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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少年心志

  秋日,幾聲雁鳴劃過寂寥長空。


  耀目的秋陽,鋪灑在群山間一彎形如月牙的湖面上,躍躍跳動,如一條銀色玉帶遺落人間。湖四周,長滿高低不一的楓樹,滿樹紅葉如火,倒影在湖中,格外好看。


  一匹純黑色的戰馬,正悠閑的屈起前蹄,在湖邊飲水。旁邊的楓樹后,則斜靠著一個黑袍少年,輕衣箭袖,正半眯著眼睛,沐浴在從樹葉縫隙落下的陽光里,閉目養神。


  少年一雙劍眉之間,隱有疲色和未散盡的肅殺之氣,可俊美無儔的面上,卻是難得的安寧神色,讓人無法和屠戮浮屠嶺六十二寨的死士營主帥聯繫在一起。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起了湖面上的幾隻白鳥,也打破了滿林的平靜。年僅十九的白袍將軍、破虜營主帥,手握長槍,驅馬來到湖邊,雙目泛紅的死死盯著那黑袍少年,滿腔怒火熊熊燃燒著。


  黑袍少年似有所覺,緩緩睜開眼,黑眸中凜冽光芒一閃而過,褪去了稚氣,多了絲堅毅,而後,輕牽起嘴角:「阿劍,你臉色不好。」


  年少的破虜營主帥憤怒嘶吼:「要懸首示眾,只取聖明大王一人的首級即可!為什麼,為什麼要把三百多人的首級全部掛上去?!他們都只是無辜的百姓,若不是被逼上絕路,怎會落草為寇!」


  九辰輕輕一笑,黑眸冰冷無溫:「若非如此,怎能斬草除根,威懾有叛亂之心的人?」


  「你——!」季劍被激得嘴唇微微顫抖:「爺爺常說,為將者,當懷仁德之心。你變了,變得如此冷血無情、視人命如草芥!你就不怕、那滿山的冤魂來找你索命么!」


  九辰曬然,道:「若放虎歸山,他們只會蠱惑更多的百姓加入叛軍,到時,只會有更多的鬼魂死在我的刀下。身為巫軍主帥,我寧願他們來找我索命,也絕不會給巫國埋下如此禍患。」


  季劍目光陡然顫動,語氣悲愴:「那些首級里,最小的,只有三歲,只有三歲啊。他連話都說不全,怎會蠱惑他人?你試都沒試,怎麼知道他們不會接受勸降、棄暗投明?」


  「呵,那孩子親眼看著自己的父母慘死刀下,心中已經埋下了仇恨的種子,難道你以為,他會放下仇恨快樂長大嗎?」


  九辰眉梢一冷,輕飄飄道:「至於勸降一說,更是無稽之談。若舉兵叛亂就能獲得金銀珠寶、房屋土地和豐衣足食的生活,巫國百姓,誰還會去辛苦墾荒、耕織打鐵?巫國國法又被置於何地?」


  季劍啞然,雙目被積了許久的怒氣與怨氣憋得通紅,驀地,他低吼一聲,震出手中長槍,直直衝著對面的黑袍少年而去。


  九辰始終抱臂站著,雙眸淡漠,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任由那銀色槍身擦著他肩膀插入樹榦中。長槍穿透樹榦,插入堅硬的泥土裡。


  季劍驅馬過去,拔起長槍,無限憤懣的朝遠處奔去。


  九辰撥掉落在黑袍上的楓葉,復輕輕閉上眼睛,靠在樹上曬太陽,彷彿剛才的那場爭執,並未發生過。


  楓樹上面,茂密的枝葉間,跳下一個青色身影,他腰間插著柄石斧,打著哈欠,連聲抱怨:「喂喂喂,你這好兄弟力氣真大,我睡的正香、險些被他一槍震下樹來。」


  九辰眼皮動也未動,顯然不願理他。


  青嵐哼道:「兩年過去,你這脾氣是越來越臭了。爺爺定是欺負我臉皮厚,才派給我這種受氣的任務。」


  九辰依舊不理他。


  青嵐眼珠子一轉,嘿嘿道:「現在,全營將士都去督造營圍觀文時侯造出的破雲弩了,你怎麼不去?」


  「我聽那些工匠說,文時侯馬上就要押送這批雲弩回滄溟,向你父王邀功去了。你在這兒拚命殺敵,到最後,只怕及不上人家造出那幾件破弩功勞大,我都替你著急,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


