蠱雕的,不是青嵐,又是何人?
難道——
幽蘭忽然覺得背脊發寒,側眸間,發現九辰也正盯著蠱雕消失的方向,垂眸沉思。
顯然,九辰和青嵐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青嵐張大嘴巴,指著暗河深處,極是驚訝道:「難道,還有其他人藏在裡面?」
他話音剛落,便見洞壁之外,一襲青衣,踏著一泓明如秋水的劍光,飄然而出,身姿蕭肅如竹,彷彿墜落人間的仙人。
青衣人身後,四道血影緊隨而至,掌間結起道道血網,將他圍堵在暗水中央。
他們身上皆散發著濃烈的殺氣,青嵐吞了口唾沫,悄悄轉動斧刃,擋在九辰前面。
幽蘭握刀的手有些顫抖,她死死盯著那一柄柄血色流轉的長刃,容色煞白如雪。
青衣人目若朗星,縱聲長笑道:「方才,還要多謝四位,助我除掉蠱雕!」
血鳳虎目之間,陡然迸出一道精光,沉聲道:「離恨天,楚使已經歸國,你卻藏匿在我巫國境內,遲遲不肯離去,究竟有何意圖?」
離恨天負手一笑:「此事,只怕要問巫啟。」
血鳳不屑道:「對爾等楚賊,王上早下了絕殺令,巫國子民,人人得而誅之。」
血狐因斷了一臂,只能單掌挾刃飛起,其餘三人皆是一手結網,一手出刃,齊齊攻向中央的青衣男子。
離恨天腳底那弧劍光陡然竄起,散作道道劍氣,破開罩下的血網。幾乎同時,他青袖一展,掌間已多了一柄秋水般明澈的長劍。
青嵐眨眼的功夫,只見那襲青衣破水而出,劍勢如破竹,一壓一挑,輕鬆斬斷那四炳血刃。
龍首四衛亦暗吃一驚,他們早聞西楚第一劍客之名,卻不曾想到離恨天的劍術竟已達到這等境界。他們忙集中心神,重新凝結內力,修復血刃。
這緊要關頭,血鷹忽然「咦」了一聲,指著暗處的一面石壁道:「老大,小殿下在那兒!」
血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見石壁下靠坐著一個形容慘然的黑衣少年,正是失蹤的九辰,不由大喜。
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離恨天的目光自然也被吸引了過去,九辰恰好也正抬眸死盯著他,四目相對,那少年的眼神里,依舊充滿警惕與敵意。
離恨天隱隱感覺到,如此強烈的警惕與敵意,只怕不僅是對他,還包括了圍攻他的這四個血衣衛。
青嵐見這些人的眼睛都在九辰身上打轉,一時有些發怵,石斧一橫,高聲道:「你們別亂來,爺爺的斧頭可不是吃素的!」
幽蘭也悄悄挪動腳步,把刀刃對準了外面。
血狐因九辰失蹤之事,被斬掉一臂,心中正憤憤難平,見狀,磔磔怪笑道:「小殿下,這二人是什麼東西?怎麼會出現在暗河裡?難道,他們也參與了紫衫龍木之事?這可是絕密之事,怎可讓外人知曉?」
他狐狸般的眼睛,在幽蘭和青嵐身上游移不定,說到此處,幸災樂禍的補了句:「此事,若被王上知曉,只怕小殿下又要吃苦頭去解釋了。」
血鳳卻一直盯著幽蘭手中那柄隱隱有些眼熟的彎刀,忽然間,他目色一凜,驚道:「那夜,兵器谷內和我們交手的,是你!」
「你——究竟是何人?!」
幽蘭知道他指的是延陵毀掉舊弩的那一夜,暗道這龍首老大果然眼神毒辣,竟認出了她的兵器。
沉默……便是默認!
血鳳陡然變色,掌間血刃一轉,向離恨天道:「今日,我等另有要事解決,算你走運!」
其餘三人見狀,亦撤掉對準那青衣人血刃,轉對準幽蘭。
畢竟,這少女在兵器谷可憑一把彎刀,在他們手下過完十招,並逃出血網,實力不可小覷。
幽蘭下意識的退了一步,以她如今的體力,別說同時對抗四衛,他們其中任何一人,都能輕鬆拿下她的性命。
青嵐看出她的恐懼,石斧刷刷一揮,站到她身旁,掃著圈、高聲道:「你們這些龜孫子,欺負女孩子算什麼本事!」
血鳳驟然擰眉:「你就是、那夜她的同夥!」
同夥?
