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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泯恩仇

  風使與楚使當庭對質,彼此夾槍帶棒、冷嘲熱諷,已經足足僵持了小半個時辰。


  這期間,楚世子還十分隨和的與風使帶來的證人逐個攀談了一番,大讚他們臨危不亂、敢做敢言、有狹義之風。明染哪裡受得了他如此做派,一張臉硬是憋成了青綠之色。


  巫國群臣只得好整以暇的觀望。看這陣勢,短時間內,恐怕連向來雷厲果斷的巫王都無法辨出是非。


  僵持之間,忽有內侍傳報:「內廷司獄官朱轅求見王上。」


  右相桓沖悄悄拉了拉南央袖口:「聽說,南相從浮屠嶺上帶回兩個西梁餘孽,主審之人,就是朱轅。他此時面君,想必是審出結果了。」


  南央心一沉,不著痕迹道:「但願如此。」


  巫王眸底閃過一絲異色,幾不可見的蹙了蹙眉,才道:「准。」


  朱轅的官袍還是歪斜的,顯然是遇到了十分要緊的事,一路奔過來的。他匆匆入殿,顧不得行禮,便高舉著手中竹簡,直接跪奏道:「王上,犯人已經招供了。」


  巫王眉峰一縮,目如寒刀般盯著朱轅:「你說什麼?」


  朱轅卻沒有意識到巫王的異常,聲音因激動而愈加清亮:「回王上,浮屠嶺上抓回的兩名刺客剛剛招供了!臣手中,便是供書。」


  這個消息,倒是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因為,這將是理清真相、找出真兇的關鍵證據。更重要的是,由巫國司獄官經手,對風、楚而言,這個證據的公正性,不容置喙。


  巫王沉聲問:「刺客如何說?」


  朱轅道:「刺客招供,綁架公主的主謀,是西楚劍客——離恨天!」


  無論在朝堂,還是江湖,離恨天這個名字,都是極有分量的。此次離恨天隨楚使而來,也曾讓談客們在茶前飯後悄悄議論了一番。他們覺得,在江湖上混到離恨天這種地位,要名有名,要威望有威望,甚至連各色女子都爭著自薦枕席,他緣何甘心為楚王所用?

  朱轅繼續道:「這兩名刺客是西梁人。西梁國滅后,他們一直潛伏在王都,意圖行不軌之事。楚使來到滄冥后,離恨天便派人秘密聯絡了他們。離恨天承諾,只要他們能為其所用,他便會說服楚王,藉助楚人之力幫他們復國。」


  巫王聽罷,眉間倒是倏然鬆懈了幾分。


  內侍很快將朱轅攜帶的供書呈送巫王。巫王卻忽然道:「事關離恨天,先將此供書給楚世子看看。」


  西陵韶華接過內侍遞送的供書,看罷,嘆了兩聲,鄭重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離俠品性高潔,乃俠中君子,絕不可能做出此事。王上,韶華願意與他們當庭對質。」


  所有目光,都落在了這位蘭衣世子身上。離恨天一介劍客,不會輕易捲入朝堂紛爭。事已至此,綁架含山公主的主謀,昭然若揭。


  巫王微挑眉峰:「不必了。孤相信,巫國司獄官的能力。真相徹底查明前,就委屈世子呆在驛館了。」然後,他臉色驟然沉下,厲聲道:「傳孤旨令,立刻緝拿離恨天!」


  明染立刻上前一步,展袖為禮,揚高聲調:「王上聖明!」只是,費了這麼大力氣,還是沒能徹底贏得這一局,明染心中終是存了份不甘。


  早朝結束、眾人散去后,巫王走下龍椅,狠狠將手中簡冊摔到了朱轅面上。


  朱轅額角被砸破,血跡順著鬢角流到面上,甚是狼狽。


  他何曾見過主君如此般雷霆之怒,嚇得哆哆嗦嗦伏跪在地,卻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此刻,烈日當空,清華殿的正門外,直直跪著一道人影,正是內廷總管晏嬰。


