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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名義師徒

  離恨天雖已被制服,但憚於此人卓絕劍術,外圍的死士依舊圍成扇形,保護巫王回帳。


  九辰站起來,仰頭,愈加眩暈的望著沉沉夜空,然後,失力般丟了手中弓箭,眼前一黑,毫無預兆的栽倒在了地上。


  穆寒大驚,忙疾步奔過去,剛要高聲傳喚軍醫,一隻滾燙的手,忽然緊緊攥住了他的胳膊。


  九辰一雙黑眸冰冷攝人,直勾勾的盯著他,打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穆寒會意,知他不願驚動帳中的巫王,更不願聲張,便不著痕迹的扶他起來,繼續收拾殘局。


  死士營十二營的營地都駐紮在深谷密林里,為了方便羈押離恨天,夜戰營四營暫時在兵器谷內安營紮寨,等待下一步行動。


  除了子營統帥穆寒,其餘三營統帥宗玄、北漠、師鐵,亦對那位被捕的青衣劍客充滿了好奇與探究。


  作為江湖上的重要人物,嗅覺敏銳的死士營曾經調動蟄伏在淮、楚兩國的死士,對此人展開追蹤,然而,整整五年,這兩批訓練有素的死士皆空手而歸。


  要知道,這些死士里,有揮金如土的富豪,有傾國傾城的美人,有炙手可熱的權貴,還有名揚四方的刀客。


  自打營寨紮好,這四人便以各種名義出入羈押離恨天的營帳,目的只有一個:他們都想看看,這位不為金錢、名利和美人所動的西楚第一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


  相比之下,離恨天顯得極為從容淡定。對於軍醫為他療傷的請求,他坦然接受,異常配合,末了,還道了句:「多謝。」雖然淪為了階下囚,他面上毫無憤懣不甘之色,反而氣度優雅的同眾人點頭為禮,一碗又一碗的喝著這軍中極不講究的茶水。


  他任由四營統帥的目光在他身上輪番逡巡,並不拆穿他們的目的,也不見怒色。他始終沉默,只在喝飽茶水之後,對前來探究他的師鐵說了句話:「讓你們的主帥來見我。」


  師鐵琢磨著,這句話的語氣,怎麼聽怎麼怪異。還沒等他琢磨完,離恨天又補了句:「莫不是,他沒臉來見自己的師傅?」


  師鐵聽得心驚膽戰,出帳后,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一次,王上派給死士營的主帥,身世背景……似乎有些複雜啊……


  他曾暗暗觀察過九辰,他摸骨笛時,手掌關節處和食指中指上,皆有層老繭,這是一雙典型的長年握弓的手,而非握劍的手。


  九辰說話時,也是典型的巫都滄溟口音。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巫國少年,怎麼會和西楚第一劍客有如此深密的聯繫呢?

  壁亭之戰,轟動一時,他們對九辰和季劍這兩個名字,自然有所耳聞。若巫王出於對東陽侯的信任,把兩個少年將軍安插到兩營主帥的位置上,師鐵雖覺草率,倒也能勉強理解。可對於九辰和離恨天之間的關係,巫王真的知曉內情么?若知曉,為何還會放心把離恨天關押在此處,若不知曉——


  師鐵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九辰有些發燒,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醒來后,依舊頭疼欲裂。


  師鐵過來時,見帥帳中黑著燈,以為九辰還在睡著,猶豫片刻,正要硬起頭皮稟告,帳內已傳出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師將軍請進。」


  帳內,已亮起了燭火。師鐵進去,只見九辰一身墨色單衣,正盤膝坐在地上,專註的擺弄棋盤中的棋子。局中,黑白子廝殺正厲害。


  師鐵暗自咋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喜歡自己跟自己摸黑玩棋子的人。


  九辰落下白子,吃掉三顆黑子,才撩袍起身,道:「日後,有事直接回稟,不必顧忌任何事。」


  「是!」


  師鐵心頭一凜,不由對這少年生了幾分敬服。


  他小心翼翼的把離恨天的話說了出來,九辰卻只哂然一笑:「困獸之鬥,何足為奇?」


  見師鐵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無處解惑的樣子,九辰略一挑眉,負手問:「師將軍可是在憂心,本帥與此人情誼未斷?」


