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以血為誓
巫后聽了這話,冰眸之中,立刻竄起一團火。
她渾身顫抖的盯著那個香囊,恨不得疾步衝過去,將它撕得粉碎。
她日日不敢懈怠、極力維持的一國王后尊嚴,連巫王都無法輕易撼動的尊嚴,沒想到,竟會被自己的一雙兒女,碾壓的支離破碎。
巫王果然將目光投向她,悠悠問:「南嘉,此事,你怎麼看?」
巫后深吸了一口氣,轉首,聲音鎮定輕寧的喚道:「茵茵,過來母后這裡。」
含山小公主立刻嚇得往九辰懷裡縮了縮。
巫后神態自若,平靜道:「既如此,以後,母后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含山小公主身體一顫,片刻后,終是一點點把手鬆開,垂首絞著裙角,慢慢挪到巫後跟前,帶著哭腔喚了聲:「母后。」
巫后俯身,看著受驚的女兒,目中浮出柔軟之色:「茵茵,告訴母后,這件事,是不是一個誤會?」
巫茵茵抽動著雙肩,把頭埋得更深。
巫后伸手把她攬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肩頭,柔聲哄道:「別怕,告訴母后,這是不是真的?」
含山小公主抽泣了兩聲,猛地抬起臉,攀住巫后的衣裙,祈求道:「母后,求您成全我和阿祜吧!」
正輕輕安撫巫茵茵的那雙手剎時僵住,血色緩緩從指尖褪去。
巫后別過頭,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兩行淚,無聲滑落。
一直冷眼旁觀的巫王終於露出譏諷之色:「王后倒真是替孤教出來一雙好兒女!」
袖中,巫后指甲深深刺入肉里,直到刺出粘稠溫熱的液體。
然後,她從容拭掉淚痕,容色端靜的伏跪於地,道:「懇請王上下旨,將此事交給臣妾全權處理。」
巫王哼了聲,擠出一絲冷笑:「孤如何再信你!」
巫后雪容昭昭,開口,是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只要王上答應不插手,明日日落前,臣妾會讓此事永遠沉入地下。」
「若是王后做不到呢?」
「那——臣妾便用自己的血洗凈含山帶給巫國的恥辱!」
巫王眸底尚有疑慮,不過一瞬,他唇角已勾起一抹涼薄的笑:「孤答應,不插手。」
「謝王上恩典!王上既信臣妾,臣妾絕不相負!」
巫后以額觸底,恭敬一拜。
禮罷,她從容起身,款款朝殿門而立,揚聲問:「侍衛何在?」
兩名內廷帶刀侍衛迅速入殿,高聲應道:「屬下在!」
巫后鳳目如炬、容色凜然,冷冷道:「立刻撤去昭陽宮守衛,將公主送到章台宮歇息。」
「諾!」
見那兩名侍衛逐漸逼近,要強拉自己起身,巫茵茵一骨碌爬起來,迅速躲到九辰身後,瑟瑟道:「兒臣不想去章台宮。」
巫后厲聲喝道:「帶公主回昭陽宮!」
兩名侍衛道了聲「得罪」,便一個箭步衝過去,欲捉住巫茵茵的手臂,拖她出來。
驚恐之下,巫茵茵急聲呼道:「王兄救救我!」
電光火石間,一支暗箭,倏然刺出,堪堪格住那兩名侍衛伸出的鐵臂。
二人一驚,只見那少年正黑眸冷冽的盯著他們,宛如暗夜裡要殺人的野狼。
他們立刻呼吸一窒,不敢再前進一步。
僵持間,巫后卻揚袖走了過來,徒手握住那支暗箭,道:「帶公主走。」
九辰不由握拳,攥緊了箭尾。
巫后感受到這股力道,挑眉冷笑:「怎麼,世子要弒母么?」
九辰一震,雙頰泛白,緩緩鬆開了手。
兩名侍衛再無顧忌,立刻大步上前控制住了還欲再躲的含山公主。
巫茵茵奮力掙扎,哭得梨花帶雨,急的不停的看九辰。
巫后舉起那隻暗箭,忽然轉首,目光犀利的盯著站在她背後的虛弱少年,道:「跪下!」