青嵐雖然不明白什麼意思,本著英雄救美的大無畏精神,依舊挺起胸脯道:「沒錯,我就是她的同夥,有本事,過來和爺爺大戰三百回合!」
血狐眼睛一眯,道:「我們老大的意思是,天賜良機,正好可將你們斬草除根!」
「哦,不!斬草除根太可惜了,是將你們一舉拿下,慢慢拷問才是。」
說著,他握著血刃的五指之間,竟因為興奮而慢慢生出一根根細如牛毛的血針。
「暗血閣的手段,只怕,你們要細細品味,才知道什麼是「*滋味」。」
血狐嘿嘿笑著,那些血針在他指間生的更長了。
血鳳低斥了聲:「老四,不許胡鬧。」
語罷,他掌間開始浮起一縷縷血絲,在空中結起血網。除了血狐,血燕和血鷹也開始從不同方向結血為網,罩向對面的少年和少女。
九辰暗吃一驚,看來,龍首四衛是鐵了心要生擒他們,連血刃都棄用了。
他雖不清楚青嵐的實力,但幽蘭體力嚴重透支,單靠青嵐一人之力,想要逃出血網,幾乎沒有可能。
血網越結越密,很快封住了三個方向,自半空緩緩罩下。
唯一的生路,就是收網前的最後一個方向。
九辰看準時機,忽然低笑道:「你們一路挾持我,不過是為了得到那半張破雲弩草圖的線索,事到如今,還不束手就擒!」
青嵐和幽蘭皆是一震。
下一刻,幽蘭刷得將刀刃橫到九辰頸前,揚眉笑道:「有殿下陪葬,我們不虛此行!」
血鳳微微鎖起眉頭,掌間血絲暫停生長。
青嵐「霍霍」掄了幾下斧頭,高聲道:「把這破網撤掉,否則,我們就砍了這小子!」
血燕和血鷹見狀,也暫時按下手掌,停止結網。
血狐忽然陰陽怪氣的笑了笑,湊到血鳳身邊道:「老大,我怎麼覺得,殿下這話,提醒的可真是時候。」
血鳳雙目一縮,若有所思。
血燕向來看不慣血狐挑撥離間,見血鳳隱有動搖,急道:「大哥,我們此行目的,主要是為尋回殿下,萬不可因小失大。」
血狐嘖嘖嘆道:「那也不能任由殿下引狼入室啊。」
血燕怒道:「你胡說什麼!身為血衛,怎能妄議主上!」
血狐哼了聲:「我們的主上,只有王上一人。但有心懷異心者,殺無赦。」
「都住口!」
血鳳沉聲打斷二人,計較片刻,掌間,重新浮起血絲。
血燕一驚,欲要再言,卻被血鷹一個眼神止住,只能聽從血鳳指揮,重新結網。
唯獨血狐,露出得意之色。
青嵐悄悄沖九辰撇了撇嘴,道:「你在家裡的地位,簡直比我還差,連下人都敢如此囂張!」
九辰冷冷挑起眉毛:「軍中早有傳言,說四位叔叔欲假借父王來軍中巡查的機會,行謀逆之事。我起初不敢信,如今看來,此事並非空穴來風。」
此話實在唐突至極,血鳳始料未及,硬聲道:「四衛對王上效忠之心,天地可鑒!」
九辰黑眸冰冷,未置一語,見血狐已經開始牽引血絲,慢慢收網,他忽然眸子一轉,把目光投向依舊負手立在不遠處的離恨天身上,默了默,急切道:「師父,你要眼睜睜的看著徒兒死在惡人手裡么?」
眾人聞言,俱是一驚,連血狐都露出詫異之色。
離恨天側眸,微感意外,然後,他施施然轉身,眉尖一挑,負袖笑道:「為師向來護短,自然不會看著你被惡人欺負。」
語罷,他人已化作一道青光,閃入血網之中。下一刻,秋水如泓,君子劍光芒暴漲,在他掌間散作無數道劍氣,以破竹之勢,衝破血網。
四衛皆被這劍氣逼退丈余,掌間血刃,亦碎裂成片,散入暗河之中。
四人重新凝起血刃,還欲再戰,怎奈,連那青衣人的袖角都沒擦住,便又被劍氣彈開。
血狐當先吐出一口血來,九辰見他們化攻為守,有撤退之意,黑眸一凜,急道:「不能放他們走!」
離恨天不輕不重的掃了身後的少年一眼,掌間陡然飛出四道亮如秋水的劍氣,游蛇穿線般,刺入四衛周身三*穴中。片刻后,秋水消散,四道血影同時墜入水中,很快被暗流淹沒。
一泓秋水,復被離恨天收回袖中。
青嵐看的目瞪口呆,幽蘭更緊的攥住刀柄,開始重新審視西楚第一劍客的實力,以及價值。