  師鐵忙道:「末將不敢。」


  「無妨,若將軍不懷疑,本帥倒要懷疑將軍對王上的忠誠之心了。」


  九辰笑著說完,表示並無計較之意,又忽得皺眉:「當初,這拜師之事,都是王上金口玉言決定的。本帥也沒料到,王上會把這次行動交給死士營負責。」


  「王……王上?」


  師鐵聽得一頭霧水,暗暗心驚。


  九辰點頭,悠悠發起牢騷:「你們可能不知,咱們王上,與離恨天本是同門師兄弟。若貿然殺了離恨天,這九州百姓,定要罵王上暴戾無情、殘害同門,若不殺,留著這麼一個禍患在身邊,王上又必然寢食難安。」


  師鐵總算從這些令他瞠目結舌的話中理出一絲頭緒:「將軍的意思是,王上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死士營?」


  說著,他似乎恍然大悟:「難怪,王上沒有立刻命死士營斬殺此人。」


  「不錯。萬一處置失妥,王上定會拿死士營問罪。」


  九辰有些犯愁的道:「為今之計,要想不燙著手,只能讓這芋頭自尋死路了。不過,此事斷不可聲張,傳出去,王上的面子也掛不住。」


  師鐵神色頓時凝重起來:「末將明白。」


  「本帥初來乍到,還要仰仗四位拿出一個好主意,解決此事。」


  九辰抱拳,躬身施了一禮,言辭懇切。


  師鐵連道不敢,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才急急出帳,找其餘三人商量對策去了。


  九辰露出抹狐狸般的笑意,才睨了眼身後隔帳,喝道:「出來!」


  青嵐拎著斧頭蹦出來,露出一口齊整的小白牙,呲牙笑道:「你怎麼知道我躲在後面?我特意藏住了內息,連這些死士都騙過了。」


  九辰黑眸一凜,毫不客氣的道:「下次你再敢靠近這裡,我直接命人將你扔到山裡喂狼。」


  青嵐一聽,有些不高興:「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勁兒!」


  九辰冷笑:「方才師鐵離開時,一直在往隔帳後面看,你以為,他真的沒有察覺么?」


  青嵐滿臉不信:「你少嚇唬我,他若真發覺了,為何不掀開看看?」


  「大約是他誤會了。」


  九辰神色忽然有些古怪。


  「誤會什麼?」


  「他定然以為,我在帳中藏了美人。」


  九辰擰眉,緩緩道。


  青嵐樂得哈哈大笑,幸災樂禍得說不出話來。


  九辰懶得與他廢話,直入正題:「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青嵐樂不可支:「難得你主動找我,我得好好訛詐你一次。」


  九辰道:「我聽說,文時侯最近在尋一種隕鐵,用來鑄造弩機。」


  「還沒找著呢,怎麼,你也想得到這玩意兒?」


  「今夜回去,你想辦法把消息散出去,隕鐵,就在雲棠的兵器谷里。」


  青嵐不可思議的看著九辰:「你幫他幹嘛?有這好心,還不如讓我私吞了,我這斧頭缺了塊兒,早想補上了。」


  九辰抱臂笑道:「這事兒你若辦成了,我給你留一塊兒。」


  青嵐高興得跳起來:「兄弟,就等你這句話呢!」


  等青嵐離開,九辰便穿好外袍,出帳去見離恨天。


  已是暮秋之季,一入夜,山石之上,便結出厚厚一層霜華,把草木本來的顏色都蓋住了。走在上面,都依稀能聽到咯吱咯吱的響聲,以及白霜觸到鞋面、融化時浸出的溫潤冰冷。


  離恨天正坐在帳中閉目養神。


  內力被制,茶水也喝飽了,他再找不出別的消遣方式。


  九辰揮退左右,掀帳進來,看到離恨天青衣上的斑駁血跡,不由怔了怔。


  「正好一個時辰。」


  「為師這個階下囚,想見你這個主帥,還真是比登天還難。」


  離恨天睜開雙目,緩緩打量著眉間多了幾分剛毅的黑衣少年,不無諷刺的道。


  九辰沒吭聲,默默走過去,撩衣跪落。


  「徒兒見過師傅——」


  「啪!」


  最後一個字音尚未落下,九辰面上已生生挨了一掌。


  離恨天微微挑眉,不無惆悵的道:「被自己的徒兒戳了一身洞,這種師傅,若說出去,只怕要被旁人笑掉大牙。」


  「我這位師兄,也太瞧不起人,滿營大將,人才濟濟,他非要派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來抓我。有這樣的師兄和徒弟,我究竟該欣慰,還是慚愧?」


