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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針曰青梅

  從破虜營出來后,巫王由列英陪著去巡視其餘營地。


  通過考核的將士皆扔了弓箭,聚成一團,直接在校場中架起鐵鍋,毫不忌憚的啖肉喝酒,哄鬧疊疊,以示慶祝。


  九辰掠上石壁,找到正席地休息的東方祜,將一個布包遞到他面前:「茵茵讓我轉交給你的。」


  東方祜灰暗的眼睛陡然迸出一絲亮光,他仔細掃乾淨身上的塵污,才如捧珍寶般將那個布包緊緊貼在懷裡,青腫的面上,也慢慢彌散出寧靜的微笑。


  九辰抱臂笑道:「今日這一招,你用的極妙。」


  東方祜撩衣而起,深深一拜,聲音黯啞輕沉,溢滿感激:「斷絕後路,死地後生,祜多謝殿下成全。」


  九辰閃身避開,迅速扶起他,輕道:「這是你的本事,不必謝我。況且,這也算不得絕路。我只是想順便告訴你,兩日後的國宴之上,父王便要宣布巫楚聯姻。」


  東方祜雪容煞無血色,左手指節,下意識捏緊了那襲染血的青袍。


  九辰將他的反應一分分看在眼中,忽然道:「你聞到味兒了嗎?」


  東方祜也感覺到了鼻尖縈繞不去的濃郁香味兒,緩緩點頭:「是肉香。」


  九辰閉目嗅著,繼續問:「味道如何?」


  東方祜不得不承認,此間肉香的確比他吃過的都要濃烈誘人,縱使心情低落至極,他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民間有言:神仙站不穩,佛爺也跳牆。」他徐徐道出此刻真實感受。


  九辰饒有興緻的盯著他,笑吟吟道:「勝利者,將獵物分而食之,是破虜營的規矩。那鐵鍋里煮的,不僅有牛肉,還有被射殺的死囚,自然香飄四溢。」


  東方祜頓時面如死灰,「哇」得便吐出一口血水,無端的森森寒意,從他脊背直直竄進心底。


  日光融融,惠風和暢,他卻覺得自己是身處無間地獄,鬼面獠牙遍布四周,皆張大血紅的瞳孔望著他,彷彿下一刻,就要將他連肉帶骨的吞食。


  「人與人之間的爭鬥,更甚於獵人與獵物。你若不懂得反擊,下場,只怕比獵物更慘。」說到此處,九辰忽然挑起嘴角:「當然,你可以一開始,就別在獵人面前暴露。」


  東方祜愈加用力的攥緊懷中布包,唇邊溢出絲絲苦笑:「祜明白。今日,祜若不敢踏進校場,殿下是不會將此物轉交的。」


  「不錯。」九辰盯著他,眉峰犀利如刃:「沒有勇氣和能力,就不要給茵茵任何希望。如果給了她希望,就不要辜負她。否則,即使你沒有死在獵人手中,我也不會放你。」


  然後,他翻手拋出一個細靜的白瓷瓶,散漫輕笑:「我從五歲起就呆在這個地方,它的血腥、殺戮、黑暗、以及它能帶給你的力量,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當你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這東西,也許能幫到你。」


  東方祜撿起地上的瓷瓶,拔開瓶塞,只嗅了一下,面上接連閃過震驚、慘然、悲哀、絕望等諸般神色。


  等他猛然抬首時,九辰早已揚長而去。


  日色落盡,曉月初升,巫王方才起駕回宮。


  東方祜已經被列英安排到新營報到,回城的青龍車駕里,便只剩九辰陪著巫王。


  巫王一路沉默,並沒有提起白天校場所發生的事。九辰便坐在棋盤旁,自己跟自己玩兒棋子,一邊打發時間,一邊思索如何順利脫身回府。


  威虎軍駐紮之地,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十分隱蔽。往返滄溟,需途徑許多艱險山道。