  見到巫王出殿,晏嬰忙爬起來,膝行幾步,跪倒在主君腳下,以額觸地:「罪奴叩見王上。」


  巫王一腳踹開他,大步流星的走開,滿是嫌惡神色。


  從清華殿回來后,九辰高燒愈加嚴重,碧城請不動景衡,只能不停的給九辰敷冰。


  然而,一上午過去,冰化掉了一塊又一塊,九辰的燒卻絲毫未退,反而有加重的跡象。


  碧城終於慌了神,再也按捺不住,扔下冰,一口氣跑到杏林館大門前,不停的磕頭。


  杏林館的醫官們看他磕得滿額血跡,實在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你一介小奴,館主不想見你,你再求也無濟於事。有這時間,你倒不如想想其他法子。」


  這話,倒是提醒了碧城。在這森然冰冷的宮闈里,除了「求」,還有一個東西,叫做

  「命令」。


  想到這裡,碧城立刻爬起來,向章台宮奔去。巫王早朝未歸,現在,唯一能請動景衡的,只有巫后。


  然而,當他稟明狀況,心急如焚的在章台宮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進去通報的宮娥卻用一句:「王后忙著同司造官商議事,無暇他顧。」徹底澆滅了他的希望。


  兜兜轉轉一大圈,碧城失魂落魄的回到垂文殿,跌跪在榻前,猛地失聲大哭起來。


  九辰被吵得頭痛欲裂,渾渾噩噩的醒過來,看到碧城模樣,皺眉道:「出了何事?」


  碧城將頭埋得更深,哽咽道:「奴才無能,救不了殿下的病。」


  九辰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他片刻,忽覺好笑道:「我自己的命,何須別人來救?」


  碧城有些茫然的抬起頭。


  九辰扔掉額頭上的冰,撐著左手起身,道:「我親自去找景師傅賠罪。」


  巫王回到垂文殿時,已近正午。


  碧城正和其餘內侍一起洒掃大殿,里殿的榻上,空空如也,並無九辰蹤影。


  晏嬰跟著巫王車駕回來,卻並不敢進殿,依舊跪在滾燙的石階上,等候發落。


  司膳房很快安排了午膳,巫王做到膳案前,將碧城招來,問道:「世子呢?」


  碧城伏跪著,細聲稟道:「殿下高燒難退,找太醫令看病去了。」


  巫王冷笑一聲:「他倒是知道心疼自己。」


  碧城聞言,震驚錯愕,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話。


  不多時,東陽侯在垂文殿外求見,巫王才讓碧城退下,請東陽侯一同進膳。


  這種時候,季禮因何而來,巫王自然心如明鏡。


  果然,季禮一進殿,筷子還沒拿起來,便委婉詢問巫王如何得知含山公主下落。巫王朝堂上堵塞眾人的說辭,別人也許都信了,季禮卻深知另有隱情。


  巫王隨意道:「辰兒想明白后,自己招了。」


  既然是「招」,必然不止想明白這麼簡單。昨日,那麼重的鞭刑,九辰都扛了下來,僅僅一夜,他便改變性子,肯說出真相。季禮心中發寒,根本不敢想巫王動用了何種重刑,才令九辰開口,更不敢想象九辰如今的處境。


  巫王似是看出他心意,笑道:「愷之不必憂慮,少年人哪個不犯錯,只要知錯能改,孤會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