九辰盯著地面,默了片刻,依言跪落。
巫后復道:「把出箭的那隻手伸出來。」
九辰暗暗盤算著後果,猶豫片刻,沒有動。
巫后勃然大怒,喝道:「手伸出來!」
默立在旁的晏嬰,甚是擔憂的望著不遠處的少年。而巫王,則好整以暇的坐在一旁飲茶,彷彿此間之事,與他並無半分干係。
「好!世子長大了,主意也大了,連我這個母后都管教不了你了!日後,世子也不必認我這母后了。」巫后刻薄諷刺,自嘲般笑了。
這話實在太重,九辰黑亮的眸間終於起了一絲波瀾,僵持了一會兒,他慢慢伸出了右手。
巫后冷笑,「唰」得抽出侍衛腰間寶刀,一點反應的時間都不給眾人,揚起刀背,便照著刀下那隻手用力砸了下去。
毫無防備間,九辰的手被砸到地上,掌間,立刻腫起一道深紅色的血楞子,紫色砂點散布其間,彷彿一碰就要流出血來。
晏嬰扭過頭,不忍再看。九辰疼得鑽心,下意識想要縮回手,剛彎了彎指頭,巫后立刻落下更狠的一記。
兩道半寸高的腫痕橫貫手掌,呈黑紫之色,觸目驚心,腫痕上那薄薄一層皮膚幾乎是透明的。九辰痛極,欲要抽出壓在刀背下的手,巫后故意將刀背往下一剌,那兩道口子立刻破了皮,流出黑紫色的淤血和一些淡黃色的膿水。他不敢再亂動,只能拿左手扶地,抵消痛楚。不出十下,九辰整個右手已然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粉嫩的新肉。
巫后卻並不打算放過他,撿著傷口最重的地方,毫不猶豫的狠狠落刀。
九辰身體猛然綳直,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滾滾落下,全靠咬緊下唇,才死死堵住了破喉而出的慘呼。
又一刀落進掌心嫩肉里。
噬心之痛,幾乎能將整個人都撕碎,九辰拿左手死死纂住右手手臂,口齒間慢慢瀰漫出血腥氣,已然呼吸粗重、面無人色。他低頭一看,才發現小指指節有一處露出了白骨。
巫后彷彿沒看見一般,舉起沾了血色的刀背,又要砸下去。
她,真的要廢了自己的手么……
恐懼感越積越強,九辰忽然用儘力氣喚了聲:「父王!」
巫王摸著茶碗的手一頓,轉目,將視線落在那已經狼狽不堪的少年身上。
九辰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目光灼亮兼冷汗淋漓的道:「三日後,兒臣就要去威虎軍報道。若這隻手廢了,如何保護自己和子玉王兄?」
巫王掃了眼九辰血肉模糊、尚在滴血的右手,墨眸間,多了幾分難測之意。
他沒料到,風南嘉為了向他表明決心,竟真的肯對九辰下如此毒手。思及此處,他又將幽深目光轉到了巫後身上。
又意味不明的想了片刻,巫王果然擱下了茶盞,淡淡道了句:「王后,留他這隻手,孤還有用。」
巫后一怔之後,恭敬的欠身為禮,道:「王上說過,不插手。」
巫王輕飄飄睨了自己的王后一眼,才恍然大悟般慨嘆:「是孤糊塗了。不過,一國世子,總不能是個廢物,王后該手下留情。」
「臣妾遵命。」
面不改色的說罷,巫后便決然扔了那把刀,橫眉指著扶地喘息的少年,道:「罰抄《孝經》五十遍,明日日落前,我要看到。」
九辰眼睛明亮的盯著刀上血沫,恭敬回道:「是。」
巫後置若罔聞,只淡漠的揚袖吩咐:「送公主去章台宮。」
言罷,她亦輕施一禮,道:「臣妾告退。」
待巫後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巫王才不急不緩的敲擊著茶杯邊緣,問:「你說,她究竟是假戲真做,唱了出苦肉計給孤,還是另有所圖?「」
這話,顯然是問侍立在旁的晏嬰。、
晏嬰謹慎答道:「老奴看王后的臉色,倒是真被殿下給氣著了。」
巫王不置一語,目光愈加幽深,現在對這說法不屑一顧。
