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其心可誅
次日,九辰在一陣甚於一陣的慘嚎聲中醒了過來。
沉思殿前,兩名內廷司刑內侍毫不留情的揮舞著荊杖,杖下,是兩個血肉模糊的人。
九辰揉開眼睛,推窗看了片刻,才起身出殿,叫住其中一名行刑的內侍:「他們犯了何事?」
那內侍暫停了行杖,恭敬回道:「這兩個賤奴不遵王令,按內廷律,當杖斃。」
「按內廷律,擾了本世子休息,又該當何罪?」
行刑內侍恭謹答道:「待處置完這兩個賤奴,奴才們聽憑殿下責罰。」
他們的語調沉而穩重,並無半分惶恐與慌亂。
情知是巫王有意為之,九辰冷冷勾起唇角,正欲轉身離去,一隻手,忽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
力氣之大,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
「求殿下……救救奴才的弟弟……」
行刑內侍大怒,舉杖砸開那人手腕,叱罵道:「賤東西,竟敢污了殿下衣袍。」
杖下傳出斷骨聲,那隻手,卻依然死死抓著九辰的袍角,不松反緊。
行刑的內侍再次被激怒,又是狠狠一杖砸下,可杖子落到半空,卻被一隻手生生隔住。
九辰正俯身盯著抓住他腳骨的小內侍:「你們是兄弟?」
那名小內侍胡亂挪動著被打爛的雙腿,嗚咽點頭。
九辰抬手,示意另一個行刑內侍停手。
兩名行刑內侍對視一眼,十分為難:「殿下,內廷有內廷的規矩,必須按時見屍。若是誤了,奴才們也難逃一死。」
九辰不作理會,讓那兩名受刑的小內侍抬起臉,乍一望去,果然生的十分相像。
「他們的命,我要了。」
九辰起身,說得雲淡風輕。
行刑內侍俱是變色:「殿下贖罪。此二人乃王上親自下令杖斃,奴才不敢違令。」
「離他們上路,還有多久?」
「回殿下,一刻半。」
九辰絞掉那內侍手中木杖,道:「杖斃之刑,只需一杖而已。一刻內,若父王不收回成命,你們再行杖。」
行刑內侍驚得面如土色:「殿下——這萬萬不可!」
九辰冷冷道:「他們的命,便是我的命,你們若覺不妥,大可先杖斃本世子,再去杖斃他們。」
兩人嚇得伏跪在地:「奴才不敢!」
垂文殿,滿殿愕然中,巫王從一堆奏簡中抬首,擰眉盯著正筆直得跪在殿中央的黑袍少年:「你說什麼?」
九辰道:「兒臣反思了一夜,自覺錯不可恕,斗膽懇請父王去沉思殿前觀刑。」
巫王眉峰皺得更緊,半晌,咬出兩字:「胡鬧。」
九辰垂目堅持:「昨夜,兒臣是糊塗了。聖人常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父王連改過的機會都不給兒臣么?」
巫王索性擱下筆,好整以暇的聽罷,面上漸漸浮出陰涼笑意:「你果真知錯?」
「是,兒臣知錯。」
這一次,巫王開始認真且狐疑不定得打量殿中央的少年。
一旁的晏嬰見狀,只覺這氣氛詭異的厲害,忙笑著打圓場:「今日朱簡偏多,全是軍務要事。王上忙於國政,豈有時間去觀什麼刑,殿下可別耍孩子脾氣。」
巫王卻袖手起身,半是冷笑半是嘲諷:「擺駕沉思殿。孤倒想看看,世子殿下究竟反思出了什麼道理。」
正焦慮不安等待王令的兩名司刑內侍,沒有等到王令,反而等到了王駕親臨,立刻嚇得丟了木杖,伏跪在地。
此時,金色日光已經躍出天邊,鋪灑在長長的殿階上。
巫王冷眼掃過階上兩道血肉模糊的人影,並不停留,反而緩緩將目光定在了身邊的黑袍少年身上。
九辰上前幾步,越過行刑內侍,停在那兩名受刑的小內侍跟前,道:「王上厚德仁慈,已經赦免了你們的死罪,還不謝恩?」
絕處逢生,兩名小內侍喜得大哭,拿額頭重重撞著玉階,叩謝天恩。
司刑內侍聞得他們小殿下這番言語,只當王令已經收回,立刻以額貼地,高聲回稟:「奴才領命。」
巫王隱在衣袖裡的手掌漸漸捏成硬拳,平靜免了眾人之禮,才面帶溫和笑意,認真點評:「這招上屋抽梯,用得很好。」
司刑內監很快帶人拖走了兩名小內侍,去為他們處理傷勢。
九辰撩起袍角,沉默跪落在了巫王跟前。
巫王睨著他,眉間涼薄:「劍北五年,世子學會的,原是些無賴之計。」
九辰本是盯著地面,聞言,忽然抬起頭,硬邦邦道:「這一計,是兒臣從父王手中學來的。」
巫王抬掌便是一記狠狠耳光,掌間青狼扳指在對面少年的面上留下長長一道紅印子。
九辰扶地跪好,正欲擦掉嘴角流出的血色,便聽一聲厲喝自頭頂壓下:「不許擦。」
九辰動作頓了頓,緩緩放下手臂。
巫王拿腳踢了踢跟前少年的背脊,深眸喜怒不定:「跪到午後,隨孤一同去城外巡查威虎軍。」
此時,一個青衣內侍疾步行來,恭聲稟道:「王上,淮國公子祜已攜淮王國書到垂文殿了。左相與右相方才也到了。」
巫王顏色稍緩,想起方才擱置的兩份奏簡,吩咐道:「告訴晏嬰,將所有未批複的硃色奏簡都送到東陽侯府。」
