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措不及手
幽蘭因腹間刀傷的緣故,速度慢了許多,日暮時,才進入浮屠嶺。
事先約定的地方,已無九辰的蹤影。那隻蘭塤,卻被遺落在了地上。
幽蘭心一沉,失力得靠著石壁坐下,一瞬間,只覺心如死灰。生平第一次,她想卸下所有的防衛和堅強,在這不知名的山坳間,放聲大哭。
夜漸深,月初上,風微涼。她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抱膝坐著,直到空氣中,忽然傳出纏鬥擊刃之聲。
幽蘭打了個激靈,驀然抬起頭,確定沒聽錯,立刻提刀去尋聲音傳出的方向。
月光如銀瀉下,將天地染成蒼白之色。
林木深處,一個黑衣少年,手持血刃,孑然而立。他的四周,橫七豎八倒著十餘道屍體。一片鳥羽自林梢飄搖墜落,他箭袖微動,旋出手中血匕。
側眸間,九辰看到了不遠處的幽蘭,悄悄豎指。
幽蘭會意,縱身躍上前方樹梢,刀出如電,一道黑影從濃密的枝葉里重重墜落。
九辰迅速計算著地上的屍體數目,一共十五人……還是,少了一人!
他臉色驟變,立刻點足向林木更深處追去。幽蘭勾足掠下,仔細查看這些殺手的衣著裝扮,均是血紋黑衣,臉覆鬼面,腰間還攜著精緻的銅鉤。這銅鉤隱隱覺得眼熟,幽蘭沉思片刻,終於憶起,當日,襲擊伯樂馬場的那群黑衣人腰間,也有同樣的銅鉤。
待攜刀追上九辰,她立刻問:「這些殺手是什麼來路?」
九辰道:「他們不是普通殺手,是暗血閣的影子。」
幽蘭大為吃驚:「九州內,僅次於「修羅」的暗殺組織。難道,他們背後的人,也覬覦神女枝?」
「不。暗血閣,是我父王為世子時,一手創立。」
幽蘭終於明白,逃走一人,九辰為何會如此緊張,以至於不遺餘力的追擊。
九辰忽然停了下來,輕道:「如果被父王發現,我們私下有聯繫,並利用神女枝去救母后,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也許,還會害了母后。」
幽蘭點頭:「所以,我們必須找到逃走的那個影子,將他滅口。」
「他被我暗箭所傷,應該跑不遠,我們跟著血腥味兒找。」
兩人再次提起內力,在荒蕪不見邊際的黑山野林間穿梭遊走。
此時,卻有另外兩人,出現在了方才的樹林中。
瀧歌檢查完所有屍首,冷冷判斷:「是暗血閣的影子。」
坐在輪椅上的黑袍老者沙啞的聲音里充斥著不滿:「巫啟這小子,竟把尾巴伸到這裡來了。」
「先用馭獸之術,引群鳥困之,封其雙目,閉其五識,再以冷匕割喉、暗箭穿心。」瀧歌總結道:「殺他們的人很高明。」
「那小子,倒是有幾分膽魄,連他老子的人都敢殺!」黑袍老者渾厚的笑聲傳林而過,宛如鼙鼓,震懾著林間每一個生靈:「看來,我要送給巫啟一份大禮,讓他也嘗嘗這世間骨肉相殘的滋味。」
山間溫度低,濕氣又重,到了後半夜,就開始瀰漫起層層薄霧,樹叢之間,也落滿露水。
九辰一路嗆咳不止,幽蘭則因失血過多,漸漸體力不支。
等行到下一個山道時,幽蘭終於再無力氣。她扶著石壁坐下,略帶歉意的道:「我素來怕冷,不能再陪你了。」
九辰察覺到異樣,折返到她跟前,愕然盯著腳下大片血跡,道:「你受傷了?」
幽蘭仰首,置之一笑:「一點小傷,不礙事。」
九辰用力拿開她刻意擋在腹間的手,隔著衣料,隱約可辨出一道可怖的刀口。
他一時怔住,心中百味雜陳:「你傷成這樣,為何還要回來?」
幽蘭看著他,認真道:「我既允諾過,豈可食言?」
九辰垂眸,避開她堅執的目光。片刻后,他輕輕道了聲「得罪」,便撕下她一片白色裡衣,沉默的替她包紮好傷口,然後不由分說,將她負在背上,繼續往前走。
幽蘭早無力氣反抗,只能冷靜替他分析:「堂堂黑雲騎統帥,應該懂得權衡利弊。帶上我這個負累,你恐怕是追不到影子的。」
九辰加速穿行,不說話。
幽蘭輕嘆:「你若是舍不下道義,大可以幹完正事,再回來找我。」
九辰終於開口:「今夜霧氣重,沒有星星,我早就迷路了。一旦離開,我是找不回來的。」頓了頓,他又極是認真道:「山裡野獸,全在夜裡出沒,你若被老虎吞了怎麼辦。」
