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深殿燭明
東陽侯府,柔福長公主已經張羅好晚膳,彭氏今日恰巧在佛室布齋用飯,因此,季宣與長公主便攜手坐在院中,一邊賞夜,一邊等著季禮他們回來。
只是,讓他們始料未及的是,向來性情豪爽的老侯爺回府後,黑著臉說了句:「你們自己吃罷!」,就悶著頭回房去了。
季劍亦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簡單與父母見過禮后,便一股腦兒的跑去練武場練習槍法。
柔福長公主悄悄與季宣使了個眼色,便輕步向侯府後院的練武場行去。
月下,一身白袍的少年恣意揮舞著手中銀槍,遍體寒光繚繞,飄星墜雪,刺如白蛇吐信,轉如蛟龍出水。
一套槍法舞罷,季劍驀地嘶吼一聲,振臂將手中銀槍刺入前方碗口粗的柳樹粗干之中,頹然坐於地上,抱頭不語。
柔福長公主緩緩走過去,將手搭在兒子的肩上,滿是心疼道:「劍兒,你有什麼心事,不如跟娘親講講。」
季劍將頭埋進雙臂,喘了好一會兒,悶聲道:「娘親,如果有一天,你最信賴的人突然告訴你,以前你們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他全部忘記了,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是假的,都是騙你的,你會怎麼辦?」
柔福長公主掩住諸般複雜情緒,盡量柔聲道:「也許,你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可以同你出生入死,卻不一定適合做你的朋友和兄弟。」
「不!不是這樣的!」季劍高聲反駁,痛苦吼道:「他親口說的,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我們都約好了,要一起建功立業,飲馬邊河,要讓九州之地都灑上我們的熱血!他明明說過,他最喜歡自由自在、縱馬長歌的日子,他怎麼可以這麼快就忘記以前的一切?!我不信!」
柔福長公主眼睛有些濕潤,她輕輕攬住面前無助的少年,心中暗言:「對不起,劍兒,為了季氏一族的榮耀和未來,娘親不能容許侯府和那個女人有半分牽涉。所以,原諒娘親,不能說出真相。」
巫王車駕停於垂文殿前時,巫后正由隱梅扶著候在階下。
晏嬰打開車門,侍候巫王下車,巫后盈盈拜道:「臣妾恭迎王上回宮。」
巫王伸手扶起巫后,溫言道:「夜裡天涼,你怎麼立在外面?」
巫后滿是憂色:「聽說,北市出了亂子,那些奴才們又打探不出准信兒,若不親眼看著王上平安歸來,臣妾豈能放心?」
巫王笑著握緊她的素手,在她耳邊道:「都是孤的錯,害你虛驚一場,今夜,孤定好好陪你。」
巫后含羞垂首,道:「王上莫要戲弄臣妾了。」
周圍宮人聞言,俱是掩面偷笑,連晏嬰與隱梅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九辰上前幾步,跪到巫後跟前行禮:「兒臣叩見母后。」
巫后打量著面前的少年,明顯一怔,道:「你的臉怎麼回事?」說完,她自己彷彿明白過來,柔聲斥道:「是不是又惹你父王生氣了?都十六歲了,還整日莽莽撞撞,沒有一點規矩。」
九辰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然後便開始盯著地面,沒有說話。
巫後轉頭,輕施一禮,道:「王上,都是臣妾教導不周,這孩子脾氣倔,您可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日後,臣妾一定嚴加管教。」
巫王挽住她,無奈道:「你呀,總喜歡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世子長大了,已經可以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了,何須你這個親娘——堂堂一國王後站出來替他扛著?孤整日忙於國事,無暇他顧,論起教養之功,還得重賞於你。」
隱梅在一旁道:「王上,王后,奴婢已經命人在章台宮備好了晚膳,現在可要移駕?」
巫王顯然心情大好,道:「轉了一天,孤倒真是餓了,立刻擺駕過去。」說到此處,他忽然向身側的女子道:「孤倒是很久沒有和王后、世子一同用膳了。」
巫后莞爾笑道:「有五年了。」
三人難得聚在一起,席間,巫后又一直不停的給巫王和九辰夾菜添湯,毫不掩飾心中喜悅。這一頓晚膳,倒是十分的和諧融融。
膳后,巫后正要吩咐隱梅準備湯浴,巫王便止住她,道:「孤先去垂文殿跟世子說些事情,晚些過來,你先歇著。」