  此時夜色漸深,濃雲堆積於長空,月光不及瀉下,便被吞沒,車駕行進的速度更比預想的慢了許多。


  徐暮敏銳的嗅到了周遭蟄伏的危險氣息,不由心神繃緊,反覆檢視護駕營衛,並加重青龍車駕四周的護衛數量。


  青龍車內,巫王忽然開口:「這兩日,你先歇在宮中,待國宴結束再回府。」


  九辰捉棋子的手頓了頓,垂目應道:「是。」


  心中正煩悶,他便被一股突來的巨大力道帶著撞到棋盤上。


  一時間,亂馬嘶鳴,黑白棋子噼里啪啦滾落了一地,青龍車彷彿是絆到了重物,猛地停止了前行。


  巫王袖中淡青光芒一閃,無數細如牛毛的暗器紛紛墜落,車外,徐暮刷得抽出腰間長劍,疾呼:「護駕!」


  兩個重物從車頂滾落,在車窗上噴濺出大片污血,九辰貼著車板滾至左側,擋在巫王前面,連珠暗箭齊發,又射殺掉數名刺客。


  纏鬥聲接踵而至,刀鋒劍刃在暗黑的夜裡閃爍著寒徹骨髓的幽光。刺客來勢洶洶,又有藏在暗處的□□手相助,越老越多的隨行將士倒在血泊之中。


  沿途護駕的鐵鷹衛突然失去聯繫,行動信號連發數次,都無任何回應,巫王此行突然,又無暗血閣跟隨。徐暮見形勢危急,一咬牙,翻身躍上車駕,砍掉三匹馬的套索韁繩,只留下一匹。他立在車前,手中劍鞘往馬臀上重重一擊,那馬便帶著車駕,狂奔起來。


  馬車劇烈顛簸,刺客緊追不捨,細密的暗器從四面八方射入,車中人身形尚難穩住,對這些毒針,根本防不勝防。


  九辰脫下外袍,抵擋了一陣,實在力不從心。又一撥暗器飛如急雨,九辰再也顧不得許多,翻手從棋盤下的暗格中抽出麒麟劍,劍尖一閃,挑落巫王身上的明黃龍袞,披在身上便跳出了車窗。


  巫王一心御劍抵擋暗器,對他這番僭越竟是束手無策,只能咬牙忍下。


  徐暮一邊駕車,一邊與刺客纏鬥,一身兩用,連中了數刀,已然搖搖欲墜。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住、只能捨身護君的時候,一道輕捷影子攜著一抹凌厲劍光破車而出,瞬間挑掉了緊逼車駕的十多個刺客,周身明黃,在夜空中格外刺眼。


  「你帶父王先走!」九辰點足掠至他身旁,簡單下了命令,劍刃一翻,抹掉纏上來的暗影。


  他這身明黃裝扮果然吸引了刺客注意力,身形一晃,數十道魅影便全部纏殺而去。


  徐暮抓住機會,揮劍刺進馬股,駕車沿著山道、朝滄溟城門方向狂奔而去。


  殺氣漸漸消散,夜的寧靜顯露出來,急促的馬蹄聲、駕車人呼之欲出的心跳,愈加清晰。


  巫王端坐在車中,修長的手指,始終撫摸著青龍劍身,直到車駕徐徐停在城門前。


  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無數火光從城門內湧出,戍衛營左將軍狄申分開眾人,單膝跪於青龍車前,高聲奏道:「臣等護駕來遲,請王上降罪。」


  巫王攜劍下車,薄唇緊抿,側臉冷峻,許久,方淡淡道:「平身。」


  獨孤信隨後趕到,匆匆行過禮,道:「臣護送王上回宮。」


  巫王沒有動,反而轉身望去。遠處,長空寂寞,山色茫茫,萬物沉寂如水,吞噬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此般寧靜,就彷彿,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追殺,只是夢境而已。


  徐暮忽然跪倒在地,虎目含淚:「臣有罪,不該留殿下斷後。」


  巫王捏緊掌心銀針,腦中閃過針尾的青梅標記,道:「於忠於孝,都是他的本分。你救駕有功,孤自有重賞。」


  狄申豎起耳朵,忽然指著前方,高聲道:「有動靜!——是戍衛營的馬,蹄上裹了棉布!」


  巫王心中一動,抬目的剎那,果見一列黑騎自官道上飛馳而來,為首的少年,攜弓帶劍,正是九辰。


  「是殿下回來了!」徐暮激動大呼,心中的愧疚與不安頓時如煙雲消散。


  狄申忙命衛兵讓道,眾人這才發現,九辰還牽著兩批空馬,馬身左右,各綁了兩名負傷的刺客。


  徐暮與狄申大喜,忙命人將那四名刺客羈押起來。


  九辰當先翻身下馬,將那襲已經破碎不堪的黃袍捧到巫王面前,單膝跪落:「兒臣自知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甘受重罰。」


  其餘將士亦翻身下馬,在九辰後面次第跪落。


  巫王拿起袍子,打量許久,忍不住冷哼了聲,略帶疲累的道:「奪袍無異於弒君,忤逆犯上,按巫國國法,當受千刀萬剮之刑。這次,你救駕有功,又抓住了刺客,孤也不想多做計較。重罰就不必了,回宮后,去司刑處領三十重杖。」