幽蘭被這話逗得笑了起來,等笑累了,便伏在他肩上,毫無知覺的睡了過去。
次日,十五個影子的屍首被神不知鬼不覺的懸挂在巫王宮文德門前。每個影子的面上,都糊了張白紙,上書血紅大字,連在一起,讀作:「浮屠嶺上,非屬巫姓,擅入者,死無葬身。」
滄冥百姓將整條朱雀大道都圍得水泄不通,擠在宮門前指指點點,任戍衛營如何驅逐,都不肯散去。
彼時,隱梅當眾伏罪,巫后數日來第一次踏出章台宮,巫王剛剛在早朝上宣布赦免公子子彥禁期。
巫王帶領文武百官親自到文德門查看情況。因這場面實在太過血腥慘烈,許多官員也尚不明白暗血閣與巫國王室間更深更隱秘的聯繫,只敢躲在人群中遠遠觀望。
季禮、南央等重臣跟著巫王近前驗看屍體,待看清那獨特又熟悉的傷人手法時,季禮足下一軟,險些磕倒在地。生平第一次,他懊悔自己的決定,將九辰從劍北帶回滄冥。
南央及時扶了他一把,皺眉,低聲問:「東陽侯面對千軍萬馬,尚可巋然不動,怎會害怕這些?」
巫王檢視完畢,只吩咐將這些屍首全部燒掉,便面如冰霜的拂袖回宮。
一刻之後,內廷總管晏嬰因擅離職守、知情不報,被巫王下令當眾杖責五十。按內廷規矩,內侍當眾受杖,必須去衣,以示羞辱。即使身為內廷總管,也不能例外。
幾乎同時,最後一名受傷的影子潛逃回宮,第一次違背規矩,於白日進入西苑,跪于思戾殿前詳細稟述了昨夜情況。
出乎影子的意料,思戾殿內,許久沒有傳出那個溫潤勝玉的聲音。
他斗膽,惑然抬頭,正撞上殿門被緩緩打開。裡面,走出一個少年,白衣翩翩,眉目如畫,手中摸著一根洞簫。
「既然該死,為何要逃回來?」
影子發愣的一瞬間,那管洞簫,已從他喉間穿過。
少年俯身取出青玉簫,拂袖灑出幾滴液體,那影子立刻化作了一灘黑水,滲入草木之中,再無痕迹。
默立片刻,他轉身回殿,沒有絲毫留戀的將滿苑晴光隔絕在外。
旭日躍山而出時,九辰便知,已無希望再追到那名影子。事已至此,他索性將幽蘭放下,去附近取了些水,餵給她喝。
幽蘭半昏半醒間,仰首望著樹葉間跳躍的點點金色,滿是期待道:「能不能帶我去山頂看看日出?」
九辰一愣,冷靜道:「你傷勢很重,必須儘快就醫。我們應該下山。」
幽蘭卻緩緩舒展雙臂,閉目嗅著山間清新氣息:「以後,我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來這裡了。我不想留下遺憾。」
九辰不再反駁,沉默的背起她,靠著一雙匕首,緩緩攀上最近的頂峰。
紅日噴薄而出,如烈烈燃燒的火焰般席捲天地,彷彿無數紅衣仙子,在雲間曼舞。
斷崖邊上,九辰和幽蘭一站一坐,將背影融化在無邊金色之中。
正午時分,風使、戍衛營及東陽侯三撥勢力從不同方向同時進入了浮屠嶺,搜尋九辰和幽蘭的蹤跡。
風止雲和明染帶人最先在半山腰發現了兩人。眼見著自家阿姐被一個陌生少年背在肩上,風止雲大怒,幾個縱身撲過去,便要將幽蘭奪下來。
九辰閃身避開,掠出丈遠,冷冷警告:「她身上有傷,你輕點。」
風止雲愈加氣憤,拿劍指著九辰,惡狠狠道:「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碰我阿姐!」
「阿雲,不得無禮!」幽蘭咳了數聲,抬目,虛弱中不失嚴厲:「把劍收起來。」
明染這才緩緩走上前,向著九辰,皮笑肉不笑的輕施一禮:「明染見過世子殿下。」
九辰放下幽蘭,扶著她,一步步走過去,道:「請儘快帶她就醫。」
明染這才看清,幽蘭腹間被簡單包紮的傷口,已浸透血跡。他又驚又怒,咬牙問:「公主,是誰幹的?」
幽蘭無謂一笑:「就算我說出來,大夫也不敢得罪他,何必多此一問?」
那邊,風止雲卻已經怒氣騰騰的挾劍刺向九辰後背,口中大罵:「混蛋!你竟敢傷我阿姐!」
九辰微微側身,連頭都懶得回,袖中刺出兩隻暗箭,夾住劍刃,一壓一轉,風止雲手中的劍立刻被震出好遠。
風止雲羞憤交加的從樹榦中拔出劍,還想再戰,九辰卻早已揚長而去。
風國小世子受此打擊,自然極不甘心,大手一揮,便要帶著手下人繼續去追。