  這恩赦來的太過突然,季禮猛然抬頭,目中因激動而流動著淚花:「王上當真肯饒過他這一回?」


  巫王溫顏道:「半月後,威虎軍會開始選拔新兵。只要他有本事進入新兵營,孤既往不咎,還會予以重用。」


  季禮離席,深深一拜:「臣替那混賬小子叩謝王上恩典。日後,王令所指,臣必以死報國。」


  得東陽侯如此承諾,巫王唇角不由微微勾起。


  杏林館,景衡舉著九辰斷掉的右腕瞧了半晌,眉頭鎖得越來越緊。


  冷汗,不斷順著鼻尖流下,九辰只能咬牙強忍,不敢多言半個字。此刻,他的右腕部分,已經腫的如同饅頭一般,呈透明的深紫色。


  「不接腕,退熱之事,殿下別妄想了。」太醫令終於冷靜得出結論。


  九辰收回右臂,道:「子沂明白了,多謝景師傅。」說完,他復問:「我背上的傷,何時能好?」


  對於這位小殿下的急性子,景衡嗤之以鼻:「殿下背上是骨傷,若想痊癒,養得好了,興許一年半載就好了,若養不好,恐怕這輩子都得留下痛根。」


  九辰不想聽他說教兼繞彎子,撿著重點道:「什麼是養不好?」


  景衡忽然嘆道:「皮肉之傷容易癒合,骨傷卻難得很。殿下背上骨傷,全在傷口之下,現在傷口未愈,還好用藥。若時間長了,傷口漸漸癒合,再想用藥,只能強行撕裂那一道道傷口,如此反覆,直至骨傷癒合。其間痛苦與折磨,豈是常人能受?」


  九辰擔心的,倒不是此事,他只是覺得,自己不會有耐心在這種事上花費一年半載。


  「如果治不好,會如何?」


  景衡斜著對面的少年:「殿下乃習武之人,使槍弄棒,最易牽動骨頭、加深傷口。如果治不好,只能日日與裂骨之痛相伴,直至骨頭徹底折斷,變作廢人。」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他實在想不明白,巫王如何忍心如此行事。


  九辰聽完,愈加沉默。他歷事雖多,也不懼生死,但畢竟年紀尚小,突然聽到這樣的話,有些不知道如何反應。


  景衡自然明白,道:「此事,殿下該稟明王上。」


  九辰雙眸滲出寒色:「與他何干?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廢人。」


  午後,九辰回到垂文殿,視見長跪不起的晏嬰,便走到他身邊,道:「是父王的命令么?」


  晏嬰搖頭,道:「是老奴心中有愧。」


  「有愧?」九辰望著他在烈日下透出幾分蒼老的面容,忽然道:「我不該連累你的。」


  晏嬰心中一動,驀地抬首:「這麼多年,殿下終於肯原諒老奴了?」


  九辰垂眸看他,平靜道:「從現在起,你我兩清。」


  回到殿內,九辰沒有直接去見巫王,反而躲進書閣,主動喝葯上藥,還尋了些冰,開始敷高腫的右臂和右腕。


  碧城悄悄跟進去,見他面部已經燒成了不正常的潮紅色,便知景衡也沒想出好辦法。


  九辰敷了會兒,見成效不大,便道:「你替我找塊冰席過來。」


  巫王宮的冰席乃千載玄冰所制,確實厲害,碧城只當這位小殿下有了好辦法,連忙去司造處討了塊冰席回來。


  九辰特地將冰席擺到了書架中間,隨手撿了本書,竟是壓著右臂側身躺了上去。


  碧城大驚失色,道:「殿下,這上面不能躺!」


  九辰卻已經閉上眼睛,不再理會碧城。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只想自己儘快好起來,以應付接下來的事情。


  只是,連九辰自己都沒有料到,自己會像在很多年前的沉思殿里一樣,直接在冰席上睡過去。


  沉睡之中,多年無夢的他,又夢到了小時候反覆做過的一個奇怪夢境。


  在很深很深的水底,有一座古老的宮殿,那裡面,沉睡著一個女子。無數薜荔女蘿不停的從她的身體里滋長出來,一直蔓延到水面之上,化作青色的花朵。水波漾漾,碧華含芳,沉浮之間,那女子的容貌卻模糊至極,根本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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