  九辰默默聽著,也不在意他言辭間嘲諷之意,等離恨天說完,他才擦去嘴角血色,抬起頭,簡潔明了的道:「我會放你離開。」


  離恨天並不感到驚訝,只問了一句:「我走了,你如何跟巫啟交代?」


  「這是我自己的事,與師傅無關。」


  九辰客氣的笑了笑,蘸著茶水,在案上寫下兩行字:


  「明日天亮,所有死士,會幫文時侯一起尋找隕鐵。」


  「趁機離帳,劫持文時侯,可安全離開。」


  離恨天看完,並無半點喜色,只道:「你既喚我一聲師傅,又怎能與我無關?」


  九辰依舊淡漠一笑:「離俠多慮了,我從未想過要捨己救人。」


  說罷,他從容行了一禮,便欲起身離開。


  「且慢。」


  離恨天忽道:「威虎軍這麼多營盤,你為何執意要留在死士營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


  「於師傅而言,是黑暗,於我而言,卻是光明。」


  九辰擰眉:「我只是告訴您我的決定,並不打算商量——」


  離恨天已捉起他右手手腕,探起他脈息。


  「內息如此混亂不堪,還逞什麼本事?」


  「三日內,不可再妄動內力。」


  離恨天皺眉輕斥道。


  九辰愣了愣,忽然笑了:「何必裝的如此大度?你難道真的不恨我設下毒計、害你至此?」


  離恨天盯著那少年冰冷而淡漠的雙眸,忽然有些失神。


  「這世上,哪有不信自己徒兒的師傅?」


  許久,離恨天嘆道。面上,是他多年未曾有過的溫潤笑意。


  九辰扯了扯嘴角:「名義而已,離俠入戲太深了。」


  帥帳外,穆寒和師鐵等四人已在等候。


  見九辰回來,他們簡單見過禮,便到帳中商量離恨天之事。


  議事時,按軍中規矩,帳中是點四盞燈。


  隔著通明的燈火,四人皆看到了九辰嘴角的青腫和血跡,一時微微尷尬。


  九辰渾不在意的拿手擦了擦,笑道:「這位離俠,自詡清高,整日仁義道德掛在嘴邊,最見不得別人使陰招害他,本帥真是自討苦吃,還妄想以昔日情分勸他歸順巫國為王上效力,讓諸位見笑了。」


  眾人皆哈哈一笑,師鐵最是嘴快,道:「若論情分,王上與這離恨天可是自幼在一起拜師學藝的同門師兄弟。離恨天既然敢到軍中行竊,已然背棄了這同門之誼,王上仁慈,不肯殺他,我等卻有責任為王上分憂。」


  穆寒道:「離恨天不是坐以待斃之人,若有機會,定會尋隙逃走。我們只要給他製造這個機會,再設下埋伏,必能堂而皇之的將他誅殺。王上那裡,咱們也好交差。」


  宗玄道:「夜長夢多,依我看,明日就是最佳時機。」


  「沒錯,趁王駕回宮之前,必須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出去。」寅營主帥北漠亦附和道。


  師鐵朝九辰抱拳為禮:「將軍若不方便出面,此事,交給末將即可。」


  「末將亦願從旁協助。」穆寒、北漠、宗玄齊聲道。


  九辰面露感激,當即起身離案,同眾人一一回禮:「諸位好意,本帥感激不盡,但這並非我個人恩怨,而是軍國大事。本帥必須出面,以表明,死士營對王上忠心不貳。」


  這時,帳外忽然傳來一聲奏報:「將軍,督造營的齊副將求見。」


  「請他進來!」


  「是,將軍。」


  穆寒等人皆有困惑,只見那齊副將的鎧甲穿得鬆鬆垮垮,連兵器都沒有帶,顯然也是被臨時派過來的。


  見四營統帥都在,齊副將忙一一見了禮,才稟道:「將軍,我們侯爺聽說,這兵器谷中,有武烈大將軍雲棠生前留下的一批隕鐵,正巧能用於弩機鑄造,想著明日一早就帶人過來找找。還望,將軍能行個方便。」