正此時,兩隻冷箭,堪堪擦著他雙腳腳尖,盯入地下。風止雲驚恐兼憤然的抬頭去找放暗箭的混蛋,對面山道上,一個帶著抹額的白袍少年正斜睨著他,抬著下巴道:「再敢找阿辰麻煩,小心爺爺揍你!」
說罷,那少年又特意朝幽蘭揮了揮手臂,劍眉之間,意色飛揚:「九幽,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幽蘭公主。念你贈馬的份兒上,日後,戰場相見,我讓你三招!」
因季小將軍這番喊話,九辰成功和他在山道口碰了面。九辰用最後的力氣跟好兄弟打了聲招呼,便一頭栽倒了下去。
按照季禮吩咐,季劍特意避開耳目,從側門把九辰帶進了府。顯然,季禮也沒料到,九辰會是如此狼狽模樣。東陽侯立刻命管家請了滄冥城最好的大夫,過來替九辰看病。
年過花甲的老大夫查看完九辰傷勢,眼珠子瞪的滾圓:「箭傷引得半個肺部都被感染了,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季禮一顆心狠狠一沉,季劍已揪住那大夫衣領,怒道:「你胡說什麼?!」
混亂間,九辰被吵醒,道:「侯爺,之前,已有大夫替我開過方子。讓這位大夫按方子抓藥,不會錯的。」
季禮這才鬆了口氣,忙令那大夫記下九辰口述的方子。
入夜,九辰傷勢好轉許多。季禮瞞著所有人,悄悄將聶辛叫到書房,命他立刻準備馬車,護送九辰離開滄冥。
聶辛大吃一驚,滿是不解。
季禮嘆道:「我只怕,再晚一步,我就護不住他了。」
柔福長公主立在書房外,默默駐足片刻,復悄無聲息的離開。
亥時,聶辛潛入蘭苑,準備帶九辰離開。季禮站在苑外,望著閣內的燭火,滿是感慨。這一別,不知何年才能再見,畢竟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孩子,他們之間,不僅是將軍和士兵的關係,更有割捨不斷的親情。
然而,就在此刻,東陽侯府的府門忽然大開,內侍尖細的嗓子穿透著侯府的每一個角落:「王上駕到!」
王駕親臨,自東陽侯府開府以來,還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季禮亦是一驚,他壓下諸般困惑,先整理了一下衣袍,便匆匆趕往正廳面見巫王。
彼時,巫王正在喝柔福長公主新砌的露茶,連向來不出佛堂的彭氏,都在季宣和季劍的攙扶下,親自拜見巫王。
見季禮進來,巫王戲謔笑道:「在自己府中,愷之為何滿面急色?」
季禮鎮定自若的行完大禮,道:「王上突然駕臨,臣不勝惶恐,一時倒著慌了。」
巫王朗然而笑,忙命他起身入座,敲著茶盞道:「孤今日的目的,愷之應該清楚。」
季禮乾脆裝糊塗,恭敬稟道:「臣今天,也派人去了浮屠嶺,可惜,沒有找到人。」
「是么?」巫王淡淡一笑,放下茶盞,然後輕輕擊掌。
兩名戍衛營將士,連踢帶斥的將一個人捆了進來,推到季禮面前,正是聶辛。
一名將士稟道:「方才,此人鬼鬼祟祟藏在後門,試圖駕著馬車逃跑。」
季禮只覺背脊發寒,情知再也瞞不下去。年邁的東陽侯,對著巫王,雙膝重重一跪:「都是臣管教無方,才令他屢屢闖下大禍。他年紀尚小,求王上看在臣的份兒上,饒他一命。臣願承擔一切責任。」
廳中諸人,都陷入沉默。季劍按捺不住,想要開口,卻被季宣死死攔住。
巫王雙目幽沉得發寒,面上卻依舊是和煦的笑意:「愷之言重了,若論起管教,也當是孤的責任,與卿何干?」
說罷,他也不看季禮,便淡淡吩咐:「辰兒,進來。」
九辰垂眸走到正廳中央,撩袍在季禮旁邊跪落。方才,季禮的一番話,令他震顫。
巫王維持著溫和顏色,道:「告訴東陽侯,你該做什麼?」
九辰嘴角緊抿,許久,都不發一言。
季禮側首,悄悄給他遞眼色,催促他回話。
九辰依舊抿嘴,雙掌,不知何時已經捏成了拳頭。
巫王冷眼盯著地上的少年,側臉發寒:「你是非要逼孤當眾動家法,還是要拉整個東陽侯府陪葬?」
九辰身體一顫。
季禮疑是聽錯,尚不及細思巫王話中深意。他身側的少年終於緩緩開口,字字擲地有聲:「兒臣,應該跟父王回宮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