晏嬰不敢再多嘴,忙走到殿中央,將九辰扶了起來。
九辰咬著牙,費力抬起右手,額上,又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察覺到一道高大的影子,正漸漸逼近,將他籠在陰影之下,九辰仰起頭,果見巫王正負手立在他跟前,居高臨下的問:「孤保住了你一隻手,世子就沒想過,要如何報答自己的父王么?」
說時,他眉間眼梢,掛滿冰冷淡漠。
九辰仰著頭,倔強的同巫王對視了一會兒,才挑起嘴角,道:「只要父王能擋住母后,日後,威虎軍中,兒臣會替父王看住東方祜的命。」
巫王眸底意外之色一閃而逝,竟也緩緩勾起了唇角。
果然,是個聰慧至極的……
父子兩人相視一笑,達成了屬於他們之間的協議。
昭陽殿外的守衛已經悉數撤去,九辰裹緊披風,掩蓋住一身傷痕和滴血不止的右手,一步一踉蹌的朝文德門方向走。為了避開宮人,他特地選了偏僻的采綠湖小道。
時值暮秋,花木多半凋零。
一株楓樹下,恰有一襲白衣,翩然而立,正眸平如水的看著他。
九辰沒想到會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下,又毫不費吹灰之力的遇到子彥。
他們之間尚隔著三丈之遠,這個距離,子彥還看不到他的狼狽。
之前那段時間,他日日纏著子彥不放,每到此時,子彥早已恭敬疏離的對他行過大禮,然後逃得遠遠的,總不肯耐心聽他講話。可今日,子彥似乎並沒有逃走的打算。
九辰默默立了片刻,然後嘴角微挑,沖子彥釋然的笑了笑,便轉身去找別的路,以示自己並無打擾之意。
誰知,他剛走五步,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溫潤聲音:「殿下留步。」
九辰黑冷的眸間,閃過一絲詫異。
他發怔的時候,子彥已經疾步走了過來,問:「聽說,殿下要入威虎軍?」
九辰轉頭,眼睛已恢復了往日的明亮:「對啊,以後,我不會總煩你了。」
子彥卻緊盯著九辰咬破結痂的下唇和滿面慘然,皺眉道:「你受傷了?」
九辰不以為意的置之一笑,道:「擦破了點皮而已。日後,你若想念我了,記得給我寫信,嗯,每月不能少於三封。」
子彥不答,突然抓住身旁少年的披風,道:「讓我看看你的傷。」
九辰迅速避開,一邊往後走,一邊道:「這兩日,你閑的時候,要是能出宮找我就好了。我在院子里埋了新的箭陣,捉麻雀最好用了,還有我養的那些馬兒,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你要是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南市的鐵鋪訂做趁手的兵器。身為兄長,你都沒送過我一件像樣的禮物。」
於是,子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越走越遠,無計可施。
然後,他低下頭,看著草木上遺留的點點血跡,一顆心,如裹冰火。
一刻后,垂文殿內,巫王靠在躺椅上,聽晏嬰喜逐顏開的回稟:「王上,今早,子彥公子帶著暗血閣又拔掉了修羅兩處重要據點。」
巫王微微眯著眼睛,問:「他人呢?」
晏嬰又是樂呵呵道:「就在殿外候著呢。」
「讓他進——」話到一半,巫王忽然改口道:「讓他回去歇著吧。」
晏嬰應下,正要去傳話,巫王又叫住他,吩咐:「讓司膳房給芷蕪苑加兩道菜,一道清蒸茄子,一道蓮子羹,蓮子羹不要加蜜。」
晏嬰大是吃驚,抬頭一看,巫王正出神的盯著窗外某處,向來冰冷犀利的眉間,是難得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