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飛蛾赴火
青嵐是在雲棠遇害的第二日回到步兵營的。
聯想起雲霸伏誅,眾人隱約都明白過來,青嵐之死,只是鷹擊將軍為破案而設下的一個圈套。
由於青嵐是被鷹擊將軍親自護送歸營的,大家一改往日冷淡態度,皆熱絡的同青嵐套起近乎,光晚上邀請他去帳中喝酒的人,就來了好幾撥。
青嵐天生愛熱鬧,來者不拒,喝完這一營,就接著去下一營喝,一夜連喝十營,不僅沒醉倒,反而越發的精神抖擻。
巫子玉看得甚是眼紅,撇嘴道:「見過不識好歹的,就沒見過你這麼順著杆子往上爬的!」
青嵐在帳內把一雙斧頭舞得虎虎生威,抬起下巴,倍兒是驕傲的道:「那是兄弟們看得起來我,你懂屁!」
終於,帳內唯一的一盞油燈,被他一陣斧風滅掉。
九辰本是睜眼躺著,黑暗中,無語的閉上了眼睛。延山打著呼嚕翻了個身,繼續和周公說著他們聽不懂的夢話。
巫子玉撇了撇嘴:「真是有辱斯文。」正要摸到自己那塊床邊睡覺,他旁邊的延陵忽然坐了起來,喘著粗氣,啞著嗓音道:「誰滅了燈?!」
他聲音很虛弱,隱隱透著焦躁與不安。
青嵐連忙收起斧頭,重新點好燈,抓著腦袋道:「那個……不好意思啊,你別生氣,我這人一喝酒就容易收不住。」
他這才看清,延陵一張臉,竟然比紙還慘白幾分,嘴唇也透著異樣的青灰色。青嵐乍然一驚,脫口問:「你怎麼病得這麼厲害?」
油燈亮起來后,延陵眸底的不安消散了不少,只是額上,仍舊布滿細密的汗珠,稍稍一動,便要喘上很久。
他性情孤僻,說話又向來刻薄,這營帳里的人除了延山,基本無人敢主動招惹他。連自來熟的青嵐拿熱臉貼了幾次冷屁股后,都不再自討沒趣。
只有九辰清楚,延陵所中幻血掌,已近七日之期,他現在這光景,基本與等死無異。
這兩日,延陵皆是徹夜枯坐,直勾勾的盯著帳外,靜如死水的眼睛里,偶爾閃過一絲細碎光芒,也是尖利的。
雲棠死後,巫王雖下令徹查,但新兵營操練事宜一如往昔。看似風平浪靜的局面之後,人人都感覺到,一股暗流正悄悄涌動,只等合適的時機爆發。
有了暗血閣的介入,這一樁謎案也果然進展神速。擅於追蹤的龍首血衛,很快在出事的地點發現了端倪——被炸得滿地狼藉的紫衫龍木附近,除了濃重的火藥味兒,空氣里,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酒香氣。
這縷特殊酒香雖然極其難辨,卻逃不過血衛靈敏異常的鼻子。他們命人翻開四周山地,果然嗅到了更濃烈的酒味兒。
擅造軍火的雲棠,為何會因用量失控,而被自己埋得火藥炸死,一直是這樁案子最大的疑點。
有了這個發現,眾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有人在埋火藥的地方,又埋了遇火即爆的酒,才導致了意外的發生。
威虎軍各營盤之間都有山道相隔,這面山屬於新兵營操練地盤,其餘營盤的人無令不能擅入,酒的來源,自然是新兵營內。
有了這條線索,威虎大將軍列英當即下令排查整個新兵營,雲棠出事前,哪個營曾去後勤處大量領酒。而要把這麼多酒,避過重重盤查,運到山上,也並非易事。想到這一層,列英也命各個營口加緊複查那幾日進出的糧草車輛,有無異常。
除此之外,協助查案的龍首四衛,以雷霆之速將雲棠幾名親信都羈押了起來。理由是,兇手既然能提前把酒埋在火藥旁,一定是事先知道了雲棠的計劃,並且非常清楚火藥埋的位置。這幾名親信,無疑是嫌疑最大的人。
可惜,整整一日盤查下來,新兵營酒和糧車的進出都沒有發現絲毫問題。幾番審訊下來,雲棠的幾名親信也只是不停的喊冤。
入夜,列英正坐在帳中和各營主將商量下一步對策。帳外忽然飄入一個黑影,恭聲稟道:「閣主到了,請將軍上山一敘。」