  「是!」九辰朗聲應下,餘光瞥見巫王掌間露出的針尾,以及,尾上刻得那束青梅,雙眸頓時變色。


  巫王回宮之後,先做了兩件事。一是命人將那枚銀針裝入錦盒,送到章台宮,二是命戍衛營將刺客轉移到詔獄,等待提審。


  巫后本是在梳妝,準備迎接巫王到章台宮用膳。內侍送來錦盒時,她並未多做意,只含笑接過謝恩。然而,打開錦盒、看到那枚銀針的一瞬,巫後手中芙蓉簪倏然墜地,花容之上,默默流下兩道淚痕。


  「他終究,不願信我!」


  巫后慘然而笑,冰眸如雪,猛然揮袖將梳妝台上的簪環釵盒拂了滿地。


  隱梅默默彎身,拾起那支芙蓉簪,重新□□巫后雲鬢之間,笑道:「這畢竟新婚之夜,王上贈與王后的定情之物,幸好沒碎,否則,就不吉利了。」


  巫后不動不語,她靜靜環顧四周燭火,忽然道:「子沂可好?」


  隱梅一怔,巫后甚少主動提起世子,更沒有私下喚起這個名字。她掩下思緒,盡量平靜道:「殿下為了引開刺客,私自奪了王上衣袍,聽說,被罰了重杖。」


  這個消息,並沒有如往常一般,激起巫后心中病態的快感,她的容色愈加雪白,笑著自嘲:「只要是我的孩子,總入不了他的眼。」說完,她輕輕閉上一雙鳳目:「阿梅,給我唱支歌罷。」


  「公主想哪一支?」


  「《越人歌》」


  隱梅輕柔點頭,含笑啟唇:「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巫后眼角,復溢出兩道淚痕。


  垂文殿,晏嬰伺候巫王沐浴更衣完畢,早有青衣內侍陸續端了膳食進來。


  晏嬰指揮他們將膳食擺放整齊,又檢查了碗筷,便小心詢問巫王是否現在進晚膳。


  巫王理了理青色龍袞袖口,也沒理會他,反而坐到案后翻起奏簡,過了好大會兒,忽問:「世子可曾過來?」


  晏嬰斷沒料到巫王有此一問,這才恍然大悟,巫王遲遲不肯用膳,原是在等九辰,忙道:「老奴這就讓人去司刑處尋殿下。」


  說完這些,晏嬰便有些尷尬的命內侍多加了副碗筷。


  巫王估摸著時辰,面色微有不豫:「這會兒,恐怕是過完刑了,你多派幾個人,去別處找。」


  巫王所料不差,九辰一回宮,就去內廷司刑處領了三十重杖,此刻,正待在采綠湖邊吹風。


  花木幽深,水流潺潺,湖上水榭九轉迴環,此地在夜間,其實也算得上是個隱秘之處,鮮有人擾。九辰從司刑處出來后,一路劇咳難止,還不停的嘔血水,沉思殿尚遠,且周遭人多眼雜。他想來想去,只能先躲到此處緩解傷勢。


  只不過,他咳得實在太過厲害,還是引來了內侍。


  九辰抹乾凈嘴巴上的血跡,扶著一根青木勉強起身,向尋到他的兩名內侍道:「請替我回稟父王,晚膳我已用過,不敢再擾他用膳。」


  費力說完一整句話,九辰迅速側過頭,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劇咳。


  兩名內侍不明所以,懵然點頭,回了垂文殿,將此事悄悄稟告給了晏嬰。


  晏嬰聽得眉心直跳,今日巫王喜怒難測,他特地囑咐兩人不要聲張,便匆匆提了燈,親自去尋九辰。


  誰知,他剛出殿門,便見到一個少年身影正孑然立在階下,正是九辰。


  晏嬰大喜,忙引燈奔過去,拉起九辰,一邊不停念叨:「殿下可嚇死老奴了。老奴還以為,您又要給王上使性子呢,這可不是時候。」一邊便要拉著他進殿。


  九辰站著不動,倔強的抿著唇角,黑眸灼然逼人:「方才,我聽過路的宮人說,父王將母后禁足在章台宮了。」


  晏嬰避開這兩道目光,攏著燈籠,擠眉笑道:「定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在胡亂嚼舌根子——」


  他正揣摩著怎麼將此事搪塞過去,九辰卻猛地翻手抓住他手臂,一雙眼睛似要將他撕碎,口氣更是冷硬幹啞:「是真的嗎?!」


  事已至此,晏嬰只能掏出心窩子,嘆道:「殿下難道要如質問老奴一般,當面質問王上么?」


  九辰緩緩鬆開手,沉望夜空片刻,忽得輕笑出聲:「不,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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