  九辰飛起一腳,直接把這噪音的來源踹進湖裡,繼續若無其事的閉目養神。


  青嵐臉朝下栽進湖裡,灌了好幾口髒水,一邊上下撲騰,一邊怒道:「混蛋你等著,我一定去爺爺那裡請命把你宰了餵魚!」


  寶馬簇擁著香車,後面跟著百餘人的使團隊伍,緩緩行進朱雀大道,最終停在剛敕造不久的長林苑前。


  一個身著淡黃錦袍的年輕公子,眉如流墨,頭束玉冠,已經帶著幾位司禮官在硃紅色的苑門前等候。


  「在下蘭台令南雋,奉王令在此恭迎夜照使臣。王子和公主一路舟車勞頓,請快快入驛館休息。」


  南雋洒然說完,走到為首的白馬旁,展袖做了個請的手勢。


  白馬上,懶洋洋的坐著一個頭戴孔雀綠翎、身穿碧藍色華麗羽裳的年輕男子,深目高鼻,面色白皙,乃是夜照國的王子舒靖。他左耳上,戴著一隻做工精良的象牙耳環,頸上掛著串光華內斂、顏色瑩赤的瑪瑙項鏈,整個人光華閃耀,面上留著的八字鬍須,微微上翹,笑起來性感迷人。


  聽完南雋的話,舒靖微微驚訝的坐直身體,用一口十分流利的滄溟話問:「你會說我們夜照語?」


  南雋笑道:「在下年幼時,曾跟著一群商旅四處遊歷,所以通曉幾句異國語言。」


  舒靖豎起大拇指:「厲害,厲害。」


  南雋揚眉淡笑:「彼此彼此,王子的滄溟話也說得很好。」


  「對,彼此,彼此,我就喜歡蘭台令這樣爽快的人。我對那些商團的事,十分感興趣,有時間一定向蘭台令討教。」


  舒靖心情大好,哈哈大笑著,對香車兩側的侍女道:「冰兒,雪兒,還不快扶公主下車休息。」


  冰兒和雪兒俏皮的應了聲「好」,推開華麗的車門,從裡面扶出一個藍紗遮面、身著寶藍色流仙紗裙的少女,那紗裙摻著金絲,綴滿寶石,陽光下,光華奪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只是,這夜照公主似乎是生了病,柔荑慘白,走路時蓮足發軟,眉目更是病懨懨的沒有生氣。


  兩名侍女小心翼翼的扶著夜照公主走到長林苑前,公主嬌聲喘著氣,美目微闔,似有暈厥之態。南雋一驚,忙問:「可需在下請醫官過來?」


  舒靖擺了擺手,吩咐屬下:「快喚國師過來,公主又犯病了。」


  一身利落短打的夜照護衛應命,趕緊調轉馬頭,打馬行至使團里一輛黃梨馬車前,隔著車窗說了幾句話。片刻后,那馬車的車門被推開,走出一個長發披肩的灰袍男子,大約四五十歲左右,雙目矍鑠,須長至腹,一張乾癟的臉又長又瘦,有些像畫里的長眉道士。


  只見老者匆匆下了馬車,也不帶藥箱,疾步走到夜照公主跟前,翻了翻公主眼皮,就從袖中取出一粒純白色、珍珠大小的藥丸,塞進了公主口中。片刻后,公主吐了口香氣,果然緩緩清醒了過來。


  舒靖和兩名侍女似是見慣了這種情況,也不見驚訝擔憂,南雋卻目光緊緊纏著那灰袍男子,在看清他長相的一瞬間,遽然變色。


  灰袍男子似是感受到了這道目光,微微側臉,沖南雋露出一絲詭異笑意。


  這時,一聲尖銳的鳴嘯劃過天空。


  眾人抬首望去,只見一隻威猛的灰色蒼鷹,自半空俯衝而下,盤旋幾圈,最終落在南雋的手臂上。蒼鷹腦袋一歪,眼珠子咕嚕嚕的轉了幾下,似在打量這些服飾華麗、晃住了它眼睛的異族人。