列英自然識得,這是受王命潛伏在新兵營的暗血閣影子,乍聞「閣主」二字,他微微吃了一驚,忙肅然道:「請壯士前面帶路。」
其餘將官不明狀況,皆面面相覷。
更深露重,山上溫度極低。瀟瀟冷風中,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影,正站在出事的廢墟之上,眺望遠處。
他身後,四大血衛漂浮在半空中,手中血刃,如一雙雙搜尋獵物的眼睛,正張大瞳孔,俯視著四方土地。
暗血閣閣主的分量,列英心裡清楚的很,自是不敢怠慢。帶路的影子已經隱退到暗處,列英走上前,正猶豫如何開口,那人已緩緩轉身,兩手藏於袖中,微垂雙目,謙遜而有禮的道:「列將軍,勞駕。」
斗篷下,列英並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只能憑直覺勾勒出一個簡單輪廓。但從這清澈溫潤到極致的聲音里,他幾乎可以斷定,說話之人,必是一位翩然如玉的謙謙君子。
他周身散發的柔和安寧氣息,實在無法讓人和「暗血閣閣主」五字聯繫在一起。
列英晃神間,不由想到,究竟怎樣一副清秀雅緻的相貌,才能配得起這靜水流深般的嗓音與氣質。
而此刻,子彥只是微垂雙目,雲淡風輕的道:「前因後果,本閣已經知曉。埋酒之人,將軍不必查了。」
列英一怔,按下疑惑,謹慎問道:「閣主這是何意?」
子彥輕笑道:「因為,根本無人埋酒。」
這下子,列英徹底聽懵了。
「很簡單。」子彥指尖滑過袖中玉簫,不緊不慢道:「將軍只需找出一個人。他對山間林木極其了解,並且提前知道雲棠的計劃。」
夜色極深時,始終枯坐床頭的延陵忽然動了。他本在病中,只穿了件單衣,為了減小動靜,連鞋都沒穿,就悄無聲息的走出了營帳。
延陵離開后,躺在床上的九辰,驀然睜開了眼睛。
一念閃過,他迅速換上從府中帶來的夜行衣,悄悄跟了出去。
暗夜中,延陵彷彿一個長著翅膀的幽靈般,借著風勢,急速穿行。
中了幻雪掌,還能如此遊刃有餘的駕馭內力,九辰暗道,他果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重傷之下,如此動用內力,後果,亦不堪設想。
延陵最終停在了一處山谷前。
他迎風而立,背對著九辰,不屑的哼了聲:「我的事,與旁人無關。」
九辰沒理會他,抱臂掃了眼底下情形,只見谷內匠人穿梭,近百個火爐嵌在山壁中,爐火皆是純青。匠人們淬鐵鍊鋼,井然有序,刺耳的擊打聲和著機械齒輪運轉之聲,直震得人耳膜發疼。
這——應該就是雲棠苦心經營多年的兵器鑄造之地。
九辰瞅了延陵一眼,半是奚落半是認真的問:「你先坑了雲棠,如今又惦記上了他最寶貝的兵器庫,就不怕他化作厲鬼找你索命?」
延陵並不否認,只慘然一笑,目露刻薄:「我活鬼一個,怕什麼厲鬼。倒是你們,一個比一個急的跟過來,可是跟我一樣的居心?」
九辰皺眉,側眸望去,果見左側山坡上,隱約立著一個綽約人影,也是夜行衣裝扮,黑紗罩面,如墨青絲隨風飛舞,手中兩柄彎刀,在暗夜中閃著爍爍寒光。
「看你們這裝束,可比我居心不良多了。」
延陵嗤笑一聲,身形一晃,已經一陣風似的朝谷中飛掠而去。
幽蘭水眸微動,正要追過去,九辰已縱身一躍,點足間,堪堪擋住她去路。
「這裡是巫國兵器庫,你沒資格進去。」
暗夜中,他一雙眼睛滲著寒光,如兩道冰刀般,戳進對面少女的眸子深處。
「沒有哪個將軍,不迷戀兵器。」幽蘭仰起頭,毫不避諱的道。
九辰的心一點點冷下去,側眸,勾起嘴角道:「你果然是為了破雲弩而來。」
「你既然對破雲弩如此感興趣,當日在南市鐵鋪,為何甘心把那半張草圖拱手相讓?」
幽蘭避開他一雙逼人黑眸,背著手,輕語道:「我壓了一注,賭你能畫出另外半張。」
見九辰瞬間黑了臉,幽蘭忽然眨眼,道:「你晚些時候再生氣。這谷里藏的破雲弩,都是半成品,我瞧兩眼損害不了巫國什麼利益。倒是這位延氏少主,如果他遭遇了不測,那對你才是大損失呢。」