  行軍之人,對營盤地界看的極重。說是行個方便,可這副將傳的話兒里,卻毫無徵詢之意,眾人心頭皆有不爽。


  九辰倒是十分好脾氣的道:「侯爺奉命督造破雲弩,勞苦功高,乃國之重事,死士營理應配合。明日若有需要,本帥也會讓各營死士從旁協助。」


  齊副將連連道謝,才告辭離去。


  北漠啐了一口:「什麼東西!若非臨時駐紮此地,他連死士營的轅門都摸不著,便會被削成肉泥。」


  穆寒和宗玄對視一眼,會意一笑,同九辰道:「將軍,這倒是個天賜良機。」


  次日一大早,巫子玉果然帶了一幫匠人進谷尋找隕鐵。


  子營和丑營已分別在山谷的兩個出口設下埋伏,其餘兩營則被文時侯拉去幫忙尋找隕鐵。


  在師鐵的授意下,看守離恨天的幾名死士也被撤去。


  九辰和穆寒等人站在谷中一塊高地上,暗暗觀察。


  很快,有士兵來報:「離恨天離開營帳了。」


  穆寒暗暗擦掌:「看來,他上鉤了。」


  過了會兒,又有士兵來報:「離恨天似乎發現了埋伏,兩個出口都沒有走。」


  負責監視出口方向的兩個士兵接踵而至:「離恨天往兵器庫方向去了。」


  師鐵奇道:「營中死士,都在兵器庫幫文時侯尋找隕鐵,往哪兒走,不是自投羅網么?」


  剛說完,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驟變。


  穆寒和宗玄亦同時變色:「不好,他定是想劫持文時侯。」


  話音方落,一名士兵急急奔來,稟道:「將軍,大事不好,離恨天劫持了文時侯,讓死士營退後十里紮營,撤掉北面埋伏,放他離開!」


  北漠從前方急匆匆趕來,道:「將軍,離恨天一路劫持文時侯,已經走到了北面出口。咱們三面皆埋伏了弓箭手,可隨時將他射殺。」


  「不可!」


  九辰斷然否決:「王上待文時侯如同親子,萬一傷了文時侯,死士營無法跟王上交代。」


  北漠急得臉色漲紅:「那該怎麼辦?再拖下去,離恨天就要走出兵器谷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在了這位少年主帥身上。


  九辰沉眉計較片刻,道:「穆寒,立刻將四營死士都集結到北面出口,圍死離恨天。」


  「是,將軍!」


  「宗玄,將埋伏在南面出口的死士調到北面,和北漠會和,在谷口投石放箭,讓離恨天出不了谷。」


  「是,將軍!」


  「師鐵,你和我一起,去穩住離恨天,不能讓他失手傷了文時侯。」


  「是,將軍!」


  安排好布防之事,九辰才指著一個負責傳信的士兵,吩咐道:「你立刻去王帳,說明這裡的情況,請王上裁斷。」


  通往北面出口的狹道里,巫子玉面如土色、渾身都在發抖,每走一步,都緊張兮兮的哀求道:


  「壯士,你千萬別衝動……別衝動……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頸上那抹冰涼,讓他整個脖子都僵硬了起來,冒出層層雞皮疙瘩。


  離恨天握著君子劍,目無波瀾的掃視四周,依舊一步一步的往出口方向退著。


  他的前方,是烏壓壓一片持刀的死士們。


  很快,九辰帶著師鐵,撥開眾人,出現在最前面。


  離恨天朗然一笑,殊無懼色:「你們若再敢上前一步,我立刻割斷他的脖子。」


  九辰抬掌,死士們立刻停止了追擊。


  「離恨天,你以為,劫持了文時侯,便能平安離開么?整座三界山,都是威虎軍營盤,即使出了兵器谷,你也插翅難飛。更何況,你連兵器谷都走不出去。」


  說罷,他輕輕擊掌,北面出口兩側的山坡上,刷刷冒出無數彎弓搭箭的黑甲死士。


  離恨天洒然道:「那我們便試試,是我的劍快,還是你們的箭快!」


  語落,他手中寒光一閃,巫子玉頸上,已出現一道鮮紅的血痕。


  九辰遽然變色,喝道:「所有弓箭手,退後一丈。」


  巫子玉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師鐵憾然道:「這個方位,是擊殺離恨天的最佳時機。末將,真是有些不甘心!」


  「離恨天是死是活,於死士營並無直接利害。」


  九辰沉眸:「若文時侯出了意外,死士營,會徹底失去王上信任。」


  師鐵神色一震,不敢再言。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緊接著,又是一串高聲奏報:「王上駕到!」


  巫王身披金甲,出現在一處高坡上,俯視著整個兵器谷,睥睨一笑:「放他走。無論他逃到何處,都只是孤的一個手下敗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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