  南雋一臉寵溺的撫摸著蒼鷹的翅膀,奚落道:「阿蒙,幾日不見,你又肥了。」


  蒼鷹似是聽懂了一般,抖著羽毛打走那隻手,眼珠子不滿的翻了翻,撲起雙翅飛到了長林苑的門牆上。


  「這是在下豢養的蒼鷹,讓諸位見笑了。王子、公主還有……國師,這邊請。」


  南雋斂袖一笑,便帶著幾位司禮官去前面引路。


  誰知,那原本病懨懨的公主,乍見到阿蒙,突然用力掙脫侍女的攙扶,奔至苑門下,目光熾烈的仰首盯著蹲在牆上打盹的阿蒙,驚聲道:「大漠之王!你是大漠之王!」


  滿身的寶石,因為夜照公主的興奮與激動,叮噹作響。連夜照王子舒靖,都不可思議的望著自己的妹妹和那隻蒼鷹,連連感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南雋一頭霧水,正想旁敲側擊幾句,一身寶石的夜照公主,已經熱情似火的朝他撲了過來,緊緊攥住他手臂,緊張的問:「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嗎?五年前,在大漠里馴服它的人,是你對嗎?」


  夜照公主眼中的渴望與希冀,實在太過熾烈,南雋隱隱嗅到幾分微妙的危險氣息,趕緊不著痕迹的把衣袖從公主手中抽出來,退了兩步,以袖掩面:「公主誤會了,這隻蒼鷹,我是替別人豢養的。」


  公主頓時露出失望之色,愣了一會兒,眼中的光芒重新燃燒起來:「那它真正的主人在哪裡?」


  南雋心裡咯噔一下,思量片刻,謹慎的答道:「兩年前,他留了封書信就走了,在下也很想找到他。」


  公主聞言,兩眼一翻,直接向後栽倒下去。


  「公主!公主!」


  夜照使團登時亂作一團,南雋暗暗抹了把冷汗,越想越是替某人感到心驚。


  季劍策馬一路狂奔回破虜營,卻發現偌大的營盤裡,空蕩蕩的不見一員大將,只有幾列巡邏的將士和站崗的士兵。


  季劍本就心情不好,一把揪過來一個經過他身邊的小兵,劍眉一豎,怒問:「現在正是操練的時間,為何不見營中大將?」


  那士兵看主帥語氣不善,猶豫了半晌,才指著營盤後面一處空地,道:「將軍們都去後山那邊了。」


  年輕的破虜營主帥微一皺眉,鬆開那士兵,驅馬朝營盤後面的山谷而去。


  通往山谷的,是一條平緩的坡道,道兩側皆是斷壁。季劍沿著緩坡沒行多遠,便聽見底下的山谷里傳來陣陣鬨笑聲和一股十分誘人的肉香。


  季劍隱隱猜測到什麼,臉色登時一變,等驅馬至谷口,果然見破虜營中有些級別的將領正三五一群,聚在一起喝酒吃肉。谷里零零碎碎架著十多口大鐵鍋,鍋下面,木柴熊熊的燃燒著,劈啪作響,不時竄起幾團火焰,映得那些將軍們個個滿面紅光、吃相猙獰。直徑足有兩米的大鐵鍋里,熱氣翻滾,咕嘟嘟冒著圓泡,濃郁誘人的肉香,就是從那鍋里飄出來的。


  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老將見季劍策馬停在谷口,赤膊一揮,喊道:「將軍來的真是時候,這熱騰騰的肉骨頭剛煮好,就等出鍋了。」