九辰默了默,果然冷著臉走開,朝延陵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幽蘭露出一抹慧黠笑意,便也收起思緒,閃身向谷中掠去。
山石後面,慢慢閃出一個白袍少年,此刻,正雙目冷沉、面似寒冰似的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
九辰是在谷中一個存放兵器的石屋裡找到延陵的。
看守石屋的兩名士兵已經不省人事,延陵背對著石門,赤腳站在地上,正舉著根火折,仔細打量石屋裡一輛輛積滿灰塵的巨大連弩車。
九辰見這弩車足有一人高,以車為架,車上連著一面床弩,長十尺有餘,以彈簧絞盤引弦。弩上機匣,可裝十多支□□,□□尾部,則連著彈簧絞盤。
「據說,真正破雲弩,一弩可放二十五矢,所用箭矢,最細也有碗口粗,最厲害的機匣,甚至能把一顆榆木樹榦直接裝進去。」
九辰托起下巴,有些狐疑不定道:「這並不是破雲弩,你為何執意毀掉它?」
延陵的嘴角、眼睛、鼻孔,開始慢慢的流出細細的血絲。
他伸出手,一點點撫摸著眼前的弩車,無限諷刺的笑道:「五年前,他們為了得到那張破雲弩草圖,屠戮我延氏滿門。為了保住那張圖,父親不惜以命相搏,最終,也只搶回來半張。我們四處逃亡,為了永絕後患,父親在臨死前燒掉了那半張圖,並囑咐我,一定要找回另外半張圖,徹底毀掉。我聽說,威虎軍中已有人造出破雲弩,為了一探究竟,才來到這裡。卻沒想到,我的仇人,也在這裡。」
九辰隱隱意識到什麼,嗓子忽然有些發乾。
「當年,我全族死於血刃之下。而我,就要和父親一樣,死於幻血掌下。」
延陵慘然一笑:「你猜的不錯,害死雲棠的人是我,現在要毀掉弩車的人,也是我。我延氏一族的心血,決不能落在這樣的小人和昏君手裡。」
說完,他用盡全身力氣,猛一揮手,把火折拋向了弩車。
蒙塵已舊的弩車,乍然感受到火的氣息,開始熱烈的回應,很快,就被裹卷在熊熊烈火之中。
延陵踉蹌轉身,慘白的臉上,是死灰般的平靜。
他忽然開懷的大笑起來,笑得是那麼真切、自然、舒暢。
九辰沒想到他如此決絕,無端有些惱怒道:「你即使毀了弩車,只要他們有圖,照樣可以再造出來。你縱使能燒毀一輛,日後,難道能燒掉百輛千輛萬輛嗎?!這麼做,只會引火燒身而已!」
延陵笑得更加厲害,他露出一抹詭譎笑意,道:「你知道嗎?那日,雲棠威脅我交出草圖時,我才知道,那半張草圖,只在他手裡待了三個月,便被別人搶走了。他和那個昏君手裡,連半張草圖都沒有。只有雲棠死了,那昏君就不可能再造出破雲弩了。」
說到最後,他竟是笑得流出淚來。
九辰聞言一震。
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手裡的那半張破雲弩草圖,很可能就是這世上僅存的破雲弩草圖了。
那麼,當年從雲棠手裡搶走草圖的人,又是誰?如此重要的東西,怎麼會兜兜轉轉,落到南市的鐵鋪里。
大火很快驚動了正在谷內鑄造兵器的匠人,九辰猛地收回思緒,混亂間,他清晰的感受到,四股內力,正以超出他想象的速度,朝這裡靠近。
延陵對這滿耳喧囂,只譏誚一笑,彷彿一個殉道者一般,轉身就朝火海中走去。
九辰大驚,點足掠起,直接從半空攥住他的手臂。
延陵卻並不回頭,第一次,用平靜的語調道:「左右不過一死,何必攔我?」
「替我……照顧好延山。」
說罷,他緩緩運起內力,任嘴角血流如注,向著火海而去。彷彿,只有那個世界,才能讓他得到浴火重生。
眼見著延陵一隻腳就要踏入火海,九辰無計可施,只能運起更多的內力拉住他。
幾乎同時,四道血影,鬼魅般飄進石屋,四散排開,漂浮在半空。
烈烈火焰,投射在他們手中的血刃之上,流轉翻旋,妖冶無雙。
龍首四大血衛?!