離恨天轉身,容色寒如冰霜,盯著靠坐在石壁上的少年,冷笑道:「這一聲「師父」,不是白叫的,除了利用,還有代價。」
九辰警惕的看著他,忽然報復般笑道:「可惜,你沒有機會討債了。」
說罷,他偏過頭,又無聲的吐了口血,然後,若無其事的抹乾凈嘴巴上的血跡,繼續倔強的和眼前的青衣男子對視。
離恨天微微擰眉,伸手捉起九辰的手腕,摸住他脈息,片刻后,果然臉色大變。
脈軟而散,沉入精血,無跡可尋,是死脈……
若要醫治,只怕,要耗盡他半生修為,或許,更多。
若任他聽天由命,那日後,阿語的孩子,也不必再面臨兄弟相爭的慘烈。
思及此處,離恨天忽覺胸中空空蕩蕩,他抬目,盯著對面少年亮如星辰的眼睛,緩聲道:「你——可有心愿未了?或許,我能再盡一次為師之責。」
對於這種憐憫,九辰毫不示弱的冷笑:「如果,我的心愿是活下去,你如何盡責?」
離恨天一震,許久,道:「或許,我可以把你送回巫啟身邊,他的修為,足以救你。」
九辰卻已經把眼睛移到青嵐身上,灼灼道:「你是來救我的嗎?」
青嵐重重點頭,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當然,我就是為保護你而來的。」
「好。我聽說,沿著百獸山,一直往西南走,有一座靈山,那裡面,住著巫族的神醫。只要求葯之人肯付出代價,他們就能令人起死回生。」
青嵐大喜,立刻把斧頭別到腰間,道:「我帶你去找。」
說完,他果真喜滋滋的把九辰負在背上,開始尋找暗河出口。
離恨天被激怒,冷冷斥道:「身為一騎統帥,你難道不知,靈山早已額沉入海中,那裡汪洋一片,何來巫族神醫?!」
九辰輕勾起嘴角:「我相信有,就會有。」
「至少,比等死強。」
青嵐背著九辰走出暗河時,恰好迎上了清晨第一縷陽光。
九辰忽然記起來,幾日前,也是這樣一個清晨,巫王逆光而立,一字字,說出的那個令他興奮悸動的承諾:「到時,孤讓你做死士營的統帥。」
這句話,幾乎令他一整天都心潮澎湃,欣喜難抑。
不僅是因為實現了願望,更是因為,長到這麼大,這是他的君父,第一次肯給他機會來證明一些東西。
現在,卻再也不可能了。
青嵐迎著朝陽,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說不出的暢快,他感受到背上的九辰顫抖得越發厲害,急問:「喂!你還好嗎?不如,我們還是回軍中吧,至少,你父親能救你。你若出了事,我也沒好果子吃。」
九辰費力喘了口氣,沒好氣的道:「別廢話。」
青嵐搖頭嘆息一聲,便牟足了勁兒往西南方向狂奔。
行出三十多里時,九辰忽然讓青嵐停了下來,道:「放我下去。」
青嵐只當他不舒服,忙欠身把九辰放下來,讓他靠著旁邊的灌木坐下。
青嵐這才發現,九辰的一張臉,已經慘白的沒有一點人色,彷彿一張白紙,糊在血肉之上,隨時可能被風刮掉。
九辰一動不動的盯著天空,陽光暖洋洋的,照射到他的眼睛里,卻沒有一點顏色。
他用力的吸著周圍的新鮮空氣,喘過一口氣后,輕道:「多謝相送,你可以回去了。」
青嵐一懵,難以置通道:「我們不是要去找神醫嗎?」
九辰笑道:「他說的不錯,那裡早已汪洋一片,何來神醫。」
「我只是,想出最後一口惡氣,而已。」
說罷,他又開始劇烈的咳了起來,彷彿,要把整個肺部都咳出來。
這下子,青嵐真的有些慌了,急得直撓頭跺腳:「怎麼辦怎麼辦!你不會真的要死了吧!爺爺會殺了我的!怎麼辦怎麼辦……」
「對了,辟穀丹!辟穀丹!爺爺臨行給的……」
青嵐手忙腳亂的從懷裡掏出一粒碧色瑩瑩的藥丸,塞進九辰口中,然後緊張的盯著那張慘無血色的臉,把祖宗十八代都求了一遍,乞求奇迹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