  其他將領聞言,也紛紛開始跟著起鬨。季劍雙目寒冷的驅馬過去,繞著火燒的最旺的一口鐵鍋轉了幾圈,忽然掌中銀光一閃,一槍挑翻了那口鐵鍋。


  泛著白沫的肉湯,流了滿地,還飄著殘餘的熱氣,季劍紅著眼吼道:「操練時間,誰准你們在此地大吃大喝、聚眾喧鬧?!」


  這些將領們見狀,本要塞進嘴裡的肉骨頭,倏地停在嘴邊,有些尷尬的看向這個突然爆發的少年主帥。


  季劍臉色愈寒,目中積壓的火氣,似一座火山,隨時可能噴出灼人的煙灰。他顫抖得握著手中銀槍,還想說些什麼,不經意一低頭,卻陡然睜大眼睛,面如白紙。


  被他打翻的那口鐵鍋下,肉湯漸漸滲入地面,煮的軟爛的肉骨滾落滿地。可那骨頭的尺寸模樣,哪裡是牛骨羊骨,分明是一根完整的小腿脛骨。


  最後的心理防線在這一瞬間,徹底崩潰,年少的主帥發瘋一般掄起長槍,毫無章法的挑翻、砸爛一口又一口鐵鍋,直到虎口被震得流出血線,都渾然不覺。


  當年,威虎軍聲震九州,和破虜營令人聞風喪膽的戰鬥力一起傳遍九州的,還有它殘暴噬虐的惡名。其中,用食俘虜之肉來慶戰功的方式,就曾被許多人詬病。


  兩年前,年僅十七歲的東陽侯府孫侯爺、昔日烈雲騎主帥被任命為破虜營主帥,營中戰功赫赫的老將自然不服。面對那群粗獷的軍中漢子,年少的白袍將軍,用了最簡單粗暴的方式,三日三夜,一人一槍,連挑整個破虜營,從資歷最老的將軍,到無品無階的普通小兵,直至所有人心服口服。


  他知道,在這個崇尚力量的地方,想要征服對方,必有擁有更強大的力量。可當他看到自己靠征服的力量、努力了兩年想要改掉的軍中陋習,再次死灰復燃時,少年心志第一次備受打擊,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谷中一片狼藉,已淪為美味的殘肢斷骨混著粘稠的肉湯,流得滿地都是。年少的主帥發泄完畢、正雙目發紅的喘著粗氣,彷彿蓄勢待撲的猛虎。


  所有將士都陷入了沉默,氣氛壓抑的厲害,彷彿雷雨之前的悶熱。這時,一聲尖細的嗓音劃破凝滯的空氣,遙遙傳來:「王上密旨到!」


  整個下午,九辰都靠在湖邊曬太陽。


  當楓林漸晚,遠山吞沒最後一抹夕陽時,又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裡的寧靜。


  這一次,來的是穆寒。


  「將軍,王上有旨意傳來。」


  穆寒翻身下馬,恭敬的遞上一個黑色絹帛。


  九辰眼皮動也不動,道:「老規矩,把甲字封口的絕密暗報檢出來,交給傳令的使者。」


  穆寒喉頭動了動:「將軍,這次是密旨。」


  九辰略一皺眉,這才肯睜開眼睛,果見那捲絹帛的封口處,蓋著巫王黑印。那黑印上塗著特製的磷粉,輕輕一撕,便竄起一團白焰,壓著封口的黑龍圖案也被燒焦。只有極為絕密的王令,才會使用這種處理方式。


  九辰解開絹帛,取出裡面的竹條,待掃了一眼,面上卻毫無喜色,一雙劍眉,反而擰的更緊。


  穆寒滿是詢問,卻不好主動打聽。九辰把玩著竹條,輕牽嘴角:「後日,文時侯要押送一批破雲弩回滄溟,王上命破虜營與死士營沿路護送,不得有失。」


  穆寒心裡明白,這是趟苦差事,破雲弩事關重大,若出了差池,誰都擔待不起,便慨然請命:「屬下願意一試。」


  九辰雙目透出幾分犀利:「此行艱險,讓宗玄和你一起去。」


  「是,將軍。」


  穆寒領命,見九辰依舊心事重重的捏著那封密旨,心中一動,問:「王上可還有其他旨意?」


  九辰靠在樹上,又將那根竹條把玩了許久,才皺眉道:「王上命本帥和季將軍即刻隨傳令使回滄溟復命,詳細彙報此次戰事。」


  在穆寒印象里,無論遇到多麼棘手艱難的事,都沒見九辰露出過如此一籌莫展的神色,訝然之餘,問:「將軍打算何時出發?」


  九辰不答,反而上上下下打量起穆寒,忽道:「本帥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穆寒被他盯得發毛,有些忐忑的道:「末將愚鈍。」


  九辰重重一拍他肩膀,表情鄭重:「讓宗玄和師鐵去押送雲弩,你和季將軍一起出發回滄溟,向王上復命。」


  向來穩重寡言的子營統帥,第一次露出驚慌表情:「將軍,此事萬萬不可!若王上問起緣由,末將無法交代。」


  「就說又發現了一股殘匪,本帥要留下善後。」


  九辰甚是瀟洒的揚長而去,不忘丟下一句:「趕緊收拾行囊,去和季將軍會和,這是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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