九辰大吃一驚,電光火石之間,再顧不得什麼,直接飛起一腳踢向延陵腦門,趁他栽倒的瞬間,把他從火海里撈出來。
四大血衛卻並不急著動手,無數密密麻麻的血絲,卻從他們掌間散發出來,在半空結成一張血網,恰困住石屋裡的兩個少年。
九辰知道,這些血絲里含有劇毒,沾上一點,就會內力全失。這些血絲看似起一碰就斷,其實比最上等的冰絲還要柔韌。
以前,巫王曾用這個方法來審訊犯人。他起初不屑一顧,直到一個不懂武功的內侍,因為不小心觸碰到一縷血絲,當場暴斃后,他才真正的對這種東西產生了恐懼。
血絲越來越多,血網越來越密,九辰心一橫,看準血絲最密的地方,撿起腳邊一根燃燒的木條,就扔了過去。
血網果然被燒斷一片,出現了缺口。九辰大喜,又連踢了幾根燒得正旺的木條過去。奇怪的是,這次的血網雖然破了更大的口,但很快就被源源湧來的血絲重新結好。可第一次被他打破的那個地方,依舊是個缺口。
九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腳,然後又看了看纏著黑色布條、正在滲血的右手,忽然有些明白過來——這血網,難道怕血。
想到這裡,他立刻解開手上的布條,用右手悄悄碰了碰腳邊不遠處一片血網,血絲果然消失了。
密不透風的血網,很快被他用抹出一個大洞,浮在半空的龍首血衛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九辰已經帶著延陵從血網下逃了出去。
四大血衛立刻拾起血刃,纏殺過去。
幽蘭從暗處閃出,扔給九辰一柄彎刀,急問:「對付他們,用什麼招數?」
九辰捉住刀柄,背靠著幽蘭,黑眸異常灼亮:「他們每一個招式都是血絲結成的劍陣,要打敗他們,必須破了他們的血陣!」
說罷,兩人同時出刀,捲入血舞之中。
由於他們均是夜行衣裝扮,四大血衛只能依稀從身量辨別出對手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心中不免多了絲不屑和輕蔑。
直到十招之後,刀光血光絞在一起,血刃依舊沒能壓制住那兩柄彎刀時,面具下,四名龍首血衛的神色才漸漸凝重起來。
十招還解決不了的對手,就真的是對手了。
九辰和幽蘭卻不想戀戰,龍首四衛心思動搖的一瞬間,他們看準機會,破陣而出,架起延陵就朝石屋外飛掠而去。
夜冷,月寒。
原本匠人穿梭的谷內,已經空無一人,唯獨谷中央,站著一個身披斗篷的人影。
後面,血衛們已經浮在夜空中,重新結陣。
九辰和幽蘭都明白,如果他們合力攻一側,勝算雖大,延陵必會落到一方手中。
唯一的辦法就是——
「我打前,你打后!」
「我打前,你打后!」
異口同聲的說完,兩人立刻看了對方一眼,同時露出怪異的表情。
龍首血衛雖然難對付,但畢竟熟悉招數,可前方的神秘人,竟讓他們感受不到任何氣息,才是最危險的。
沉默片刻,九辰又重複了一遍:「我打前,你打后!」
待幽蘭反應過來時,他已攜刀刺向前方那道披著斗篷的人影。
幽蘭放下延陵,出刀轉身間,只來得及清,那始終靜若處子的神秘人,袖中猛然飛起道道衝天劍氣,將他五步之內的東西,都吸卷了進去。
劍氣流轉中,九辰感覺整個身體都要被撕碎,手中彎刀也一節節碎掉,他拼起全部內力,將手中僅留的刀柄飛速震出,刺向前方那個人的心臟。
那個人始終一動不動,彷彿不知道危險的降臨,卻在殘留的刀刃劃破斗篷一角時,袍袖一揮,輕鬆震碎整個刀柄。
九辰只覺心口一涼,低頭,那人袖中隱藏的一截玉簫,不知何時已刺入自己的胸口。
側眸間,斗篷下的人,也終於看到了那一雙亮似星辰的眼睛。
漫天劍氣毫無預兆的消散掉,靜夜中,兩道人影相對而立,一個搖搖欲墜,一個袖藏殺器。
下一瞬,那人靜如雕像的身影,幾不可見的晃動了一下,觸電般把玉簫收回袖中。
沉悶的山谷中,猛地平地炸起一個個□□,待煙霧消散,谷中,除了昏迷不醒的延陵,早沒了其餘兩人的蹤跡。
列英帶人急急趕來,見狀,忙命人先把延陵看押起來,滿是遺憾道:「可惜讓那兩人逃了!」
為首的血衛哼道:「無妨。他們之中,有一人被閣主的玉簫所傷。只要大將軍下令搜營,自然能找出他們。」
列英點頭稱是,他正想請教子彥,今夜之事,如何向王使和巫王交代,卻發現,這位閣主大人只是對著夜空出神,絲毫沒有善後該有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