內侍應下,復問:「司天監已經為公主合出八字,卜出婚期吉時,求問王上何時召見?」
「讓他們先在偏殿侯著,孤晚些時候聽。」
巫王負袖轉身,甩下這麼一句話,便登上青龍攆,轉駕回垂文殿了。
宮道拐角里,緩緩露出一抹淡綠。
含山小公主左腿的箭傷還未大好,一瘸一拐的走到九辰跟前,咬唇喚道:「王兄。」
九辰別過頭,嗓音冰冷:「你以為,可以躲得過他的眼睛么?」
含山小公主不吭聲,拿腳尖搓了好久的石階,忽得鼓起雙腮:「我不怕他!」
九辰冷哼一聲,懶得理會她。
巫茵茵蔫下腦袋,蹭著跪到九辰旁邊,復咬唇道:「王兄,我……我有東西要交給阿祜。」
見九辰依舊不打算理會自己,含山小公主委屈的扁起嘴巴,然後從懷裡掏出帕子,伸過去,笨拙的想替他擦掉嘴角沾的血跡。
九辰側頭避開,沒好氣道:「幹了,早擦不掉了。這樣討好我這個王兄,也不知道你是有良心還是沒良心。」
含山小公主悶悶收回帕子,道:「王兄又欺負我。」
九辰總算抬頭看了她一眼,勾唇奚落:「若是你自己胡亂繡的雜草丑蝶,不送也罷。」
巫茵茵翻起白眼:「反正阿祜喜歡,你管不著。」
說完,她氣鼓鼓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不由分說,轉塞到九辰懷裡,道:「我可是巫國嫡王女,豈會送那些俗物,王兄也太看不起人了。」
九辰擰眉瞪她:「我何時說要替你當信鴿了?」
巫茵茵擠出個鬼臉,水靈靈的眼睛瞪得更大:「阿祜說了,他想入威虎軍,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午後,父王不是要帶王兄去么,你們定然可以見面。」
九辰眼睛又是一瞪,想了想,忽然有些明白淮王國書里的內容了。
「找到了!找到了!公主在那裡!」兩個年長的宮婢驚喜大呼,扯帶著一群小宮婢慌慌張張的奔過來,將巫茵茵團團圍住。
「快把公主的木拐拿來!」
「一群廢物,先扶公主回昭陽殿!」
「哎呀!公主怎麼把裙角弄髒了!」
「公主,您可嚇壞奴婢了。王后嚴令,公主不可隨意出昭陽殿,否則,昭陽殿所有宮人都要受到重責!」
「方才,王后氣得杖斃了兩名守門宮婢,公主可要替奴婢們說說情!」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不可開交,巫茵茵聽得腦袋都快要炸掉了,一跺腳,捂著耳朵尖叫道:「都給本公主閉嘴!」
「整日瘋鬧,成何體統!」疾斥聲中,巫後分開眾人,緩緩步上石階,喝道:「跪下。」
巫茵茵縮了縮肩膀,嚇得跪到了九辰後面。
巫后鳳目泛紅,花容更是沉澱著許多焦慮與疲色:「立刻回昭陽宮,將《女史列傳》抄寫十遍!跪著抄,抄不完,不許起來!」
巫茵茵急的淚水直打轉,悄悄扯了扯九辰袍角,軟聲哀求:「母后,兒臣的腿還沒好,您繞過兒臣吧!」
「身為王女,連基本的禮儀規矩都守不住,日後,如何能成為巫國表儀?!」
說到此處,巫后似是氣急了,吩咐女官:「去取宮規來,今日,本宮要教公主學規矩。」
巫茵茵驚恐的睜大眼睛,臉色白得如紙一般,立刻緊緊抓住九辰手臂,哭道:「王兄救我!」
九辰轉眸,見她如此情狀,恐怕是真得嚇住了,垂目片刻,只能緩緩道:「是兒臣讓茵茵過來的。」
巫后冷冰冰的盯著地上的少年:「既然世子也不懂規矩,本宮便一起教!」
隱梅匆匆趕過來,在半道攔下那名捧著板子的女官,疾步行到巫後跟前,低聲道:「王后,他來了。」
巫后翹起嘴角,冷笑:「他總是會撿時候。」
隱梅看她心思轉向了此處,忙趁機勸道:「殿下和公主還小,難免任性,王后別再動氣傷身了。」
巫后不語,保持著冷笑,眼角更似溢出點點嫌惡神色。
淮王在國書當中,含蓄委婉的表達出其質子祜已滿冠齡,依淮國禮,須歸國行冠禮,併入軍中歷練兩載,特請求巫王念其年邁、准其質子歸國。
言畢,淮王又在書尾追加了一句:「若盟約不可廢,吾願不能達,願吾兄乞憐,收稚子入威虎軍中,善加錘鍊,以保弟顏面不失。若成,淮國願以北關五城為獻。」
九州之內,對威虎軍的評價,向來只有六字:鐵血、好戰、嗜殺。自混戰時期倖存下來的老兵們,將其描述為「蒼鷹與野狼的結合」。
因而,左相南央與右相桓沖看到前半處,俱是暗罵淮王痴人說夢,待看到後半處,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
淮國北關阮陵、籍陵、茂陵、江陵及昌陵五城,北接漢水,西鄰蠻楚,可橫截江流制四方,乃兵家必爭之地。若歸巫國,無異於自開門戶、引劍自殺。
南央抬眼,掃了幾眼靜靜立在殿中的東方祜。他實在想不明白,這麼一個瘦瘦弱弱的青衣公子,合該吟詩作畫,拜個當世鴻儒修習文學。此等羸弱身軀,若入了威虎軍那等弱肉強食的虎狼之地,只怕會被人啃得連骨頭都不剩,能有什麼作為。
他更不明白,狡猾如淮王,為何願以五城為代價,換此子入威虎軍?