巫后笑著應下,道:「臣妾等著王上。」語罷,又吩咐九辰:「提醒你父王注意身體,不要說得太晚了。」
巫王復與巫后耳語了幾句,才大笑著離開了章台宮。
由於晏嬰提前吩咐過,垂文殿內倒是燭火通明。
九辰進殿後,便沉默的撩袍跪落。
巫王負手立在殿中,踱了數步,才開口道:「北市的事,你知道多少?」
九辰道:「父王所知道的,便是兒臣知道的。」
巫王回身,盯著他,道:「你母後知道的呢?」
九辰搖頭:「兒臣不懂父王的意思。」
巫王冷笑一聲,道:「孤的王後向來冷靜、沉著,最壓得住事,今日,她慌成這樣,不是因為孤的安危,而是要從孤這裡知道這場馬亂的結果。」
九辰有些負氣道:「父王在懷疑母后對巫國的忠誠么?」
巫王沒有回答,忽得道:「將你的麒麟玉佩拿出來,給孤看看。」
九辰沉默片刻,道:「兒臣丟了。」
巫王毫無驚奇之色,反倒溫顏道:「何時丟的?」
九辰垂眸:「兒臣推測,應是三日之前。」
「麒麟之佩有何用處?」
「危急之時,可號令百官,代行王命。」
「孤賜你這枚玉佩時,說了什麼?」
「寧碎勿失。」
巫王對此回答十分滿意,便不緊不慢道:「既然記得,今日之事,你又如何解釋?」
「兒臣知錯,無話可說。」
九辰抬眸,說得直截了當。
巫王向一旁的晏嬰道:「這五十杖,你先替世子記下。」
晏嬰心頭絞作一團,惶恐應下。
巫王便繼續問道:「南市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九辰想了片刻,坦然道:「比父王多一些,但多出來的,兒臣不能說。」
巫王臉色陡沉,冷冷道:「在孤眼皮子底下耍弄這些伎倆的後果,你應該知道。你記住,孤若想拿下懷墨,十個南市也阻止不了。」
語罷,他吩咐晏嬰:「這是一百杖,加上去。」
晏嬰唇角動了動,終是回道:「是。」
巫王緩緩坐回案后,盯著九辰許久,復道:「朱雀道之事,查出結果了么?」
九辰沒有料到巫王突然將話題轉到此處,只能道:「尚無線索。」
巫王拿手在案上敲了會兒,道:「這件事,孤先不罰。不過,三日內,孤要看到結果。」
「是。」
巫王將手邊奏簡撿了一遍,才跟晏嬰道:「你帶著世子去內廷司刑處,告訴庾庚,用竹杖。過完刑后,讓世子來這裡批完今日積下的奏簡,再去休息。」
晏嬰心中五味雜陳,可這裡,從來沒有他一個奴才說話的餘地。因此,他便也只能認真遵從王令,然後殷勤的安排小內侍們侍候巫王去章台宮歇息。
在庾庚眼中,他們這位小世子素來膽魄過人。因此,縱然不合規矩,庾庚依然識趣的聽從了他們這位態度堪稱強硬冷淡的小殿下的話,將一百五十杖全打到了背上。
相較於重杖,竹杖不會傷筋動骨,要輕上許多。但懼於巫王嚴令,內廷司刑向來不敢放半分水,因而這個過程中,九辰還是斷斷續續吐了幾口血出來。
杖刑結束之時,晏嬰手足有些僵硬冰冷,隻眼中淚花兒一直打轉兒。九辰拒絕了他的攙扶,堅持自己走回了垂文殿,一路上,任他怎麼聒噪,都不肯開口說一句話。
案上堆積的奏簡併不算多,重要的幾份巫王方才已經單獨撿了出來。九辰因為雙目又開始眩暈發昏的緣故,生生用了將近三個時辰才將所有的奏簡處理完畢,結束時,三更已過。
晏嬰見他低聲咳得不停,擔憂之餘,又怕惹著他的小殿下,便小心翼翼試探道:「可能是方才路上灌了冷風,要不,老奴讓人煮些薑湯去?」
九辰懨懨無採的搖頭。
晏嬰思襯半晌,又試探道:「或者,熬些熱粥,殿下想吃什麼味道的?」
九辰沒有說話,只是一動不動的盯著殿外看。
晏嬰隨著他的目光望去,才發現天空正垂著幾顆星子,明亮異常。
晏嬰一邊給他換了盞熱茶,一邊笑著問道:「殿下想做什麼,就告訴老奴,老奴立刻讓人去弄。」
九辰還是盯著外面看,又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輕聲道:「我有點想哥哥了,我都很久沒見過他了。」
晏嬰愣住,疑是聽錯:「殿下剛剛說什麼?」
九辰收回目光,道:「沒什麼,我現在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
晏嬰這才想起來,自從九辰搬到世子府後,他原來所住的沉思殿便荒廢掉了。此後,他極少留宿宮中,又消失了五年,巫王也沒有再命內廷為世子另闢宮殿。
九辰知他所慮,也懶得計較,道:「就去沉思殿吧,我困了。」
晏嬰十分為難,道:「這麼多年無人收拾,那裡面怎麼能住呢?」
九辰扶著案頭起身,毫不在意道:「能睡就是了,你怎麼滿嘴都是道理?」
晏嬰向來拗不過他,忙讓人取了厚實的披風替他裹上,才親自提了盞燈,出去引路。
一遇殿外的涼風,九辰又開始咳個不停,晏嬰強扶住他,才察覺出異樣,變色道:「這是風寒發熱的癥狀,殿下是不是覺得很冷?」
九辰不耐煩道:「我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