右相桓沖在一旁悄悄問:「此事,左相怎麼看?」
南央毫不客氣道:「其心可誅。」
桓沖笑道:「此言不虛。不過,王上似乎另有打算。」
此刻,巫王正拿手指輕輕敲著桌案,任由兩位肱骨重臣在下面交頭接耳。
而當事人東方祜,看起來更是淡然沖靜得如入化外之境,彷彿這等大事與他毫無干係。
桓沖忽然道了聲:「可惜。」
他並沒有刻意壓低聲調,殿裡面的人都能恰巧聽到。
巫王果然開口問:「道濡有何見解?」
桓沖不緊不慢道:「臣是替淮王可惜。」
巫王微微頷首,示意他說下去。
「九州之內,若論兵家重地,除卻巫山和劍北,便數得上淮國這五城了。可惜,淮國空佔五城,非但沒能借漢水之利拓寬疆土,反而因漢水之惡喪失了許多土地。」
此言,亦合了南央心中的另一層顧慮。桓沖說完,他便補了句:「夭黛之禍,實久矣。昔日,四國合滅雲國,誰能料到,雲滅后,竟無人能侵佔其半分故土。那裡本是山明水秀之地,孕出俊傑無數,而今,卻滿目荒蕪、寸草不生,如同燒乾的骨頭般,實在令人痛心。」
桓沖忍不住低聲提醒:「左相說遠了。」
南央無奈嘆息,閉了嘴。
巫王聽罷,卻是輕鬆笑道:「兩位愛卿所顧慮之事,無非是夭黛之禍讓五城變作了雞肋之城。可在孤眼中,世上從無怨靈鬼神,有的,是人的野心與信念。總有一日,孤會親手斬掉那些夭黛,還漢水清明長流。到時,巫國國界將南越漢水,孤何樂而不為?」
淮質子祜入威虎軍之事,便在君王毫不避諱的野心之中一錘定音。
遣退眾人時,巫王特地留住桓沖片刻,笑問:「孤聽王后提起過,右相家有女名桓蒓,是個才貌雙絕的,可有許配人家?」
桓沖忙道:「王上王后謬讚。臣那女兒,整日里就喜歡啃舊書,認不得幾個字,不曾許配人家。」
巫王似是鬆了口氣,斟酌著道:「文時候甚是鍾情於你這女兒,整日央著孤給他賜婚,不知桓相何意?」
當朝右相有些為難得消化了下這個消息,才憂心忡忡的道:「不瞞王上,臣這女兒,仗著讀了幾本書,自視頗高,凡事最有主張。此事,臣做不得主,恐怕還得問問她的心意。」
巫王撫著他肩膀大笑道:「你說的不錯。小兒女之間的□□,還得他們自己拿主意。」
桓沖告退後。巫王便直接去偏殿召見了司天監派來的兩名星官。
兩名星官一人手捧龜甲,一人呈著寫了卜辭的竹條。
巫王如往常一般,沒動龜甲,只拿起竹條,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燕燕于飛,向於季秋,水出於東,鳳折於西南。」
那是巫國太殷三十五年,孟冬之季,巫王孟親臨司天監,求問巫世子啟與楚九州公主婚事。太祝令卜算整整三日,雙目泣血,終於解出卦辭:
「燕燕于飛,向於季秋,水出於東,鳳折於西南。」
巫王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雙目漸漸泛出血紅顏色。而那團血紅之中,往事如洪,怒吼翻滾,吞噬著愛,更吞噬著恨。
「咔嚓!」兩名星官詫異抬首,只見那支竹片在巫王掌中折為兩段,而後化作齏粉。
同樣的卜辭,在巫國歷史上,也僅出現過這兩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